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是相聚的形式，忘卻是分散的形式——紀伯倫

廠長的家書

多年之前，以廠為家大都對工人而言，對廠長來說廠就更是家了。外出開會，往返要好多天，家里有什么新情況，臨走時所安排的大事都落實沒有，結(jié)果怎樣，總之費心勞神的太多。

何況廠與廠差別很大，幾十人叫廠，幾萬人也叫廠。我所在的廠就屬后者。那廠有百年歷史，建國后的頭己任廠長、書記有省部級以上的領導，出過大人物呢。有二萬五的，西安事變的，百團大戰(zhàn)的，有和平解放西藏的將軍，還有《林海雪原》作者的上級。而之后企業(yè)從中央下到地方，有工人做廠長的，工程技術(shù)人員做廠長的，情況變化很大。文革時曾出過笑話，一廠長登臺講話，秘書在手寫稿中引用了毛主席“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的詞句。廠長文化低，加之對主席詩詞不熟，便讀成“小小寰球，有九個蒼蠅碰壁”。秘書急了，在臺側(cè)輕聲喊：“廠長，有‘幾個’蒼蠅！”廠長扭頭輕語：“有九個?！泵貢旒笨蘖?，“廠長，那是‘幾個’蒼蠅?。　睆S長大怒：“你聾了！不告訴你九個嗎？！”

出差開會的廠長打外地來信了，主任把我及全廠所謂的“文林高手”都找到辦公室，集中精力“翻譯”廠長的家書。大熱的天，老中青十多個人搖著扇子，圍著廠長的兩頁手諭，腦袋晃的像卜楞鼓。在看那字完全獨創(chuàng)，行草隸篆什么體也靠不上，簡直天書一樣?？蓻]辦法，若翻不過來，廠長的指示怎么貫徹。高手們足足花了大半天的工夫，總算連猜帶蒙弄出了一半。學文的都說《詩經(jīng)》、《離騷》難翻譯，哪兒的話，咱廠長的作品比它們古奧得多。

名家之作(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廠要搞百年大慶，黨委部署譜寫廠歌、征集廠徽、編撰廠志。半月后的一個上午，組、宣、辦及廠里的大手筆云集二樓會議室，專題討論審議廠歌歌詞。

宣傳部長主持會，率先開腔：“……我們廠歌的譜曲和歌詞屬引進產(chǎn)品，均出自國內(nèi)名家之手，屬名家之作。尤其歌詞，我看了感到一個字不能動……?！甭犃T此言，我感到不解，“既然是名家，既然一個字不能動，還審個屁！只管唱就是了。干嘛找我們這幫土鱉！”

部長給每人發(fā)了打印的歌詞，白紙黑字，繼而激情朗誦了一遍。到會的不知自己吃幾碗干飯，于是紛紛發(fā)言，氣氛好不熱烈，贊聲不絕于耳。我當時想，這詞倘出自本人之手，品頭論足，小刀兒快快的，結(jié)果一定是體無完膚。見我一直不做聲，黨委書記便點名問我什么看法。我說“既然名家之作就沒必要再論了吧”。書記不允，“不行，……你必須得說”。萬人大廠的書記，無論資歷、閱歷還是級別都叫人仰視，他的話對于我就是命令。

稍稍調(diào)了下情緒，我道：名家之作的確名不虛傳，欣賞有加。但要說“一字不能動”，我覺得還值得商榷。比如“曾以鋼鐵的臂膀，舉起年輕的太陽”一句，很明顯“年輕的太陽”象征著共和國，“鋼鐵的臂膀”隱喻的是我廠的產(chǎn)品。漢語中自下而上的動詞很多，擎、托、捧……等等，用“舉”則過于夸大自身的力量。共和國不是杠鈴，與共和國相比，我們的能力實在不值一提。會場頓時沉默了。

后來，我有幸與詞作家同桌晚宴，提及“舉”之事，他笑言：“年輕的太陽可以理解為共和國機械工業(yè)的太陽嗎?！蔽乙粫r無語。沒聽說歌詞帶注解的，看來孩子總是自己的好，名家真不是凡人。

日行一萬八千字

電腦的普及大概是近十多年的事了。

我做秘書的十年一律是“爬格子”。爬完了，交打字員抓鉛字去敲藍色的蠟紙，就像《渴望》中劉慧芳。后來四通打字機問世，了不得，打字員從不撒手，窄窄的液晶屏可每次閃出十一個字。再后來有了微機286、486……，可惜那時我的講話初稿基本是由他人寫了。

想那爬格子的十年，可謂激情燃燒的十年，根本顧不上“抽盡心絲紅顏老”，緊張時一晝夜寫過一萬八千字，右手中指的頭一節(jié)留下了永久性的繭子。

夜深人靜，兩個負責謄清的秘書腦袋已扣在桌子上睡著了。我左手持煙，右手握筆，絞盡腦汁。身前是自己特制的八開稿紙（每頁大概298格），上有天下有地中間有空隙。藍鋼筆水、紅鋼筆水、毛筆、剪刀、膠水、廠務會記錄、個人筆記、財務報表、統(tǒng)計報表、相關的紅頭文件以及基層單位的調(diào)研資料和同行業(yè)的動態(tài)報告，鋪滿了桌面。唉，會開的普遍比較長，廠領導講話也比較長，秘書也隨之遭了殃。講話的速度一般一分鐘一百八十個字，如果領導要講一小時，對不起，小伙兒至少要寫一萬字，而且絕不允許糊弄。

不過，華麗大轉(zhuǎn)身，做秘書的感覺也真爽。

為誰寫講話你就是誰，你須站在他（她）的高度說話，講話的官多大你就多大，老子就是他（她），不犯法。

潛伏無盡期，做秘書的也真苦悶。

他人夢鄉(xiāng)你獨醒，從領任務的那一刻起，頭腦像發(fā)動機不停地轉(zhuǎn)，肩膀似乎都跑偏，喝茶水撒黃尿，省了休息廢燈泡兒?？赡愕氖抡l也替不了，什么高工、高經(jīng)，全是廢的。不服？不服你來！講稿校對向來是費力不討好的差事，出了點兒紕漏，與會的說三道四，“這是啥水平？”倘若一點兒毛病沒出，則一點兒動靜都沒有，絕不會有傻子站出來說“這稿校的真準，超過了《人民日報》”。會若開的成功，掌聲響起來，你心中明白：總會有人稱贊“咱領導水平真高！”但不會有人發(fā)覺秘書的稿寫的真好。……

寫吧，別胡思亂想了，秘書永遠站在后臺。還那句話——誰也替不了你。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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