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系,你的影子會充滿我生活
沒關系,你的影子會充滿我生活
文◎謝寧遠
【他的肩膀冰冷冰冷】
在上海剛和離生同居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常常夢見自己溺水。夜晚深不可測的黑暗讓我呼吸壓抑難忍,而身邊離生的肩膀冷得讓我微微發(fā)顫。我亦常常不斷地流淚,驚慌地在他的臉上看到你的神色,于是歇斯底里地抓住他叫你的名字,而他只是無奈地抱住我,答應我。
忘了每次后來是如何狼狽入睡的,只是早上醒來,我看見枕邊安睡如斯的離生,白色睡衣覆蓋的肩膀處被我抓得血肉模糊,深紅色大小不一的色漬像劇烈的傷口般盛開的花朵。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要這樣的………”又是一場撕裂的哭泣。(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離生總會一言不發(fā),沉默著把我按入他的胸口,kenzo香水殘留的后調讓我感到安穩(wěn)舒適,渾身像是一場硝煙惡戰(zhàn)后長久的虛脫感。
我和他都不發(fā)出聲音。以身體為情感的切口,彼此原諒,然后開始一天的生活。
也有過淋漓盡致的爭吵與傷害。
那天我過生日,離生叫了一大票人吃飯又唱歌。大家都在忙著玩,真心話大冒險早已不是這個年紀的節(jié)目了,他們還是津津樂道地,說是給我過生日,其實只是找了個借口,讓大家各有各的快樂。
最后,不快樂的只是我一個人。
香檳泡沫的空隙間,我再一次回首那一段日子,淚流滿面。好像就是在握著麥克風唱著一首歌的時候,恍然間明白,他在我的生命里只若屏幕上那些原本是白色的字幕,由于我年少的狂戀與歡喜而被漸漸刷成藍色,而最終還是歸于寂靜。
“多得這雨勢,將煙花撲毀。才令我體會,凡事會枯萎?!蔽也恢雷约簽槭裁从贮c了那首歌。我曾暗暗發(fā)誓再也不唱這一首。有時一首不能唱的歌和一個不能去的老地方一樣,無論你之后的人生怎么美麗絢爛起起落落,一想起記憶深處寄居的它們,還是會感覺到從頭到腳的荒涼。
如我所料,離生聽了我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唱《今生不再》,端著喝了一半的酒走了過來。
如我所料,他問及我最怕面對的問題:“染顏,你若碰到他,會怎么樣?”我裝作沒有聽到,在吵鬧的人群中隨著布魯斯音樂搖晃身體。而心里也一聲一聲愈發(fā)強烈地質問自己:我若碰到他,會怎樣呢,會怎么樣呢。說“你好”然后離開,說“好久不見,找個地方坐坐好么”,還是干脆裝作不認識?
吵吵鬧鬧一番不覺已是晚上九點多。出了錢柜,我已經很累了。他卻興致很高,開著他老爸剛給他換的車,嚷著要帶我去恒源買衣服。幾個奢侈品牌的包包拎在手上,我從巨大通透的玻璃幕墻中看到自己的樣子,顯得耀武揚威而又氣數殆盡,如同一頭妝容精致的困獸。
上了車就駛往我們學校的宿舍樓。
車內能見度極低,他在前座上開著車,吹著不成調的口哨,從口袋里摸出煙盒,稍稍猶豫后又收了回去,半躺在后座上的我低低地說:“想抽就抽唄。”
“你聞不得煙味兒,到時候又一晚上咳嗽個不停?!?/p>
“我說沒事就沒事,你一男的磨嘰什么呀?!”我知道自己是無理取鬧地放大了音量。
他寂靜地把車停在路邊,臉埋在方向盤的一大片陰影里,我看不到他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孔。不知是什么時候起,車窗外雨聲淋漓如泣,夜色中蜷縮的城市霓虹被沖刷地失了重量,整個世界一片陰寒如秋。
劇烈的水聲撞擊在玻璃上,我從車窗上看到自己一張支離破碎即將徹底瓦解的臉。
車載音響中不逢時地放起了張國榮的《千千闕歌》:“來自縱使千千闕歌,飄于遠方我路上,來日縱使千千晚星…………”閉上眼睛看到一張記憶里擱置很久卻依舊纖塵不染的臉,是你。你最喜歡的歌。
原來當地的音樂電臺在做張國榮的紀念節(jié)目。我這才恍悟,今天是愚人節(jié)呵。
離生忽然問我:“染顏,你又在想他吧?”
我不理會他,淺淺地答:“離生,我困了,開車吧?!?/p>
車在大雨里狼狽前行。過了幾個高架橋,在紅燈處困頓下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睡著的夢話,還是一直清醒著:“你無論對我多好,依舊無法溫暖我,直到今天,依舊不能?!?/p>
“是你一直在拒絕吧?!彼淅涞貟哌^我的臉,目光幾乎掉出了冰渣子。
我索性閉上眼假寐,心里卻想,離生,原諒我。這世上,有些荒涼泥濘的風景只能一個人走過,而之后的人生里,無論有了多么大的歡喜和愛意,心里仍然會空著一個缺口,想到沒有能和他走下去,何時何地,都會辛酸。
【喜歡你是我一個人的事情】
時光退回到高一那年。
我和離生在十七歲的邊緣走走停停。人山人海,邊走邊愛,拿著車票,微笑著等待。那時的王菲搖頭晃腦地這樣唱。
他是校內有名的太子黨,家里有個當資本家的老爸。聽長舌的女伴們說,他分班到這個五十五個女生的史政文科班就是為了尋覓個下一任“太子妃”。和他坐了一個月的同桌后,他開始光天化日下追我。我問過他:“本姑娘我,一沒身材,二沒臉蛋,更別談一副張愛玲的靈魂了,您大爺喜歡我啥?!”
他在九月干燥微涼的天色里,臉深深地逆著光,特臭屁地向我放電:“染顏,我喜歡你只是我一個人的事情,和你有什么關系哩?”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很好看的男孩子。
而后來百轉千回的青春旅程和漫長的時光戰(zhàn)役也有力地證明了,喜歡我,真的只是他一個人的事情。
因為,我不愛他。
他倒是挺自娛自樂地傻忙活著。你知道的,在高中生林立的校園里,地下黨的年輕愛情可以遍地開花,但他光明正大的殷勤獻得讓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那天下課,我抱著包包從教室里走出來,他一臉猥瑣笑容地奪走我手里的包,然后拉著我走到講臺前,對高度近視的語文老師說,老師您好,這是賢侄的女朋友,還請您多多關照。我當時差點沒就此厥過去,離少,小女子還要在老人家手里度過兩個春秋呢,留我條活路吧。
又有一次,他死活堵在校門口,帶著他資本家老爹給他買的單反相機,騎著單車要帶我去郊游。我說:你丫的,我打電話報警啊。他回我:寶貝打吧,只要不判刑,我叫我爸打個電話就行。我當場敗下了陣來。上了他的單車,他還不罷休:你怎么不抱著我的腰啊,電視劇里都這樣演的。
很快進了安靜的鄉(xiāng)間公路,十月的陽光曖昧,無名的藍色花朵暗暗開放。一向沒正經的他,忽然很認真地問我:“噯,你為什么不喜歡我,我明明是女孩子喜歡的類型呀?”
“自戀的家伙,不過實話說,你這樣的男孩子,但凡十幾歲的女孩子都會自動被你收復的,但人嘛,不可能永遠十幾歲的啦。”
他嘲笑我:“老氣橫秋的,就好像你不是十幾歲一樣哎?!?/p>
我拂了拂自己被涼風吹到臉上的頭發(fā),低下頭靜靜地對他說:“離生,我是認真說的,我不喜歡你?!?/p>
“吶,我也是認真說的,我喜歡你?!?/p>
【天真的致命傷】
第一次見到他的那一天,在我為時不長的歲月里踩下了一個深如井的腳印,每當我用手輕輕撫摸起這塊天真的致命傷時,胸口還是會像下一場大雪一樣,隱隱地痛。
“同學們好,從今天起,由我和大家一起學習數學,希望日后合作愉快?!彼俏液碗x生新來的數學老師,堇言。作為一個一窩女生的文科班的年輕男老師,長相干凈英俊,談吐幽默,可想而知在五十幾個女生中的超人氣了。
第一次給我們上課的那天,他穿著淺藍色暗紋的短袖襯衫,嘴角有青青淺淺的胡茬,二十二歲的年紀上,瞳孔清澈得好似尚未見一絲軟紅。笑容輕微搖晃,是那種被陽光打得很適合擱置在回憶里的笑容。讓人會在某個午后不經意地想起,就像握著湯匙,輕輕攪動一杯奶沫溢出的卡布奇洛,柔軟而溫暖。甚至有些癢癢的。
那些年里他是年輕的。記憶中他總是一只手放進休閑褲的口袋里,一只手在黑板上寫些龍飛鳳舞的字。讓人抄筆記的時候也難以辨認。有時候進了教室會忽然從身后摸出兩只真知棒,“誰能上來三秒鐘解了這道立體幾何就歸誰了?!币蝗号鷷d奮地叫嚷著沖上去。而我總是靜靜坐在那里。一臉很難過的表情。我知道,數學課上,他很難很難注意到這個靜靜坐著的我。
從那以后,我像是病了一樣。離生問我怎么了,我也沉默了好久,最終將手中的礦泉水一仰頭喝完。那個夏天像一場大火,把我最喜歡的那條裙子燒成了一堆漂亮的灰燼。
一星期之后的數學課上,我故意很夸張地戴上了耳機,把老鷹樂隊的歌開大音量,使自己的耳朵里除了沉重的爵士鼓聲,什么也沒有。之后,又有接連好幾次,上數學課遲到,聽CD,睡覺,和離生無所顧忌地講話。我成功地贏得了全班同學滾燙的目光和小聲議論。如我所愿,他在下課后冷著臉叫我進了辦公室。我不敢相信,那一刻我竟是那么快樂。
就像第一次在陽光下看清自己手臂上深淺不一的血管一樣,新鮮而炙熱。
“說吧,理由是什么?”他放下文件夾,緩緩坐下來,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什么………理由是什么………”我支支吾吾地應答,心里凌亂。
“聽說你是離生的女朋友?”他的眼中似乎有了幾分輕視意味的笑容。
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站在悶熱不通風的辦公室里,若有若無地聽著老式冷氣機艱難地運作時發(fā)出的類似風聲的聲響。漸漸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冷汗從額頭沁出,眼淚似乎只是一觸即發(fā)的事情。沒有人懂得,被自己喜歡的人用輕蔑的目光凌遲過是怎番痛苦的經歷,天旋地轉,似乎心里最柔軟的一塊地方,有什么高聳入云的東西轟然倒塌了一樣。
他看著我狼狽而失落的樣子,有些不安:“染顏同學,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我繼續(xù)沉默了幾秒,忽然抬起頭,有些理直氣壯地說:“堇言老師,我今天其實開心極了,我的目的達到了,你認識我了。”
他哭笑不得:“說什么吶,古靈精怪的呀?!?/p>
“您不要笑,我是認真的。我要我們在一起,我們必須在一起,不是商量,只是告訴你一聲,堇言,我們必須在一起。”
說完這一句話用了好大的勇氣,而這個浮躁的世界就此遁入靜默。我踮起腳尖,抱住堇言兩鬢,將一枚涼涼的吻印在了他的額頭上。暮色沉沉的辦公室像是沒有氧氣的深海區(qū)域一樣,一切影象失去了輪廓,一切聲音失去了記憶。很快我眼淚大朵大朵地撲落,流淌在臉頰上被秋天的風吹過,涼颼颼地帶著輕微的痛覺。
我不再看他一眼,轉身奔跑著逃離辦公室。就像逃離一片讓自己深溺其中的沼澤地。
只是讓我沉默的是,就在我失魂落魄地向著出口沖的瞬間,我看到了一直靜靜站在出口處凝望著我和堇言的離生。我看得清楚,離生面對我滿目淚水時那溢于臉上的盛怒之火。
我咬著嘴唇,似乎可以預料他要干什么了。我用盡全身力氣拉起他緊握的拳頭向外跑遠,他卻強硬地如同一頭受了外傷的兇猛困獸,一把推開了我,用腳轟的踹開了門:“堇言老師,打擾了!”重重一拳就這樣絲毫不叫解釋地落在了堇言側臉胛骨上。
“離生!你瘋了!………”我沖過去,眼淚像是壞了開關,一個耳光不由自主地打在離生臉上,離生試圖拉住我抱緊我,而我用盡全身力氣掙脫開了他,向著伸手不見五指的環(huán)形樓梯狂奔而下,很快消失在了一片漆黑之中了。
“你喜歡他?”
“嗯?!?/p>
那件事情之后的一個下午,我和離生的對話就是那樣輕輕的,靜靜地,又好像一個緩緩盛開著的傷口,紅紅彤彤的,我以為我當時是寂靜而歡喜的。
離生后來也隱隱地笑了,說他的確是一個女孩子們都會喜歡的男人。我望著離生,他的瞳孔顏色極淺極淺,一如他說話的聲音總是毛茸茸的,像冬天里的砂糖一樣帶著輕微摩挲的觸感。我知道離生臉上爬滿了憂傷的笑容。其實他難過極了。就像我喜歡堇言卻得不到他的關注一樣難過。
“離大少,平時不是挺會盲目自信的嘛,怎么一臉挫敗感???”我試圖用開玩笑的口氣,卻在心里明白,有挫敗感的是我,這一場互相傷害的始作俑者是我。
猶豫片刻,我小聲說:“對不起,離生?!?/p>
“對不起什么,我不是打了你心上人?當然,你要是執(zhí)意覺得對不起我,就以身相許吧?!蔽铱粗麤]心沒肺地貧,我知道,他沒事了。
【你哭的時候像一只感到寒冷的貓】
在那個夏天的尾巴上,我變得對這樣一天一天重復單薄的生活感到無所適從。
每天在木紋森森的課桌上幾乎強迫癥一般地刻寫著堇言名字的大寫字母。而堇言似乎真的以為我就是那樣一個搖搖晃晃的壞女孩,不聽課,不穿校服,上課睡覺聽歌,玩手機。和人群里其他的一萬個搖搖晃晃的壞女孩沒有什么區(qū)別。他一定是這樣想的。或者他根本什么都沒想,因為我在他心里太輕了。太輕了。
于是我成了一只不安而浮躁的動物。晚自習的時候我感到自己呆在高濃度二氧化碳的教室里再多一秒就會窒息身亡。于是我總是任性地硬著離生到五樓的天臺上。其實好像呼吸只是次要,主要的是對著離生說上一大通語無倫次的話,有時候會哭得很傷心。而離生不像一般男孩子見不得女孩的眼淚,他一直很平靜很安然,拿著面紙擦掉我的眼淚,在我的耳朵里塞上耳機,里面是蘇打綠的情歌。很快我就能平靜下來了。
“你哭的時候,身體微微顫抖像一只感到寒冷的貓一樣。”
“我喜歡他。我喜歡他。我喜歡他。………”我不知道自己說了有多少次,只是后來我感到離生把厚厚的外套蓋在了我的身體上,然后過了好久好久,他平靜地說:“我知道?!?/p>
又過了好久好久,他溫柔地拉我的袖子:“進教室吧?!?/p>
只是當我們朝教室走的時候,走廊那頭站著靜靜的他。穿著格子襯衫,沒有笑容的他。他似乎以為自己明白了什么,尷尬地笑了:“回去吧,我不會告訴你們班主任的?!?/p>
“我———”我想解釋點什么又覺得沒有必要,于是轉身走了。
【天臺上黏稠的黃昏】
空無一人的天臺上冷得不像話??恐鄸艡诳梢钥匆娦@自大門延伸出的一整條道的法國梧桐葉子都散落一地,黃得明艷而純粹。好似散落一地的吻。
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來的這樣大的勇氣。昨夜一整晚未眠,從練習本后面撕了五張紙,躲在宿舍被窩里打著應急燈刷刷地寫。流了一些眼淚又被自己用袖子一一擦干。雖然粗糙而幼稚,我還是把它稱作書信罷了。當我最后毫不猶豫地屬下自己的名字,然后關上燈躺入一片深不可測的黑暗中之后,我內心平靜極了。就像知道自己得了絕癥很久的人一樣平靜。
居然一點兒沒有失眠,很快睡著了。
只是此時此刻,我仍不知道他會不會來。會不會看到我寫在背面的那句“明天下午五點半。五樓天臺。只是想見你?!蔽腋嬖V自己,五點四十就離開。從此再也不想這件事。如果自己還是放不下,就自己給自己一個耳光?;蛘呓须x生給自己一個耳光———他不會的。
“曖?!彼尤皇枪荒槣嘏挽愕男θ葑哌^來的。
“我………”似乎很多想好的話都堆在宿舍忘記帶來了。我啞然地看著他。第一次那么近距離地看著他。肩膀很寬。鼻梁挺拔。襯衫干凈地不像話。嘴角青茬一片。一雙年輕清澈的眼睛被黃昏的光線射出一大塊陰影。而他的表情讓我很不舒服,是那種早已明白了一切的眼神,使我沒有勇氣抬頭,覺得自己在他面前再無秘密可言,像個透明人。
我像瘋了一樣走過去,低下頭抱住了他。臉龐深深地埋在他的襯衫前胸。雙手靠在他堅硬的腰間。鼻息里瞬間充斥著年輕男人干凈的體味。帶著清清淺淺的古龍水的味道。我一定是瘋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我不敢想象我現在擁抱的就是每天站在講臺上握著粉筆笑容和煦的他。
他居然沒有掙開。
我隱約中感到他的手輕輕拂過我的頭發(fā)。他在我耳邊說:“很想哭吧。想哭就哭不要忍著?!蔽抑桓械揭黄煨剞D,耳朵被他溫熱的氣息吹得癢癢的。
最終我沒有哭。不是忍著,而是真的忘記了哭。只記得他緩緩地說了許多:“染顏,傻女孩。為了我這樣一個奔三十的老男人不值得?!嘈盼?,忘了其實也不是太難。將來你應該找個和你年紀相仿的男孩子,一起相愛,一起生活………”這些拒絕我的話客套而空洞,其實我早就可以猜到,所以并沒有太過失落和悲傷。只是真的覺得他很重要,這個自己深愛了一整個青春期的男子。這個自己花費很多個失眠的夜晚去描畫的男子。就是這個男子,站在我的身邊,很快說完了他想對我說的寥寥數語。
天臺上的黃昏隨著時間漸漸濃厚粘稠了起來。他依然站在那里。襯衫被風吹得凌亂。頭發(fā)邊緣被落日的余暉包裹上了一層金黃色的糖衣,身后是大片湮沒在暮色中的教學樓,看上去甜蜜而英俊。那場景憂郁而精致,像極了巖井俊二的電影。只是我再無資格去愛他了。自己不再給自己余地,他也不再給自己余地。
“只是,我最后想聽你唱一首歌,那天在排練室聽到你的聲音,很好聽??梢悦??”我很勇敢地說著,呼呼而過的大風吹得我睜不開眼。
他不置可否的站在那里,昏暗的光線氤氳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拿起吉他,他開始唱那一首后來讓我不敢再聽到的《今生不再》:“多得這雨勢,將煙花撲毀。才令我體會,凡事會枯萎。多得這剎那,不小心脫軌。遺憾才會令你,珍惜得徹底………”
一曲終了,他告訴我:“染顏,我下周就結束實習期,要回去了?!?/p>
“哦,祝你找到自己喜歡的工作?!蔽覍擂蔚匦α耍睦锶彳浀厝缤俳z折疊成團熔化在文火之中,連眼淚都杳然無跡。
“對不起。染顏。”他的臉上爬滿了模糊的憂傷。
“哎呀堇言老師,有沒有搞錯,不要矯情了,您是不是還要說且行且珍重、后會有期、有緣再會之類的,又不是演瓊瑤戲。”我故作輕松地聳聳肩。
他的目光寧靜地降落在我頭頂:“染顏,你能釋然就好。你那么年輕,多好?!?/p>
下了天臺,我打了個電話給離生。他似乎剛打完一場球,在電話那頭氣喘吁吁的。
“噯,離生,不如我們在一起吧?!?/p>
我聽到他那頭礦泉水瓶子掉落的聲音:“染顏,染顏!你是說真的?!”
“騙你干什么?!蔽异o靜地確認。
【你送我的指紋,我欠你的心事】
周一的的升旗式上,穿著純白旗手服的離生站立在陽光炙熱的操場中央高臺上。少年輪廓分明的臉龐沉浸在充足的光線中,向人群中的我望去,很遠處便可以辨認出笑容的存在。我也遠遠地微笑起來。
“染顏,我穿這衣服好看么?”少年語氣高興得像是被打了雞血。
“嗯,好看?!蔽业椭^回答,不愿意他看到我一臉灰心的悲傷。今天這個日子已經壓迫在我心臟中央很多天了,遠遠地,我在計算這一天和自己的距離,好像一個死期。因為今天是堇言離開的日子。
“回去上課吧,我陪哥們個去辦個事。”離生一口男朋友的語氣讓我不置可否。
只是乖乖地說:“知道了,你也要去上課哦?!蔽肄D頭走向教學樓。
隨著一聲上課鈴的響起,人頭攢動的操場上漸漸歸于安靜。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中毒了,竟然呆呆地站在那里,似乎等待著什么。不一會兒,堇言從教學樓后走了出來,他默默地推著自己的黑色旅行箱,手里拿著單反相機拍著校園。我不知道散落滿地的梧桐樹葉子放在他十倍變焦的鏡頭里是否漂亮而永遠不會褪色呢。
“哎………”我想喊出聲,嗓子卻忽的哽住了,眼淚潮濕了瞳仁。
于是就看著他的背影越走越遠。心里告誡自己,傷痛不過白日長,很短的。
教室里語文老師喋喋不休地噴著口水講《桃花源記》,我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在一股莫名的強烈意念的驅使下,我沖出了教室,在校門口發(fā)了瘋一樣的招手攔出租車。晚了,太晚了,晚到不行。看著動車組列車飛速駛出,我感到心里一塊角落腐朽了,死亡了,消失了。
眼淚涼涼地掛在臉上,一個人靜靜地走在月臺邊緣。這個自己深愛了一整個青春期的男子。這個自己花費很多個失眠的夜晚去描畫的男子。就這樣在自己身旁打了個照面,倏忽地消失不見了。上午人煙稀少的火車站很冷清。我永遠也不會預感到,那場我用盡余生也不能忘卻的黑色劫難就此發(fā)生了。
“離生!離生!離生!………救我………”我感覺到自己在黑暗和恐懼中艱難地在口袋里撥通了離生的手機。他沒有接。嘟嘟嘟嘟的絕望的占線聲中我的手機被強行扔掉了。衣服被撕扯,頭發(fā)被蹂躪,我感覺到濕熱的液體順著腿流淌出來,一摸滿手都是血。我哭得失了聲,但這時那群陌生的男子已經消失不見了。
離生。離生。…………帶我離開。沒有人理我。幾個小時過去了,我一個人艱難忍痛從地下停車場貨倉間走出來,花錢在火車站旁一家骯臟的青年旅社換了衣服,然后坐上車頭也不回地抱住自己的雙臂,安靜地回家。
我不敢想象離生知道了我忽然退學出國的消息是怎么樣的難過和不解。可是對于那一年的我,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遠走高飛是我維持自己僅剩的一點尊嚴的唯一路徑。
只記得那時坐在萬丈高空的舷艙中,獨自裹著毯子在淺淺昏睡中過了換日線時,我最大的愿望便是,讓過去過去吧,讓未來來到。
再見到離生是在七年后的上海。我在悉尼剛念完奢侈品管理,在浦東忙著找工作。那天,于吵吵鬧鬧的市中心的一家Starbucks里,他的視線正巧撞上了我的視線。他沒有問你真的是染顏啊,也沒有問這些年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像個小孩子似地狂喜著拉住我不愿放開:“染顏,我們在一起吧,我要我們在一起。我對你的過去不感興趣,我只是要你?!?/p>
我知道當時的自己帶著很濃的眼妝哭了出來,狼狽而驚悚。
我答應了他。于是在別人眼里,我成了個無比幸運的什么都有了的姑娘。工作有了,車房有了,水晶鞋和十二點都有了。
【深紅色終場】
如果把時間軸拉回到現在我過生日的這個大雨夜。
坐在后座上,我依稀可以看見我和離生住的高級公寓的燈火片片了。就要到家了,我舒了口氣,雙眼困倦到幾乎睜不開。就在我快要昏睡過去的瞬間,一聲噩夢般沉悶的巨響伴隨著一個猛烈的急剎車,我預感到今生今世都遁入靜默了。
離生氣急敗壞地打開車門沖下去看,迎面撞上的銀色別克里,靜靜地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男子,手里還緊緊握著方向盤邊緣。我慌忙抽開安全帶下車,當那個人毀了一半的臉映入我潮濕的視線里時,我的心臟被瞬間抽離了血液,空空地晾在無聲無息的黑暗中。
我的堇言,多年不見的堇言,靜靜地躺在駕駛座上,干涸的鮮血覆蓋下安然的表情恍若睡著了一般。嘴角一片片青茬似乎很久沒有打理了,雙眼也蒼老了許多。
那次在KTV里,離生問我,我若碰見他,會怎么樣呢?
原來這個問題的答案是,鮮血淋漓。
最終堇言沒有被搶救醒來。我用盡一整夜的光陰以無言的方式告別了他。碩大的醫(yī)院太平間里,我對著堇言安睡的方向默默地回憶。原來在時光和命運的洪流里,我們都輕得像羽毛。他真的離開我了,這一次不是獨自坐著火車去遠方,這一次,是真的離開,永遠的離開我了。
在空氣冰冷的看守所里,我見到了離生。似乎有些瘦了,臉頰的輪廓更加鮮明尖銳。我摸不到他的手,只能用聽筒和他說話:“離生,真的沒有辦法了么?你老爹也沒有辦法?”
他萬念俱灰地搖了搖頭:“染顏,你來看我,我很高興。我坐在里面,有大把大把的時間思考,我想我明白了,從前在校園,現在在公司,我都以為自己真的可以主宰一切,但是現在我才知道,有很多事情,我是無能為力的?!?/p>
我隔著防空玻璃望見離生比空氣還要冰冷的臉,勇敢而義無反顧地告訴他:“離生,最后我還是不想瞞你,我退學的前一天,我去了火車站找堇言,遭遇了強奸。我發(fā)了瘋地打你電話,一直沒有打通………你知道為什么我總是在夜里哭泣止不住么…………我是真的害怕,那天的畫面一閉上眼就會噩夢般地倒帶,我甚至可以聽到那種布料被撕開的聲音………”喉嚨被塞住,再也說不出話來。
我眼睜睜地看著離生布滿血絲的雙眼把深深如井的目光投在我身上,然后把拳頭砸在桌面上,直到皮膚滲出了血。
“離生,那么多年了,你無條件地愛我,給我一切,我很害怕,有一天你厭倦了窮追不舍,會離開我,留我一個人在上海這么冷漠的城市,我好害怕。”
“染顏,我要你知道,我只愛你一個。愛你那么久了,傷害,眼淚,嫉妒,忍受,歡喜,都一路走走停停和你一起抵達了今天,而現在,還暫沒法和你在一起。都說愛情里沒有天道酬勤,我倒是不相信。我不會放棄愛你,雖然直到今天,我仍然不能溫暖你,但不代表明天也不能。你要好好生活,等我繼續(xù)愛你?!?/p>
“我他媽地等你,一輩子我都等你出來!”我居然動了粗口,說完短短一句,已經微微顫抖著身子淚流滿面了。
出了看守所已是上海灘華燈初上的美麗時刻。獨自站在江風冷冽的黃浦江邊,衣服顯得單薄。遠處燈火流光斑斕、人流洶涌如織的南京路似乎并不快樂。和我一樣。
天太冷了,就準備獨自回去了。
我忽然顫抖著瘦瘦的身體哭出來了,不再壓抑自己了。放眼望去,整個世界只是一座空城,到頭來,縱使百轉千回,依舊沒有一個懷抱可以投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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