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百味
我的履歷表上填寫的籍貫是廣東,但那只是我父親的故鄉(xiāng)。我自己,出生在天津,一句廣東話也不會說,也不習(xí)慣廣東的水土和風(fēng)俗。要不是改革開放以來交通發(fā)達(dá),我個人的腰包也日漸充實,一年一次跑趟廣東去憑吊父母墳塋和看望兄長,或坐火車,或乘飛機,都負(fù)擔(dān)得起,按過去的收入和路途的艱辛,恐怕自己早把這“故鄉(xiāng)”淡忘了。
我自己心中真正的故鄉(xiāng),其實是北京。
我母親是地道的北京人,小時候,常帶我回北京外婆家。我外婆家據(jù)說祖籍紹興,母親的爺爺是大清帝國官府里的紹興師爺。所以,我家按南方習(xí)慣,稱姥爺姥姥為外公外婆。在我的記憶中,外婆家住在東城景山附近的一條胡同里,典型的北京四合院。房東是清宮里遣散出來的一個太監(jiān)。外婆和大舅一家租住西廂房的里外三間。院子中央有一棵大槐樹,巨大的樹蔭在夏天里覆蓋多半個院子。白天鋪張草席躺在樹下乘涼,看藍(lán)天白云間,一群群白鴿飛翔,悠悠鴿哨,發(fā)出悅耳的音響。院墻邊還有一棵棗樹,入秋后掛滿紅紅甜甜的棗子,小表哥們爬上樹去搖,我就在樹下?lián)焓俺詡€夠。我外公是老北大的員工,會畫一手很好的花鳥畫。為觀察鳥兒,他老人家養(yǎng)了好幾籠虎皮鸚哥。早上天蒙蒙亮,那些鳥兒就嘰嘰喳喳地鳴唱起來,讓我這個在天津工廠區(qū)附近長大、整天聽?wèi)T汽車?yán)取C器轟鳴的孩子感到好不新鮮。小表哥表姐們還常帶我去景山、北海、中山公園去玩耍。我們在景山公園里的東城區(qū)少年宮參加游藝活動,在北海、中山公園里劃船。還到西郊動物園看動物、到當(dāng)時的蘇聯(lián)展覽館看外國展覽、到天安門廣場看國慶焰火。我在小學(xué)時代寫的作文,就常以這些獨特的觀感見聞為素材,當(dāng)然比我周圍那些當(dāng)時連火車都沒坐過的同學(xué)要勝好幾籌。我的作文拿高分,一多半要感謝我的北京生活。
外婆家唯一不好的,是那時院子里的廁所,居然還是土坑,還要靠時傳祥式的環(huán)衛(wèi)工人背著糞桶來掏糞。每當(dāng)我不得不如廁的時候,只能捂著鼻子,忍受著刺鼻的惡臭和綠豆蠅、糞蛆的騷擾。此時,我就懷念起天津我家的抽水馬桶了。
兒時來北京,吸引我的還有北京的小吃。雖說天津的小吃也很豐富,但因為母親是北京人,對天津的東西從來有一種偏見。據(jù)說她當(dāng)年嫁到天津來的時候,還帶著一壇子北京黃醬,以便她在想家的時候能做出原汁原味的北京炸醬面,一解鄉(xiāng)愁。后來才知道,天津的甜面醬比北京黃醬更好吃,她才不再堅持了。此外,我母親還有一種奇怪的潔癖,不吃外邊做的東西。所以,我家的早點從來是在自己家里做,不買外邊的食品。以致我從小不知道天津有什么好吃的小吃。到北京來不同了。一是在親戚家做客,不好讓人做這做那;二是母親也要吃點家鄉(xiāng)風(fēng)味,于是總有姨媽、舅舅、外公帶我們出去吃小吃。什么豌豆黃、艾窩窩、炒面、杏仁豆腐、油炸鬼、蜜麻花、鹵煮火燒、灌腸、炒肝、豆汁等等。一到隆福寺,親戚們就點上一桌子。我最愛吃的是炒肝,雖說后來才知道,那其實是山東風(fēng)味,并非北京土產(chǎn)。最討厭的是豆汁,那餿餿酸酸的味道,剛喝一口就給吐了。真不知當(dāng)年梅蘭芳到上海演出,要人給他空運豆汁的傳說,是否是真的?也許是人老了的緣故,最近幾次到北京,我忽然想喝豆汁了,但又苦于尋覓不到,不知哪里有賣。也許,即使有人賣,也不是當(dāng)年的味道了吧?
長大了,北京的老一代親戚日漸凋零,表兄弟姐妹隨著世事遷移,也逐漸疏遠(yuǎn),到北京串親戚、住姥姥家已成過去,但辦事出差,還免不了常來北京。作為中國的首都,哪一個中國人,尤其是吃“公家飯”的中國人,能不來北京呢?有一位來自外埠,但在北京任職多年、已自認(rèn)為是“北京人”的朋友曾不無自豪地對我說:“北京就是中央,在北京隨便開個什么會就是全國性會議。在北京,就是占盡天時、地利、人和!要想干事,還得在北京?!蔽疑钜詾槿?。光看北京有多少個211、985大學(xué),就知道北京有多“?!绷?。在中關(guān)村、學(xué)院路一帶快餐店吃飯,很可能跟你擠在一張桌子的,就是學(xué)術(shù)界聲名遠(yuǎn)播的博士、教授。就拿我這個地方大學(xué)的教師來說,要搞點“科研”,哪一年不跑幾趟北京?進國圖搜資料,訪大學(xué)拜名師。參加學(xué)術(shù)會議,要北京的教授朋友發(fā)邀請;出國留學(xué),需北京部里發(fā)批文,到北京來培訓(xùn)、領(lǐng)簽證。北京的機關(guān)、學(xué)府,莊嚴(yán)古樸;北京的展館、書庫,典雅恢弘。就連北京的寺廟宮苑,也以其巍峨的皇家氣象,而令外地多少古剎名山黯然失色。至于世界第一的天安門廣場,更以其無以倫比的大國風(fēng)范,令中外游客嘆為觀止,也讓每一個中國人頓生自豪。每當(dāng)我來到北京,辦完了一天的工作,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混跡在熙熙攘攘、充滿朝氣的京城白領(lǐng)之中,聽著耳邊聲調(diào)上揚、尾音飄滑、流暢爽快的“京片子”對白,望著與日俱增、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看著川流不息的車流人潮,我總想高歌一曲:“最美是北京!”(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北京在前進,北京在變化。時光荏苒,年年進京,每一回來,都感受到北京新的變化,北京變得越來越認(rèn)不得了。小時候灰墻黑瓦的民居日漸稀少;小時候藍(lán)天白云下悠遠(yuǎn)的鴿哨也很難聽到。羊腸般迂回曲折的胡同讓位給了通衢大道;年青一代口中的美食,也早已變成了“肯德基”、“麥當(dāng)勞”。北京,像一位寬厚的中國母親張開雙臂,擁抱著全中國、全世界。單說那四毛錢一張的公交車票,兩塊錢跑遍全城的地鐵票,還有免費參觀的展覽,免費入廁的公廁,使我頓時明白,為什么有那么多人“漂”在北京。有一年,我陪一位俄國教授逛北京東安市場,看到一本畫冊標(biāo)簽上的阿拉伯數(shù)字100,那教授小聲說了聲“斯多”(俄文100)。書攤老板馬上對手下店員說:“俄國人,拿俄文版的!”我驚訝了,也在外國人面前感到露臉了,這就是我們文化的北京,連一個小商販都能聽懂已成小語種的俄文!在北京,各種膚色的人們在和諧相處,各種腔調(diào)的語言在共鳴交流,各種口味的美食,也在吸引著人們大快朵頤、大飽口福。北京,成了世界性的大都市;北京的建筑,成了世界建筑師馳騁想象的大舞臺。如果說建筑是凝固的音樂,那么,北京就是一曲輝煌的多聲部和弦的交響樂章!
然而,我童年印象中的北京在哪里?老北京的風(fēng)情、韻味還有多少遺存?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到我外婆家舊地——景山東街蠟庫胡同尋訪。我大舅的兒子、比我只小一歲的表弟還住在那里。那典型的北京四合院,輪廓還在,但院子已經(jīng)被鄰居們用自砌的磚墻,切割成一個個獨立的小單元,仿佛電影《地道戰(zhàn)》里抗日的地道,搬到了地面上來。那天真巧,表弟在家,他50多歲,因工廠不景氣,已然“內(nèi)退”。幸好女兒已大學(xué)畢業(yè),有工作,能掙錢了。表弟生活不富裕,但依然保持著“京城大爺”的派頭,在家里喝喝茶,與街坊聊聊天,有時還去景山公園練練劍、扭扭秧歌,就是不想“干點什么”。倒騰買賣、炒更賺錢,在“京城大爺”眼里,全是下三濫的玩意兒,咱“皇城里”的北京爺們,哪能干那事?!咱北京人,就得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人,老老實實過日子。坐在大舅家的老屋,看到我兒時見過的老家具,聽著表弟一口純正京腔的神侃海聊,我忽然覺得幾十年的光陰在這里一下子凝固了。我真真感受到了老北京的自信、老北京的自得、老北京不可動搖的定力!正如老作家汪曾祺在他的《胡同文化》里提到的那位北京老人所言:“哪兒也比不了北京。北京的熬白菜也比別處好吃——五味神在北京!”我服了!我體會到了什么叫“八旗風(fēng)”,什么叫“貴族氣”。我說不清這種“氣”是好還是不好?但我總算明白了,為什么老北京在暴富的“老廣”面前,在洋氣的“海派”面前,總有一股從骨子里透露出來的傲氣!明清兩代五百年京師、共和國首善之都幾十年的輝煌,養(yǎng)成了北京人高傲獨尊的性格。但愿這性格能成為北京人前進的動力,而不是孤芳自賞的贅疣!
北京,記憶著我的童年;北京,陪伴著我的成長;北京,寄托著我的夢想[1];北京,承載著我的希望[2]?;匚侗本?,有清雅的古韻,有甜美的快意,有鮮爽的刺激,也有酸澀的惆悵。北京百味,百味北京;品味北京,總讓我蕩氣回腸、心馳神往!
[1]我上中學(xué)時曾夢想報考北大、清華,但“文化革命”、上山下鄉(xiāng)未能如愿。我的女兒后來考上北航,并在北京工作,拿到北京戶口,算是圓了我的青春夢。
[2]北京是中國的首都,北京政通,則中國人和。我衷心希望北京安定祥和,引領(lǐng)天下太平。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1337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