清夜
今晚,夜空依舊高闊,明月依舊高懸。這時,徘徊在長澗河邊,可見月亮已經(jīng)升高了,整個夜空澄澈無比。在鳥語蛙鳴的場景里,村子的狗,在麥田里歡快地來回穿梭,不時把麥苗的莖葉撥弄出細碎的聲響。偶爾有夜歸的行人,從長澗河邊的小路經(jīng)過,咳嗽一聲,聲音從月色里傳過來,變得很是清幽。地里成片的麥子,散發(fā)著沁人心脾的清香,令我的思索和遐想漸趨明朗起來。
村南鐵青的秦嶺山脈,自東向西,橫亙眼前,把我的心實打?qū)嵉貕旱煤苁浅林?。村東,長澗河河水向遠方平緩地流淌過去,粼粼波光跟著柔和地蕩漾。看過青山,再看碧水,看天上的星月,我的心情這才得以舒坦些??蛇@份舒坦,又如同水沫,浮現(xiàn)得快,消逝得也快。不經(jīng)意間,莫名的隱痛又在我的心底延伸開來。
看著一河星光跳躍著向遠方流去,越流越遠,浮想聯(lián)翩間,我突然想著生,想及死,想及榮,想及辱,想及進,想及退……記得1997年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待業(yè)在家,幫父母種菜。那塊席片大的菜地,就種些韭菜、青菜、豆角之類的農(nóng)家常見菜。菜地地頭,一間豬窩似的低矮的瓦房里,盤了個土炕??晃埠湍蠅χg,緊緊張張放了個橫式的舊麥柜。北墻和炕沿的夾角,放了張破藤椅,藤椅上堆滿穿過了季的衣裳。西墻開有個頗為窄小的窗戶。窗戶下面放了張落滿灰塵的辦公桌,桌面放滿了手電筒、鐮刀和碗碟之類的雜物。屋里放了這些大件,角角落落,還要擱上鐵锨、水桶、鞋襪之類的物件。這樣,屋子就再也容不下人落腳了。因為是在曠地里建造的房屋,時不時會有老鼠從地下打出土洞來,鉆到柜底,執(zhí)拗地啃咬麥柜柜角,門后的地面因此坑坑洼洼。屋外,緊貼東墻,父母用枯死的楊柳樹樹身,橫七豎八搭了個敞露的涼棚,涼棚上面層層疊疊壓了些從垃圾堆上揀來的油氈破片,好遮擋風(fēng)雨。涼棚下面,用破磚盤了個鍋灶,灶上壓了個敞口的鐵鍋,灶旁擱了個風(fēng)箱。風(fēng)箱上的壓板用做切菜的小案板。涼棚這么擺設(shè)下來,則算是灶房了。
菜地地頭,有個面積成畝的魚塘。十多年前,父親承包了村上的水稻地,找來推土機,把它推為魚塘,養(yǎng)了七八年魚。這小屋,原是為照看魚塘而建造的。而后來呢,水位下降,養(yǎng)不成魚了,父親就在仲春把塘底整平,種了些黃瓜,而待到了孟夏,一場霖雨過后,魚塘的積水就湮沒了瓜秧。春天的辛勞則算是白搭了。至此,魚塘就徹底荒廢,成了爛泥塘。為了謀求新的經(jīng)濟來源,父親在塘堰上筑了個豬圈,去縣城豬市買來豬仔養(yǎng)。父親原本想買頭長速快的洋豬豬仔來養(yǎng),出乎意料的是,等把豬仔買回來一看,卻是頭不發(fā)膘的內(nèi)江豬。母親為此批斗了父親數(shù)句,父親卻樂呵呵笑了笑,拿定主意,決定改養(yǎng)母豬,因為市面上的豬仔價正在走高。在養(yǎng)豬之余,父親就在魚塘邊的自留地里,種起了菜。而豬糞呢,則被用作底肥,以減少種菜的成本。
當年養(yǎng)魚時,夏季變天了,池塘的水就會缺氧。一缺氧,塘中的魚便爭先恐后把頭探出水面,去呼吸水面的氧氣。父親急了,會把全家人組織起來,要么站在魚塘邊,手執(zhí)鐵锨,用锨面揚水,要么站在水中,揮動雙手,用手掌撩水,要么以狗扒式鳧在水面游,用手腳撥水。人在水中,撲面而來的魚腥味,夾雜在悶熱的水氣中,聞得人心慌。撩揚水花的目的,是要給水中增氧,但自夜間折騰至炎陽高升,魚塘的水面還是漂起了成片的死魚。死魚的白肚皮漂浮水面,和墨綠的塘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時,父親會即刻讓二哥和我拉了架子車,去華山菜市場把死魚賤賣。因為天熱,賣著賣著,死魚就招來蒼蠅,臭爛起來。無可奈何,二哥和我即拉起架子車,把死魚拉回來,倒入茅廁。忙了多半天,等魚塘塘面漸漸恢復(fù)了平靜,母親會揀上兩三條個頭大的草魚,給我們清蒸了,充早飯吃。雖然我們平時很少吃魚,但空著肚子,一執(zhí)起竹筷,把魚肉夾進嘴中,會念想起茅廁死魚的白肚皮,心中也就失去了吃的快感。經(jīng)歷過三五次魚翻塘的折騰后,父親便在房后挖了眼水井,買了水泵,倘若遇上天遽然由晴變陰,即會把井水揚入魚塘,給魚塘塘水充氧。后來,不再養(yǎng)魚時,因為自留地地頭有這眼水井,才促使父親有了種菜的設(shè)想,并付諸行動。
豬圈就筑在魚塘的堰子上。因為豬圈上空有高壓電線懸空而過,圈周圍就沒有栽植樹木。夏日里,烈日暴曬,父親會從井里提上七八桶水,潑在豬圈,讓豬舒展開身子,躺在泥水中消暑。倘若實在熱的不行,父親會把豬趕出豬圈,讓它鉆進樹林乘涼。而到了冬天,每天下午,父親會拿起竹耙,到樹林里摟些落葉回來,給豬墊窩。平日給豬喂食,則是母親的任務(wù)。因為養(yǎng)的是母豬,豬有仔子,所以很多時候,母親給豬喂的,多是父親從巷子里收買的麩子。那頭內(nèi)江豬很爭氣,一年下兩窩半豬仔,等添下豬仔了,又竭心盡力地哺育。直到十多年之后,還清晰記得,等母豬懷下了豬仔,父母會時不時跨入豬圈,默默撫摸豬的肚子,而豬會很為溫順站著,不斷搖擺短而細的白尾巴。豬生產(chǎn)時,趕上了冬天,父母會在豬圈生起柴火,照料母豬。母豬下一個豬仔,他們會給它剪斷臍帶,拿棉布擦去它身上的黏液。到天亮?xí)r,豬生產(chǎn)完畢,父母也歇息了下來。等出了豬圈,父母滿含困倦的臉面,也被煙給熏得灰黑。平日給豬喂過食后,母豬會在圈中散散步。等母豬再去哺育豬仔時,十多頭豬仔會左右包圍過來,哄搶奶頭。母豬怕壓住了豬仔,會貼著墻,小心翼翼地側(cè)身躺下。躺下了,還會努努身子,盡量把下腹抬高些,以方便豬仔咂奶吃。再到后來,賣了豬仔,母豬身上長了螨蟲,它癢得常在墻上蹭,而身上的毛也掉得厲害。母親按照他人說的偏方,常用布條蘸些柴油,給豬身上涂抹,螨蟲才得以去除。養(yǎng)了兩三年后,母豬老了,豬仔下的越來越少,父親便從母豬下的豬仔中挑了個仔子,再次把它作為下仔的母豬去養(yǎng)??尚吗B(yǎng)的母豬性子暴躁,生產(chǎn)豬仔時,母豬見人就咬,人很難近身。養(yǎng)了一半年后,兩豬身上突然有了大小不等的藍斑,食欲不佳,而豬仔也在相繼死亡。父母慌了,忙找來獸醫(yī)給豬診治,可沒過三五天,豬就死了。那年月,倘若在家,我會時不時幫父母喂豬或清豬圈的糞便。豬身上長了螨蟲,多是我拿了布條,蘸些柴油,給豬的耳根及脊背涂抹。因為和豬接觸的多,我對它是傾注了一些感情的,等豬不在了,我的心為此失落很長一段時間。(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等豬養(yǎng)不成后,父親在菜地就只種些線豆角和青菜賣。地頭還有席片大的一塊韭菜地,春天的線韭菜很是鮮嫩,父親會割上兩三茬,擔到菜市場去買,在此以外,則靠我騎上自行車,走村串巷賣。夏天長的線韭菜,黃葉、腐葉很多。這么著,菜地的活路雖然不多,不過每當割上兩三畦韭菜,連擇帶捆,會忙至月升中天。等我同父母把捆好的韭菜淘洗干凈,整齊豎放到鋪在灶前地面的塑料布上,折身回到家,挨墻人家的狗的狂吠,會襯托出鄉(xiāng)村的寂靜。第二天,騎上自行車,沿巷賣菜,菜多賣不退,我會多去一兩個村子,甚至在同個村子三五遍的吆喝著叫賣。很多時候,賣一早菜,只能落一二十元錢,僅夠補貼家用。
當我待業(yè)在家時,我二哥、三哥,還有五弟都在家。二哥早已成了家,買來翻斗車,和二嫂在黃甫河河灘挖掘沙石。三哥和五弟也買來鐵锨和鋼叉,到河灘去挖沙。賣菜利潤不大,父親在種菜之余,會錘打些鋼釬,到河灘劈片石賣。而我呢,在家悶得慌,即又于成年時間里,和父親他們在河灘掏挖沙石。記得初到河灘,我想及自己畢竟是念過大學(xué)的,現(xiàn)今落魄到和鄉(xiāng)親們爭口飯吃,感到很是無地自容。可是,回到家中,面對父親的無助,母親的煎熬,我又不得不鐵下心,拿出讀書時的倔勁,成天鉆在沙坑里,一寸接一寸,一尺接一尺,不知疲倦地向前掘進。其中有好些次,夜半無眠,我即起身來到黃甫河河灘,披星戴月,酣暢淋漓地挖掘。每當換個沙坑挖沙,我會站在早先挖出的深坑邊,沉思許久。那時內(nèi)心翻涌的,更多的是些實實在在的成就感。也就是在這段時間,我?guī)透改高€上了他們?yōu)楣┙o我讀書所借的債務(wù),從而卸掉了自己心中的負疚。
1998年,等進了鎮(zhèn)上的初中任教,我父親已年過七旬,母親亦近七旬。父親的身子骨干瘦硬朗,無論是挑擔賣菜還是挖沙劈石,都利落有力。白天,父親和我三哥、五弟他們一道勞作,但到了夜間,待吃過晚飯,就昏睡在炕上,壓抑不住地呻吟。母親的身子骨較為虛弱,隔三差五,她的雙腿就會痙攣起來,虛弱無力,行走艱難。所以,等到處理自己的婚事時,我很“懂事”,自己張羅著,置了酒席,宴請了親戚朋友,以妻子學(xué)校的住房作為新房,成了家,完全沒有給父母添堵。
2003年,經(jīng)朋友引薦,我出了教育界,調(diào)入市政協(xié)工作。當年,我們即添了個女孩子。孩子早產(chǎn),黑瘦黑瘦的。我母親腸胃不好,出不得遠門,我只能和妻子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往大的拉扯。因在政協(xié)尚未站穩(wěn)腳跟,又擔負著編撰文史資料《政協(xié)二十年》的重擔,前后近兩年時間,我日夜加班加點,忙于公務(wù),不能很好地幫助妻子撫育孩子。經(jīng)受了苦累,妻子忍耐不住,就會數(shù)落我,批斗我,我先是憋悶,憋不住了,就和她斗嘴,有時甚至惡吵,傷她的心。等孩子大些,也習(xí)慣了,她要批斗盡管批斗,我則沉默著,依舊想法設(shè)法按照自己的思路去行事。
女兒幼時體弱,咽喉隔三差五發(fā)炎,引發(fā)呼吸道感染。一感染,即會發(fā)燒,醫(yī)生就要給打吊針。孩子受不得風(fēng)寒。我和妻子的心弦始終繃得很緊。只要一聽見孩子咳嗽,我們就發(fā)怵。和友人閑聊,我生怕提及孩子。若給他們說孩子多病,他們會把孩子的體質(zhì)往壞的想,若給他們說孩子健康,三五天后,孩子即會咳嗽起來,還伴著高燒。
孩子快兩歲時,我們從妻子學(xué)校搬至市政協(xié)車庫二樓住。早前生了孩子,妻子曾向?qū)W校請了兩年產(chǎn)假。而今假休完了,她只得回學(xué)校教書。學(xué)校的清規(guī)戒律很多,而她又肩負了教輔語文的重擔。妻子一天天早出晚歸,風(fēng)里來,雨里去不說,內(nèi)心又承受著很重的負荷。妻子每天按時下了班,即急忙騎上自行車,返回縣城,給我和孩子做飯吃。吃過飯,她又得趕緊按時返回學(xué)校上班。這么著,我們的午飯一般要在中午一點左右才能吃到肚中,晚飯呢,則到晚上八點左右。很多次,等妻子把飯做好,我已經(jīng)餓過頭,沒有了食欲。父親見我們生活得狼狽不堪,自告奮勇,來到政協(xié),幫助照看孩子。許正是因為經(jīng)受了太多的憋屈,那段時間,我待父親少言寡語,態(tài)度淡漠。有時心情不好,我甚至?xí)斨赣H的面,沖妻子發(fā)泄怒火,給他難堪。但父親對我的壞脾氣沒有在意。父親來時,肝臟本就有個腫瘤。給我們看了段孩子后,疼得緊了,父親只是去市人民醫(yī)院做了簡單的診治,開了藥,就忍著病痛,繼續(xù)來縣城給我們照看孩子。
父親來給我看管孩子的時節(jié),正是冬天。對我來說,那是一生最冷最為漫長的寒冬。我們一家三口吃住均在一間面積為十多平方米的房屋里。父親來給我們照看孩子,我卻無法給他找間住房,支張床留他住宿。我們村距縣城有七八里路。父親不會騎自行車。他每早要摸黑從村上快步走至縣城,到了下午,等我們下了班,他又快步走回去。車庫和辦公樓只有十步之遙。按理,我在政協(xié)這么個清閑單位工作,會有更多的空暇來幫襯妻子照料孩子,可事實上,辦公室雖有三個年輕同志,其他兩人卻多有瑣事需要外出辦理,因此很多時候,辦公室就留我一人值守。尤其是臨近下班時,主席他們走的很晚,我只得堅守崗位,走在最后。等我下班回到家中,天已擦黑,而妻子還在回家的路上。見過父親,我希望他能留在我這兒吃飯,父親卻見天色漸趨黑定,堅持餓著肚子,趕回老家吃飯。
下了頭場雪,見父親走來走去很是辛勞,我便向辦公室主任擺了生活上的困窘,這才得以在機關(guān)的小倉庫臨時支了張床,留父親在縣城住宿。我喜好上網(wǎng)。電腦擱在住房,妻子嫌電腦輻射傷孩子身體,不許我夜間上網(wǎng)。我精力過剩,夜間若睡得早,則會時不時失去睡意,在床上輾轉(zhuǎn)數(shù)個小時。為消磨時間,我便將電腦搬至倉庫,邊撰寫文章邊上網(wǎng)聊天,時常熬到深夜。當我上網(wǎng)時,父親則躺在我身邊的木板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高一聲低一聲呻吟。我坐在電腦桌前,聽見父親呻吟,只是側(cè)側(cè)頭,叮囑他按時吃了藥,即又俯下身子專心上網(wǎng)。顯示器閃爍不定的亮光,刺激著父親的雙眼,使他不能放松身心,很好地休息。他在縣城住了三五周,人卻比過去在家干農(nóng)活還困乏。于是,父親只好來也摸黑,回也摸黑,繼續(xù)于城區(qū)和鄉(xiāng)村之間快步行走。
父親最后一次來政協(xié)給我照看孩子的那天上午,他肚子疼。我和父親都以為是胃炎犯了,所以商量過后,拿醫(yī)生早日開的醫(yī)治胃炎的藥給喝了。因認為是舊病犯了,為此喝過藥,疼痛雖未止住,但我們也沒有在意。當天下午,我原本想著提前回家照看孩子,好讓父親也能早些回老家歇息??墒?,臨近下班,有朋友來訪,我就同朋友找個小餐館去吃飯。妻子學(xué)校開會,她也要遲些回縣城。等我吃完飯回到政協(xié)機關(guān),天即將黑定。從父親手中接過孩子,我同父親出了機關(guān)院子,勸他坐輛電動三輪車回家,可他執(zhí)意要走回去。我再勸,可見他言語堅定,也就沒有多勸。
等父親回了家,過個兩三天,我給家里打了電話,詢問父親的病情。母親接了電話,凄然告訴我,我父親那晚自縣城往回走,走到半路,肚子的揪痛陡然加劇起來。他的身子骨直發(fā)癱,額頭直冒冷汗,可最終還是堅持著走回了家──平日里,二三十分鐘就可以走完的到路,那晚,他竟走了一兩個小時。路上,有出租車可攔住坐的,可他沒有坐。多年來,窮窘慣了,他沒有攔出租車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待回到家中,父親吃不下喝不下,疼痛難耐。撐到第二天,疼痛加劇,母親慌了,要讓大哥從地區(qū)回來,領(lǐng)父親去地區(qū)住院診治,父親卻勸住母親,轉(zhuǎn)身到村上的小診所,讓鄉(xiāng)醫(yī)給他掛上了吊瓶。
聽了母親的講述,我原本想著要當即回家探望父親的,可手頭還有公文待草擬。領(lǐng)導(dǎo)催的很急。等擬好公文,交了差,再次決定去,天卻變臉了。出了樓道,刺骨的寒風(fēng),吹得我像個烏龜似地把身子蜷縮進棉衣,不得不斷了回老家的想望。而待風(fēng)定了,席片大的雪花卻鋪天蓋地灑落下來,我只得困守在機關(guān),隔天給家里打打電話,詢問次父親的病情。
過了五六天,雪停了,父親實在耐不住疼痛,讓母親催促大哥開車回來,把他接至地區(qū)進行診治。因我還要留在家中照看孩子,聞訊后,自然沒有即刻去探望父親。等到周末,我搭車去了地區(qū),才從大哥口中確切知道,父親得了癌癥,現(xiàn)已是晚期。父親存活的時日只剩一月抑或半載。聽到這些,我心懷悲痛,眼前頓成一片漆黑。于情于理講,父親的身體已成這般景況,我應(yīng)守在他的身邊,陪伴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可在探望過父親后,我念及孩子的冷暖,又匆忙返回縣城,為我小家的瑣事奔前忙后。
臨近春節(jié),父親滴水不進。他預(yù)感到自己即將遠行,便倔了脾氣,逼迫大哥把他送回老家。老家缺醫(yī)少藥,護理難得到位。過三五天,村里的醫(yī)生就給他扎不進針。大哥急了,在朋友的幫助下,從市人民醫(yī)院找來護士給他扎針,可依舊扎不進。很快,父親就昏迷不醒。在父親遠行的那天夜里,我一直坐在他的旁邊,陪伴著他。父親,最后是在我的懷里斷了氣的。等給父親穿好壽衣,母親則站在他的遺體旁,端詳良久,然后慢慢對我們講解:看你父親的臉相,滿是凄蹙的苦笑,而不是別人那常見的猙獰。母親的話,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
2007年,送走了父親,我姐多次給母親講,她夢見父親獨行在我們村南的小路上,臉色蠟黃,郁悶不堪。二哥也夢見過父親,說他還是一身的窮窘。母親呢,總是夢見他在老屋窗外徘徊,不是牽掛這個孩子的家事,就是牽掛那個的。每次做好飯,母親總要端碗擺在他的牌位前敬獻。敬獻過了,自己才肯端了碗吃。而我呢,心氣硬,只是在喪服期滿,行將脫去孝服時,才夢見過父親。夢里的父親,臉上依舊滿是凄苦。對他的遠行,我是深懷罪責的,內(nèi)心因此永難安寧。
回想起這些年所走過的人生歷程,我心潮澎湃。父親不在,已經(jīng)三年多了。當我早年待業(yè)在家時,自強自立,以為自己已經(jīng)很“懂事”了。而等父親不在人世,回過頭再看,所謂的“懂事”是那么不經(jīng)推敲。待成了家立了業(yè),我以為自己看清了人世間的淡漠和滄桑,學(xué)會了簡約,學(xué)會了堅強,學(xué)會了從容,結(jié)果等父親不在了,回過頭再看,自己還是沒有對人生的價值拿出明晰的理念,更不要說客觀的準則。
其實,父親一生有著很多的不易。在他十歲前后,我奶奶就去世了。爺爺耳沉,不善理家,父親因此常遭村里同齡人的欺辱。為了維護尊嚴,父親只得在與同伴的打斗中,走完了寥落的童年。等長成了少年,爺爺無力撫養(yǎng)他,即把他送給親戚撫養(yǎng)。待成年了,親戚見要給他成家,嫌棄他了,時不時給他白眼。父親憤憤不平,只得回到我爺爺身邊,茍且安身。后經(jīng)朋友介紹,父親去了省石棉礦采礦。在礦上,認識了我母親,并和她走到了一起。父親靠自己的努力,做了石棉礦生產(chǎn)段的黨支部書記。后來,因形勢所迫,父親領(lǐng)著母親,手拿檔案,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被下放回村,支援農(nóng)村建設(shè)?;氐酱謇铮s上“文革”,他被任命為我們村的支部書記?!拔母铩苯Y(jié)束,父親不任支書了,又任了十多年的生產(chǎn)隊隊長。回到村上時,吃住都成棘手問題,更不要說還要對生活的磨礪進行抗爭。也就是在這段時間,父親對生活的熱忱和夢想被現(xiàn)實磨滅,經(jīng)受了很大的打擊。和父親相比,我的艱辛全然不值一提,而我在求索中所形成的性情,卻很是缺乏父親的爽朗和好強。
而母親呢,也是一路坎坷。我外公家雖是陜西商縣的大戶,但外公性情粗暴狂野,時不時提了斧頭追趕我外婆砍斫。等外公躁勁過后,外婆還得索陪著笑臉退后趨前,伺候外公。母親在心驚膽顫中,一天天長大。解放前的山區(qū),國民黨的散兵游勇多,土匪多,解放軍也多,你方唱罷他登場,打槍放炮是很常見的。母親十多歲時,有次在門前玩耍,見國民黨的兵卒扛槍挑了個血淋淋的人頭,驚悚得她當即昏了過去。自此,母親受了更大的驚恐,神經(jīng)衰弱,平日人越是勞累,夜間越是無眠。
等外公不在了,親戚們欺我外婆是個女人家,把我外公擺在靈堂,放上數(shù)十天時間,好讓我外婆天天供給他們大吃大喝。吃了不說,他們還明偷暗拿,全然不把我外婆放在眼里。等下葬了我外公,家也就敗落下去。而后山區(qū)解放了,眼看熬出了頭,外婆卻又經(jīng)受了生活上的不公,被活活氣死。我不知道母親是怎么一步步走過這些困苦的日子的,可是不用去想,她的內(nèi)心一定是傷痕累累。
母親和我父親成了家,即趕上了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自然災(zāi)害。這時,母親生了我大哥,過了兩年,又生了我姐,以后,間隔上兩三年,又相繼生了我二哥、三哥,我和我弟。這中間,還夭折過孩子。父親一天總在外面奔忙,不怎么顧家。撫育孩子的重擔多壓在了母親柔弱的肩上。家里孩子多,缺衣少食,體質(zhì)也不怎么好,母親硬是一把鼻涕一把淚水,把我們拉扯大。和同齡人相比,我妻子和我結(jié)合后,活得自是不易,可是和母親相比,卻還算幸福。雖然我母親和我妻子之間的矛盾很難調(diào)和,但我始終深愛著她們。無論是對母親,還是對妻子,我都心懷歉疚。
父親早年離開我爺爺時,賭氣凈身出了門,等他從陜南石棉礦回來,也沒有從家里拿一磚半瓦。自陜南回到家鄉(xiāng),我父親和母親先是在老屋茍且安身,隨后又租住別人的屋子,再往后,就從鎮(zhèn)上申請到了莊基,借錢蓋了兩間土坯瓦房。在土坯房里住了二十余年,又拆了,建了五間磚瓦房。此外,父親還拼了性命,供我大哥讀完了大學(xué),幫著聯(lián)系好工作,供我姐讀到高中,供我二哥讀完高中并給他成了家,供我三哥讀完初中并給他成了家,供我讀完了大學(xué),供我弟讀到初中并給他成了家。給我二哥照看大了三個孩子,給三哥照看大了一個孩子。這是父親一生為我們家所做的主要功績。作為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平民百姓,父親為了這個家,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母親亦然。
生命是一個過程,不在乎長短,關(guān)鍵是要做點事,做自己想做能做,對他人、對社會有益的事──在靜謐的天地間,想及父母,想及兄弟,想及妻子和孩子,想及自己的生與死,前進與后退,走過的路和將要走的路,我這才把人生看得通透了。因為看得通透,我才能夠?qū)W會用微笑迎接不幸,學(xué)會用淡泊驅(qū)逐寥落,學(xué)會用平和洗滌浮躁。心懷淡定,逐漸站的高,想的遠。
在這清涼的月夜,我想,現(xiàn)今對自己來說,活著,就要在工作之余,?;乩霞铱纯?,幫母親分擔些生活中的重擔,并多到父親的墳地走走,給他燒些紙錢,勸慰他安心歇息。要多體諒妻子,幫她做些瑣碎的家務(wù),更要多疼愛孩子,陪伴她,照看著她得以快樂成長。等閑了,則要靜下心,多讀書寫字,不忘夢想和榮光。藉此來看,我到這塵世的任務(wù),就是去愛家人,愛自己。愛了,付出了,待離開這塵世,人生的價值義自然會得以體現(xiàn)。不覺間,思前慮后,明白了生與死,前進與后退,走過的路和將要走的路,煩躁與空虛自心頭絲絲褪去,清逸與淡定縷縷襲來。愛與美、真與善,猶如爛漫的春光,突然照耀著我。來如風(fēng)歸似水的思索和遐想,已在一剎那把時間化為永恒。
2009。4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1343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