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留守者
最后的留守者
筆耕瀟湘
一、沉默的羔羊
從泉陵市南行三十公里,就是風光迤儷的陽明山。長征的時候,湘江之役打散的一支紅軍余部曾經(jīng)來到這里,依托高山密林和土著百姓的支持開展過長期的游擊斗爭?,F(xiàn)在,紅軍草鞋踩出的足跡早已被歲月的風雨湮沒,茫茫林海也掩蓋了許多傳奇的故事,一些故事偶爾會以零星碎片的形式從樟樹坪一帶古稀老人的記憶里泄漏出來。自那多事之秋以來,將近一個世紀,山民依然重復(fù)著單調(diào)寂寞的日子。田壩里的溪水按著時令漲落有致,曾經(jīng)種植水稻的梯田現(xiàn)在依然像怪獸的鱗甲重重疊疊披掛在山腰上。每年的春季,農(nóng)民趕著牯牛套上犁鏵翻耕過冬的水田,然后插上片片新綠;滿坡的杜鵑花也趕趟兒似的盡情怒放;還有那布谷鳥催命似的叫喚,把偏僻的山鄉(xiāng)啼號得更加寂寥。
這樣僻靜的地方平常難得見到一個陌生人,直到有一天,革命老區(qū)加杜鵑花海的招牌,吸引了有眼光的開發(fā)商,一條旅游公路從泉陵城區(qū)直通陽明山,才吵醒了沉睡在山溝里的古老鄉(xiāng)村。山里人與世隔絕的生活一下子暴露在現(xiàn)代文明的聚焦鏡下,就像一個穿著寒酸的人被拉扯到闊人的宴席上,顯得很不自在。一陣尷尬之后,村民從城里人優(yōu)雅的姿態(tài)中感性地認識到,原來種田是最劃不來的行當。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對于樟樹坪一帶以水稻耕作為主的鄉(xiāng)村來說,完全可以稱得上一次歷史性的變遷,一種普遍的農(nóng)民對土地由珍惜到輕視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就連改革開放的總設(shè)計師也要感到吃驚。搞責任制的時候,村民還在為分田到戶欣喜若狂,然而短短十年功夫,伴隨著終于吃飽飯了的興奮漸漸平靜,青壯年農(nóng)民紛紛拋棄田地,到城里經(jīng)商打工去了,只留下老弱病殘與牛羊炊煙為伴。昔日牧歌悠揚的山村一下子冷清下來,顯出一種頹敗凋零的氣息,只有那棵古老的樟樹依然默默地蹲立村頭,固守著將要翻頁的歷史。
經(jīng)常跑泉陵至陽明山旅游線路的人經(jīng)過樟樹坪的時候,如果稍微用心的話,就會留意到一個壯實的小伙子在田野勞作的身影。因為散布田間干活的大都是老人和婦女,因而這個年輕人顯得十分打眼。(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小伙子名叫梁曉,初中畢業(yè)后沒有像村里其它的姑娘小伙們一樣往城里走,而是選擇留在家里幫父母種地。梁曉本份的性行因為時代的變遷而顯得特立獨行,他自稱不趕時髦,在別人看來卻和他的性格內(nèi)向、缺少見識有關(guān)。不過,自從梁家添了一個虎虎生風的新勞力,責任田里的莊稼長得更好了,而人家地里的禾苗因為勞動力的流失一年不如一年,到后來有的干脆拋荒了。秋收的時候,望著堆成小山的黃燦燦的稻谷,梁曉沉醉在自家豐收的喜悅里,而完全忽略了糧價上漲的速度遠遠低于通貨膨脹的速度。盡管沉旬旬的豐收換回的票子顯得非常單薄,但每年除了吃喝還能余下三五千塊錢,這依然讓梁家老少感到莫大的欣慰。
經(jīng)過幾年省吃儉用的積累,梁家在村頭那棵老樟樹的旁邊修建了一座一堂挑兩廂的紅磚平房。新房的外墻貼上潔白的瓷磚,顯出現(xiàn)代建筑明麗的色澤,但內(nèi)里的裝飾既簡陋又土氣。古舊的老柜子被主人當作重要家具從土坯屋搬進了新房;睡過五代人的老床架依然安放在合適的位置,也許還要孕育兩代人。房屋的前庭用竹籬圍出一個院子,院子的一角辟出一塊菜畦,四季種著碧綠的小菜;房前屋后,散養(yǎng)的雞鴨像紳士一樣走著方步,從容不迫地到處覓食。這種用汗水澆灌出來的日子多了幾分自在,就像穿著棉襖的老人冬天坐在墻根下曬太陽打盹一般安祥。習慣于勾心斗角的城里人看到這種景象,心里羨慕不已,就是坐寶馬車的也不免從車窗探出頭來欣賞一番,以為那就是書上描寫的世外桃源,而完全忽略了表象后面掩蔽的艱辛。
梁曉尊循祖訓(xùn)的舉動充實了街上人眼里的風光,卻暗暗遭到村里人的鄙視。那些立足街市當上大小老板的村鄰都有些看不起他,偶爾遇上他,常常直呼他的乳名“小狗”,而這些勢利商人平常是最善于和人打交道的。時代變了,一個只會做農(nóng)活的小伙子在村子里是很沒面子的。這年月,不管你長得如花似玉貌比潘安,還是斜肩弓背塌鼻齙牙,能撈錢才算英雄,偷雞摸狗不算丟人,好料子穿起來照樣像老板,小汽車跑起來一樣很氣派。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年又一年,梁曉在村里默默耕耘,泥里水里的辛苦,面孔曬得黝黑,始終沒有賺到大錢,拋頭露面的機會卻越來越少,人們幾乎將他淡忘了。
梁曉表面上寡言少語,其實內(nèi)心非常敏感,很在意別人對他的態(tài)度。經(jīng)過幾年的辛苦勞動,依然兩手空空,他深刻地意識到自己人生價值的失落。這種遲到的反省促使他決定出去撞撞運氣。當冬日來臨的時候,糧食入倉干草上垛,家里沒有什么農(nóng)活了,梁曉辭別父母,跟一個鄉(xiāng)鄰去泉陵城做小買賣去了。
梁曉乘坐的汽車轉(zhuǎn)過最后一道山梁,就要下坡的時候,山下展現(xiàn)出一片廣闊的原野。煙靄迷蒙的天幕下,一座現(xiàn)代化的城市在一馬平川的盡頭白亮亮地呈現(xiàn)出來,使得梁曉莫名地一陣亢奮,在想像里把自己未來的命運和現(xiàn)代化的都市緊密地鍥合起來,并涂上了一抹溫暖的色彩。
“泉陵,我來啦!”詩人常用的驚嘆語這時也在梁曉的心坎上蹦跳著。
相傳遠古的時候,泉陵城是一個候國的國都。國王的名字早已沉埋在歷史的塵埃中,工匠的智慧卻得到了后人的欽佩。當初選址的智者就是看好陽明山這條脈勢,才建議國王定都于此。從那以后,這塊蒿草漫延的荒地變成了人煙稠密的街衢,從古老的歲月一路走來,傳承著方言俚語的南蠻文化。近二十年,泉陵城發(fā)展得很快,破舊的城廓大興土木,面團發(fā)酵似的騰騰膨脹起來。從陽明山上望去,白日樓影憧憧,到了晚上,無數(shù)的電燈匯成一團紅光直沖霄漢,把周圍稀疏的村落映襯得更加黯淡。
梁曉在偏街陋巷租了一間房子住下來,跟鄉(xiāng)鄰?fù)苽€板車開始販賣水果。然而梁園雖好,不是久留之地。梁曉在農(nóng)村里呆得太久,一身土氣無法適應(yīng)商場爾虞我詐的氛圍,不但沒賺到錢,還受了一些驚嚇。在他看來,街上的城管比警察還要兇;流氓地痞好像也特愛欺負像他這樣老實的人。出門在外,有許多事情讓他感到力不從心,根本無法應(yīng)對。梁曉在城里謀生的本領(lǐng)有限,但他莊稼活的手藝仍然是頂呱呱的,挨近過年的時候,父親梁振華一個電話把他召回了老家。
梁曉回到樟樹坪,才感到村子里安靜得可怕。村里少了孩子的嬉戲,少了年輕人的活力,上百戶的村莊,只有三十來戶有人在家。那些沒人居住的農(nóng)舍靜默地肅立著,交替接受陽光和風雨的探訪,有的已經(jīng)開始腐朽了;雜草灌木的枝葉適時地從院坪和墻根下鉆出來,毫不客氣地占領(lǐng)房主騰出的空間。這種經(jīng)歷兵燹似的荒涼景象表明這里沒有跟上時代進步的節(jié)拍,反而在歷史的坐標上倒退了一大截。走不出鄉(xiāng)村的梁曉像一個被遺棄的孤兒,將要在寂寞中熬過艱辛的歲月。
不過,如果你因此對梁曉產(chǎn)生惻隱之心,那么你肯定搞錯了,至少部分地屬于判斷失誤。梁曉這次回鄉(xiāng),除了現(xiàn)實的無奈,還有一個原因同時也算得上天大的喜訊——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他回來就是要和那個銀盤大臉的姑娘結(jié)婚的。
姑娘叫羅海蘋,比梁曉小兩歲,是更偏遠的天地坪羅二姨家的侄女兒。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天地坪的女人能嫁到樟樹坪就覺得很幸福了,就像樟樹坪的女孩子嫁到了泉陵城郊一樣。因此,那里好像是專門為樟樹坪這樣條件中等的村莊出產(chǎn)老婆的地方。羅海蘋從小沒了娘爺,跟著羅二姨長大,她只讀了一個小學(xué),身子骨結(jié)實,干活是把好手,正好適合梁曉這樣下苦力的人家。她生性靦腆,凡事依羅二姨的主張,嫁給梁曉她心里十分滿意。在她看來,一個老實本份的男人比一個大把大把地數(shù)鈔票的男人容易駕馭得多,因為她從來沒有渴望過榮華富貴的日子,只要做她丈夫的那個男人對她好,能給她安寧平靜的生活,她就很滿足了。梁曉二十五歲了,在鄉(xiāng)下已經(jīng)算大齡青年,家里沒有什么錢,自己也缺乏足夠的本事,能有這樣一個姑娘悅意嫁給他,令他感到十分欣慰。她的面容雖然談不上漂亮,但至少能從平庸中找出幾絲醉人的溫柔。于是兩人一拍即合,趕在過年前簡單地擺了兩桌酒席,一對卑微的新人就住在了一起。
在毫無拘束的時候沒有跳出一點明堂來,現(xiàn)在有個女人纏著,就像一根繩子系在腰肢上,梁曉看來注定要在農(nóng)村里和泥土打一輩子交道,默默無聞,直到老死。然而這是一個充滿變數(shù)的時代,許多一文不名的小子幾乎一夜間暴富成名,這種事情經(jīng)常在報紙和網(wǎng)絡(luò)上出現(xiàn),國人的心理也早已適應(yīng)了這種變化,因而對許多匪夷所思的事物并不感到特別驚奇。讓人驚詫的是梁曉這樣一個沉默有如大地的農(nóng)村小伙突然間也爆出驚人之舉,成了泉陵城鄉(xiāng)名躁一時的風云人物。
二、死亡線上的較量
那是一個雨后初晴的好天氣,湛藍的天空白云悠悠,大地生機勃勃,到處是溫潤得令人感動的綠色。田野里,梁曉赤膊著上身正在賣力地挖土。隨著他結(jié)實的臂膀稔熟地揮動,身前的土塊像聽話的小矮人一個個翻過身來。切斷的毛細管因為水汽的流動發(fā)出細微的咝咝聲;搗毀巢穴的蚯蚓慌不擇路地在土里亂鉆;青草的汁液和著泥土散發(fā)出來的清新氣息聞起來非常舒服,就像他心里咀嚼的幸福。整個上午,單調(diào)的勞動沒有讓梁曉感到枯燥,他心里一直在回味著昨晚和新婚妻子造愛的細節(jié)。想到動情處,嘴角一扯,獨自露出愜意的微笑。因為內(nèi)心隱秘的甜蜜,繁重的體力活也不像昔日那般累人,一個上午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了。
看看日當正午,梁曉決定休工。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羅海蘋叫他回家去吃飯。他穿上汗?jié)竦纳雷樱唁z頭捆扎在摩托的后架上——這輛摩托車是梁曉想念多日,結(jié)婚時才買的唯一一件奢侈品——開始駕車回家。在另一塊地里勞作的爸媽應(yīng)該也休工回家了。他知道這時妻子已經(jīng)把飯菜擺在桌子上等他,他似乎看到了善解人意的妻子溫柔的微笑,聞到了妻子烙出的面饃焦黃的濃香。走完兩百米機耕道,拐上縣際公路,梁曉加快了速度。迎面而來的涼風嚯嚯地吹拂著臉寵,讓人倍感舒適,梁曉微微加扭油門,摩托車風馳電摯般飛奔起來。
馬路兩旁的樹木哨兵似的整齊地往后退去,前方的道路像削尖的木契指向遠方。契形路面的頂端冒出一個小白點,小白點由小變大,很快地攏來,擴展成一輛快速前進的大客車。梁曉微微向右一拐,準備靠邊會車。就在這時,意外發(fā)生了。一輛農(nóng)用車從灌木遮擋的小路上斜沖出來,梁曉卒不及防,與農(nóng)用車轟然相撞,人車飛出老遠,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然后重重地摔倒在馬路上。那一瞬間,仿佛天使的召喚,梁曉張開雙臂騰空而起,然而,天使輕薄的翅膀哪堪他的重負?事故發(fā)生得太突然,來不及痛苦,也沒有驚駭,梁曉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只覺眼前金星四迸,那種被稱作靈魂的東西在滿世界的金星中晃晃悠悠地逸散,接下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橫撂在馬路上的摩托車破損得厲害,前輪猶自骨碌碌地運轉(zhuǎn)著。
當他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了。全身纏滿了繃帶,一點也不能動彈,生命一度垂危,唯有腦子里游絲一般的氣息讓他意識到自己還活著。當然,這也是二十幾個小時以后的事了。在此之前,他一直昏迷不醒;之后不久,他又昏迷過去。有人說,這是回光返照,看來他生存的希望已經(jīng)很渺茫了。
聽說梁曉出事了,梁家小院失去了慣有的平靜。父親梁振華立刻陷入恐慌之中;新婚的妻子羅海蘋“哇”的一聲哭喚起來,慌亂得失去了主張;噩耗像一只巨大的巴掌同時把五十二歲的母親周玉芳也擊倒了。她舀一瓢谷子正在院子里喂雞,聽到村鄰的報信,張嘴“噢——”了一聲就暈了過去。她突然倒在地上,嚇得啄食的雞崽嘎嘎亂飛。老伴梁振華從屋里奔出來,手忙腳亂地把她抱回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放烏血,總算把她弄醒了。周玉芳睜開眼睛,大聲地說:“快,找錢!”說著一骨碌爬了起來。一家三口翻箱倒柜,搜集家里僅有的六百塊錢,慌慌張張地直奔醫(yī)院。
梁曉在泉陵市第三人民醫(yī)院急救室里搶救了一個多小時,梁家三口一直在門外焦急地等待著。急救室的房門終于打開了,大夫走了出來,焦躁等待的梁家人同時圍上去探聽診治的結(jié)果。
大夫取下口罩,很干脆地說:“你們回家準備后事吧,這孩子危險了,別救了,給你救活了也是一個植物人,還是缺胳膊少腿的殘廢。”
梁振華愁苦的眉頭鎖得更緊了。忐忑的羅海蘋再次悲慟起來,不幸的消息擊碎了她心中僅存的夢想,放開的嗓子就像水壩吊起了匝門。周玉芳“咚”的一聲跪了下去:“大夫,你只管救吧,哪怕沒有手腳,剩下光溜溜的一砣肉,只要有個腦袋,有個身子,我都要!我伺候他!”
醫(yī)生被周玉芳強烈的母愛所感動,打量著這三個陷入不幸境地的苦命人,一聲不吭,再次走進了手術(shù)室。在大夫的努力下,整整一夜,搶救,手術(shù),再搶救,再手術(shù),梁曉的生命體征漸趨平穩(wěn),但依然昏迷不醒。梁振華夫婦倆沒日沒夜地輪流守候在兒子的身邊,體力的透支和精力的消耗已經(jīng)算不上什么,還有另外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擺在了他們的面前。
醫(yī)院早已通知了他們,手術(shù)的費用已經(jīng)欠帳,他們帶來的六百塊錢連檢查費用都不夠,得盡快打三萬塊錢到帳戶上去,否則醫(yī)院就會停藥。那樣,以前的搶救就算白費了,梁曉的生命依然不保。這時候,周玉芳想到了“新農(nóng)合”的好處,這種每人每年交二十元的合作醫(yī)療在生大病的時候多少有點用處。周玉芳找到醫(yī)生打聽報銷的事,醫(yī)生說:“能報銷啊,大概能報百分之三十左右,不過,你這是意外傷害,不能直接報帳,你得先墊付,出院后再申請報銷?!?/p>
醫(yī)生的前半句話讓周玉芳心中一暖,緊接著心里又嗖嗖地涼了。她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就是沒錢,讓她從哪里拿出這么多的錢來呢?梁家是普通的農(nóng)戶,在土地上耕作的收獲十分有限,因為沒有人在外面打工,也沒有勞務(wù)的收入,家里修房不久,多年的積蓄基本花光,年前娶媳婦又花了一筆,家里已經(jīng)開始舉債了。原打算這年秋天打了糧食賣錢還債,沒想到這時撞上這樣意外的事故?!把嗌?a target="_blank">雪花大如席”,初夏的季節(jié),愁緒像鵝毛大雪在周玉芳的世界里簌簌而下,浸入心扉的愁苦使她的面孔顯出無限的悲涼。
“這還是剛剛開始,你就這樣難了。要進一步治好,遠遠不止這個數(shù)?!贬t(yī)生看到患者家屬難過的表情,欲言又止,終于還是說了他該說的話,“你趕緊想辦法吧,否則我也愛莫能助!”
周玉芳看著醫(yī)生的背影在過道里走遠,好像一個希望也隨之而去了。對,那就是兒子的命,正渺渺茫茫地離她而去!還有什么比兒子的性命更重要呢?如果兒子沒有了,錢就像草紙一樣毫無價值。那一刻,一陣強烈的母愛翻江倒海般在周玉芳的胸中翻騰起來,她真想揮舞爪牙從魔鬼的手里把兒子的命搶回來,但她缺乏那件萬能的武器,捏慣鋤頭把的結(jié)滿老繭的雙手這時顯得那樣笨拙,一點勁也使不上了。她困惑甚至轉(zhuǎn)而遷怒于醫(yī)院,無法理解醫(yī)藥費為什么會這樣貴,貴到普通老百姓罄其一生的積蓄也難以抗衡一場大病的鯨吞。然而,這是國務(wù)院總理絞盡腦汁也解決不了的問題,一個農(nóng)村婦女自然更加無能為力,她能做的只有仰望星空而已。
時間不允許當事人過于深入作哲學(xué)的思考,事實上他們也沒有那個水平。醫(yī)生在等待家屬的意見,以便做出診療的決定。巨額的醫(yī)藥費像大山一樣沉重地壓迫這個農(nóng)家小戶的當事人,讓他們沒有一點喘息的余地。新媳婦還沒理事,這個重擔只好由梁振華夫婦倆挑起來。
老兩口經(jīng)過簡短的商量,決定去找肇事方索賠。他們打車來到交警大隊事故理賠中心,值勤警官告訴他們,事故現(xiàn)場已經(jīng)勘查完畢,主要責任在農(nóng)用車司機,賠償方案正在研究中,到時可能讓事故雙方協(xié)商調(diào)解,如果調(diào)解不成就走法律程序?!安贿^”警官接著說,“肇事方家里很窮,一時拿不出錢來,但他的認罪態(tài)度很好,答應(yīng)盡快想辦法籌錢接受處理。傷者的醫(yī)藥費你們自己先墊上,最后一起報帳?!?/p>
梁振華夫婦無奈地回到醫(yī)院,商量另外籌錢的措施。此前,老兩口除了耕種自家的幾畝田地外,還給鄰村一個養(yǎng)羊大戶放羊。周玉芳給羊老板打電話,說明了醫(yī)院里的情況,請求結(jié)算工資并預(yù)支工錢。羊老板愁眉苦臉地訴說眼下正是繁殖季節(jié),沒有出貨,手頭緊張,錢糧不活,確實有困難。羊老板倒了一通苦水,連手里的電話機都感動了,聲音變得嗡嗡的,電話的另一頭卻再也聽不到回音,就像一個人對著無底的深淵呼喊聽不到回響一般。羊老板忽然意識到自己斷然拒絕的話語已經(jīng)使對方因極度失望而感到悲傷。他似乎有些于心不忍,接著說:“好吧,你過來吧,我給你拿兩千?!?/p>
周玉芳感覺在羊老板這里拿不到錢,心里非常失落,當她聽到羊老板后面的這句話時,不由啜泣起來。她心里明白人家也是有難處的,能做到這樣,至少說明那人還沒失良心。但她知道這兩千塊錢是遠遠不夠的,就是十個兩千也遠遠不夠!正值家境困難的時期,單憑自身的能力顯然無法度過這場劫難。周玉芳和丈夫商量,決定向親戚借錢。兩人同時在心里按親疏的程度排列組合,梳理著可以借錢的主兒。
娘家的周姓已經(jīng)衰微,僅有的幾個親戚拮據(jù)度日,境況還比不上自家,根本不用指望;兒媳婦從小無父無母,二姨把她養(yǎng)大已屬不易,在她出嫁的時候還倒賠了一套嫁妝,而所謂的“二姨”并非直系親屬,不過是八棒子打不著的遠房親戚,因為客氣才那樣叫喚罷了,現(xiàn)在怎么好意思再去攪擾人家呢?另外還有幾個親戚可能借到錢,但此前已經(jīng)欠著人家的沒還,如果接二連三的拖累人家,自己也難開那個口。樟樹坪的村民大多是一個族上的鄉(xiāng)親,大家在同一片土地上刨食,都過著并不富裕的生活,鄉(xiāng)情雖然濃郁,作用卻很有限。分析的結(jié)果讓人心里沉旬旬的,失望像涼水一樣澆上心頭,梁振華兩口子不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主治醫(yī)生了解到梁家的窘?jīng)r后,再次征問梁振華夫婦的意見——救,還是不救?周玉芳近乎竭斯底里地說:“救,當然救!我當母親的,不能失去兒子,寧愿我死,寧愿撞的是我,也要讓我的兒子好好的活著!”
說到這里,周玉芳腦子里忽然萌生出變賣家產(chǎn)的念頭,她找到老伴只說了一聲,就趕緊回家施行,而全然不顧老伴可能反對的意見。一個在平常日子顯得柔弱溫和的農(nóng)村婦女,為了救活自己的兒子,表現(xiàn)出少有的堅決和果斷。周玉芳回家以后,立刻放出破產(chǎn)救人的話來,并找到村中的長輩做中,把家里的耕地賣(轉(zhuǎn)租)了,把家里能變賣的東西都賣掉了。因為屋子空了,她干脆把自己睡的西廂房和堂屋一起賣給了一個養(yǎng)雞的農(nóng)戶,只保留了梁曉的新房,讓兒子將來回家有個落腳的地方。然而就是這樣,七湊八湊湊攏來的兩萬塊錢還是不夠醫(yī)院開出的天文數(shù)字。
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了,放棄就會前功盡棄,就意味著梁家的毀滅。走投無路的周玉芳腦子里已經(jīng)麻木了,再也顧不了臉面,再也沒有了羞恥感,她以一種最誠懇最卑賤的方式——磕頭跪拜的方式——開始籌錢。她把當初不好意思開口的親戚家走了個遍,借來四千余元?;氐酱謇?,她又從村東開始一路往西,挨家挨戶向鄉(xiāng)親們磕頭借募。在樟樹坪,農(nóng)戶們大多過著靠天吃飯的日子,每戶平均年收入不到一萬元,盡管這樣,周玉芳還是驀集到八千多塊錢。加上變賣家產(chǎn)的兩萬元也出自村里,周玉芳終于奏起了三萬塊的數(shù)目。其實,就像一口擰干的濕布袋,她已經(jīng)將樟樹坪所有的浮財榨掠一空。然后,她懷揣巨款心急火燎地趕往泉陵市第三人民醫(yī)院。
當她再次出現(xiàn)在丈夫和兒媳的面前,亮出一大把參差不齊的錢鈔時,梁振華感到那么驚奇,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幾十年了,他從來沒有這樣高看過老婆,不敢相信她會有這么大的能量,能夠在兩三天的時間內(nèi)從一個希望渺茫的窮鄉(xiāng)僻鄉(xiāng)籌集到三萬多塊錢。醫(yī)生聽了周玉芳籌錢的過程也很感動,盡心悉意地為梁曉診治。功夫不負有心人,昏迷多日的梁曉終于蘇醒了過來,這讓輪流守候在兒子身邊的老梁夫妻倆喜極而泣。然而,由于車禍造成的傷勢非常嚴重,此時梁曉只是意識上的清醒,他四肢的多處骨折還需要進一步的手術(shù),高額的手術(shù)費醫(yī)藥費依然像三峽大壩一樣在老倆口的心頭儲滿了憂愁。
正在他們一籌莫展的時候,原來也很窮困的肇事方被周玉芳磕頭籌錢的行為所感動,在四處借錢后,十萬元肇事賠償款終于交到了周玉芳的手里,這讓一直處于崩潰邊緣的梁振華一家終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三、當親情遭遇金錢
在父母和妻子的精心照料下,梁曉的病情逐漸好轉(zhuǎn)。四十天后,醫(yī)藥費花掉了八萬多元,這時已經(jīng)不用打針,也很少吃藥,整天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仍需交不菲的費用,梁振華一家隱隱覺得這樣很不劃算,決定把梁曉接回家來養(yǎng)傷。醫(yī)生說:“要完全治愈,得住足三個月。你要出院也可以,家屬必須簽字,一切后果自負。”醫(yī)生說話時表情嚴肅,口氣生硬,聽起來像是威脅,老兩口有些膽怯,再次去征問梁曉的意見。梁曉說:“簽吧,再住下去白費錢?!绷赫袢A就簽了,辦了出院手術(shù),一家人回到樟樹坪來。
梁家的新居已經(jīng)成了村鄰的養(yǎng)殖場,院子里圈著一大群雞仔,老遠就能聞到一股雞屎的臭味。所幸的是,當初周玉芳賣房的時候留下了兒子的新房。隔壁的房屋已經(jīng)被購房者當作雞舍,迫使梁曉將要終日與啁啾的雞崽為鄰,但倒底還有一個棲息的地方。一家人在庭院前駐足良久,還是推開柵欄,走進了院子。
打開東廂房的門扇,里面凌亂地堆放著從西廂房搬過來的生活用具,梁曉結(jié)婚時購置的家具完好地保存在原來的位置,所有的器具上布滿了灰塵;室內(nèi)的空間蛛網(wǎng)橫陳,因為食物豐富,網(wǎng)上的蜘蛛長得大拇指般粗壯,一旦受到驚擾,慌忙踩著絲線躲到墻角去了。
將梁曉安置在床上躺下,梁振華夫婦同兒媳一起開始整理家務(wù)。傍晚的時候,購房人過來飼喂雞仔,雙方見面都很熱情地打招呼,卻掩飾不住各自的尷尬。梁家的困窘是明擺在那兒的;對于買方,盡管付了錢,還是賣方自愿出售房屋的,終不免乘人之危的嫌疑??偠灾?,在那樣的情況下購買梁家房屋的人無疑是做了一件糗事;除非心存宿怨,刻意報復(fù),那就另當別論了。
家里能賣的都賣了,老兩口已經(jīng)房無一間,地無一垅,倉里的糧食也所剩無幾。面對殘破不全的家,梁振華一家從兒子活命的欣喜再次跌入愁苦的深淵。
糊亂煮了一鍋飯吃,當晚全家在狹窄的東廂房里擠了一夜。第二天,梁振華去村里轉(zhuǎn)了一圈,族中的長者和購房的村民都來了。周玉芳搬出幾條凳子,擦掉凳面的灰塵和雞屎,大家坐下來開始談判。梁振華首先感謝購房人對他的幫助,然后委婉地提出退房的請求。購房人聲稱,考慮到梁振華一家的居住困難,而且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退房也可以,但他的雞仔已經(jīng)購入,一時沒有地方轉(zhuǎn)移,只能等這批雞養(yǎng)成出售以后這事才行得通,否則他就要遭受重大損失。經(jīng)過商量,雙方都做了一些讓步:梁振華在廂房一側(cè)用塑料布臨時蓋出一間棚舍,用以置換出堂屋來,好讓梁振華一家有個安身之地。等雞仔長大出售時購房人再完全退還房屋。
事情就這樣談妥了,梁振華立刻著手搭建棚舍。忙碌了兩天,棚舍搭好了,堂屋也置換出來,并很快清掃干凈。當晚老兩口挪到堂屋里打地鋪睡覺,掃不盡的雞屎味熏得他們整夜難以安眠;蚊蟲也好像比以往多了許多,嗡嗡嗡的在周身盤旋,點上蚊香也驅(qū)逐不盡。
黯然的日子就這樣過了兩天。梁振華夫婦忙里忙外收拾屋子,打理生活;新媳婦羅海蘋少言寡語,默默地燒茶煮飯,打點著傷病中的丈夫,看不出一絲怨容。這讓老兩口稍稍感到欣慰。
梁家經(jīng)此一折,元氣大傷,迫切需要重建家園。為了弄錢,也為了有一個暫時落腳的地方,老兩口重新去鄰村給羊老板放羊,羊老板答應(yīng)了梁振華小小的借居的要求,騰出一間堆放飼草的棚舍讓老兩口居住,從此,他們吃住都在那里,隔三差五才回家看一下。
轉(zhuǎn)眼三個月過去了,梁曉身上的多處損傷基本痊愈。在妻子的摻扶下,他拄著拐棍勉強能夠下地走動,只是髖骨那一處骨折仍然隱隱作痛,有時稍微用力扭動一下身子,就會引起鉆心的疼痛,這在很大程度上延遲了他康復(fù)的進程。
“也許這地方太隱蔽,血脈不通,好得慢一些吧?”梁曉把自己的感覺這樣說給妻子。妻子是沒文化的,兩眼茫然,不知所之,只好說:“要不,再去醫(yī)院看看?”
過了兩天,梁振華回家來了,梁曉對父親說了自己的感覺,梁振華二話不說,雇了一輛面包車把梁曉拉到醫(yī)院重新檢查了一遍。醫(yī)生看了X光片子,把梁振華叫到辦公室,神色凝重地說:“其它的地方痊愈得很好,就是髖骨骨折愈合得很慢,也許能自然愈合,但需要更長的時間;也許不能愈合,會出現(xiàn)骨節(jié)壞死的癥狀。為了安全起見,重新住院吧!”
醫(yī)生的話將梁振華的心再次撂進冷水里。醫(yī)生見患者家屬驚惶不安,怕引起埋怨和不必要的麻煩,于是耐心地進行解釋:“那處骨折雖然沒有移位,但基本上已經(jīng)斷裂,而那個地方的血管很細少,也有可能隨同斷裂。如果血管斷掉了,受損的髖骨頭就失去了營養(yǎng),很有可能壞死掉。我們當初建議你兒子多住一段時間,也是考慮到這種情況。不過,會不會出現(xiàn)壞死,當初誰也說不準,就是醫(yī)學(xué)權(quán)威也不敢肯定。這個跟各人的體質(zhì)和生理特征有關(guān)。因為你沒錢,我們給你采取了這種保守的治療方案。如果好了,不但省錢,愈后也要好得多,就和其它的傷處一樣;如果出現(xiàn)壞死現(xiàn)象,那也是沒辦法的,這就像一場賭博,賭的是命、是運氣。當然,延期手術(shù)不會加重癥狀,也不存在耽誤治療的問題,關(guān)于這一點,你盡可以放心?!?/p>
醫(yī)生從容的敘說把所有有可能找麻煩的岔口都堵死了。梁振華小心地問:“做手術(shù)還要多少錢呢?”
醫(yī)生說:“做手術(shù)就是把那段壞死的骨頭取出來,換成人工合成的材料,不過價格有點貴,大概要三萬塊錢。”
梁振華一聽,額頭沁出了冷汗。醫(yī)生問他是否辦住院手續(xù),他吱唔著說:“再考慮一下吧。”
在醫(yī)生的注視下,梁振華退了出來,回到兒子的身邊。
梁曉兩口子同時問:“爸,醫(yī)生怎么說?”
“醫(yī)生說沒有什么大礙,讓你多休息,注意營養(yǎng),就會慢慢地好起來的?!绷赫袢A避重就輕,等于在撒謊,心里既慌亂又痛苦。在梁曉疑惑的目光中,三人重新回到樟樹坪。
梁振華從自家水缸里舀起一瓢涼水仰脖子“咕咚咕咚”灌進肚子里,立刻轉(zhuǎn)身向鄰村的羊棚趕去。這個情況實在太糟糕了,就像一個兩百斤的擔子,一個人挑起來感覺非常吃力,他得盡快找到老婆,好讓她一同分擔這個負荷。
“啊,我可憐的兒子!”周玉芳聽了丈夫的敘述不由一聲哀嘆,“贖房子的錢剛好交出去,親戚家的借款也還上沒幾天。這又要三萬塊,我到哪里去弄這筆錢呢?總不能馬上又去把還給人家的錢要回來吧?”
梁振華說:“醫(yī)生說了,也有可能自然痊愈,只是比那些傷口好得慢一點,要不,再等一段時間,也許就好了哩!”
“如果能這樣倒也阿彌陀佛了!”周玉芳說,但馬上轉(zhuǎn)口道,“要是真的骨頭壞死了怎么辦?我們的兒子不就殘廢了么?”
“啊,那還是籌錢吧!”
倆人同時陷入沉默。錢的問題再次像大山一樣壓迫著這對苦命的夫妻。整整一夜,他倆躺在硬板床上絞盡腦汁,想出了千百個辦法。這些辦法就像月光下凝結(jié)在草莖上的露珠,太陽出來一照,一個個消失得沒了蹤影。
羅海蘋每日精心照料著丈夫,極盡一個妻子的溫柔細膩。梁曉的體質(zhì)漸漸恢復(fù),臉上的氣色也好多了。但是左腳髖骨的傷痛依然是老樣子,坐著不動就沒事,一動就會引起一陣鉆心的疼痛。他的心里一直梗塞著一個癥結(jié),他懷疑那天在醫(yī)院時,醫(yī)生一定和他父親說了些什么。父親情色慌張,似乎對他隱諱了病情。難道他的這一處骨折真的治不好了?是不是又一筆獅子開大口的醫(yī)藥費嚇退了老爸,使他放棄了繼續(xù)治療的打算?梁曉忍著傷痛,整日胡思亂想,心里郁悶不已。
火熱的夏日一天天過去,秋風送來陣陣涼意,季節(jié)像攀上山頂?shù)穆萌耍_始走下坡路了。梁振華兩口子每日漫山遍野放羊,一身曬得黑黢黢的。挨到仲秋節(jié)這天,兩人收個早工準備回家和兒子媳婦團聚,一起熱熱鬧鬧過個節(jié)日。
煞黑時分,臉盆大的月亮黃燦燦地從東山的上空升起來,滿臉憔悴的牧羊人趟著夜色回到樟樹坪,凄寂的小院立刻有了幾分生氣。上午捎回的菜食經(jīng)羅海蘋的巧手烹飪已經(jīng)香噴噴地擺放在桌子上,小兩口正靜靜地等待著大人回家。電燈光下,梁曉恢復(fù)紅潤的臉龐讓周玉芳欣喜不已,綻開的容像凄寂的野花肆意地舒展。
“兒子,好些了嗎?”周玉芳問。
“別的地方都好了,胯骨這里還是老樣子。痛。站不得?!绷簳灾糁展髯诎宓噬匣卮?。
剛才還肆意舒展的笑容悄然凝固。老兩口深深地嘆了口氣,從心里感嘆自己的命苦。因為缺乏發(fā)自內(nèi)心的幸福感,節(jié)日應(yīng)有的歡樂淹沒在沉悶的氣氛中。一家人開始默默地吃飯。飯后,梁振華拿出一個碩大的月餅來切分,說是要賞月。梁曉趁機對父母說:“我治病花了八萬塊錢,那家賠了十萬,合作醫(yī)療支付二萬五,母媽捐了一萬多,還有賣地的錢,加起來一共有十四萬,花了八萬,剩下的幾萬到哪里去了?”
老兩口聞言,臉色像霜打過一般,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們沒有想到兒子耿耿于懷,一直算計著那幾萬塊賠償款。一陣慍怒襲上心頭,周玉芳沒好氣地說:“剩下的錢已經(jīng)不多了,都用掉了!”
梁曉一聽臉上陰沉下來:“我的病還沒有好呢,你就敢把錢這樣糟蹋嗎?”
梁振華一聽就火了:“什么糟蹋?我們含辛茹苦,什么時候為自己大手大腳地花過一分錢?哪一分錢不是為你花掉的?從你出事以來,我和你媽吃了多少苦啊!才把你救活下來,你還沒好利索呢,轉(zhuǎn)眼就不認帳了?竟然就說我們‘糟蹋’?”
羅海蘋見阿公阿婆動怒,無力地安慰著二老:“爸,媽,你們莫心急,我們曉得的呀!”
梁曉坐在藤椅上不言不語。一只飛蛾子迎著燈光奔來,在他的眼前盤旋繚繞,讓他無比心煩,他揮手拍擊,飛蛾沒打中,反而觸動傷處,痛得一張臉縮成了核桃模樣。本來還想數(shù)落兩句的周玉芳見了這個情景忍了忍,把一腔怨言吞進肚里走開了。老兩口子沉默不語,踏著月色重新回到羊棚去了。
然而梁曉的疑慮更強烈了。他心里清楚得很,除去自己的醫(yī)療費,母親手里至少還有四萬塊現(xiàn)金,可是她竟然說沒有了!自己迫切需要住院治療,父母手里的錢卻不見了蹤影!接下來該怎么辦呢?梁曉越想越氣,那種遠及宇宙的溫和友善之心正一點一點地被病痛吞噬,代之以無比的煩惱和對父母的怨懟。
從這以后,在外漂泊的梁振華夫婦又多次回家,每次回來一說起這事雙方就會上火,負氣地說出一些理智難以約束的傷害感情的話。這樣爭吵了幾回,除了彼此傷心外,梁曉最終沒有得到他想要的結(jié)果。
梁家二代人之間因為缺乏必要的勾通,已經(jīng)陷入一種惡性循環(huán),每一個人心里都有太多的情緒,可是都不愿意心平氣和地說出,非得等到矛盾顯著了,才以吵架和撕裂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老兩口每一次離開,都發(fā)誓再也不回來了,可是過不了十天半月,心底的思念促使他們又不由自主地要回家看看。走在回家的路上,老夫妻的心里沉旬旬的。家鄉(xiāng)這彎彎曲曲的山道,深深淺淺的溝坎,他們走過了無數(shù)次,可是與兒子心靈之間的鴻溝,卻不知何時才能逾越。
四、淚水淹沒的法理
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陽明區(qū)法院的法官們分乘數(shù)輛警車來到樟樹坪村。帶隊法官是五十九歲的尹長河院長,他馬上就要退休了,這也許是他庭審生涯中接到的最后一個案子。偏偏這個案子又是那樣地奇特,竟然是兒子狀告父母。他以職業(yè)的敏感覺察出其中典型的意義,借上頭要求開展便民巡審的機會,親自帶隊到原被告所在地來個“現(xiàn)場直審”,借以警示世情,重塑道德風范。
村支書殷勤地接待了區(qū)法院的同志們。經(jīng)過商量,一致看好村頭蒼萃的老樟樹和樹下寬闊的土坪。支書組織村民從村小學(xué)搬來幾張課桌,在土坪上一字擺開,權(quán)當審判席;并在前面擺滿了板凳,讓村民們隨便旁聽。
村中的高音喇叭喊出令人振奮的聲音。上午九點,各色人等像平??创髴蛩频南嗬^到來老樟樹下。法官們一一就座,文案整整齊齊地擺放在面前的課桌上,一個別開生面的臨時法庭很快組成。硬件的簡陋被法官們筆挺的制服和嚴肅的表情沖淡,絲毫不影響對這個曠世奇聞的案子進行公開審理的權(quán)威性。
梁曉面無表情地坐在原告席上,很有耐心地等待著開庭;坐在被告席上的是悲傷不已的梁振華夫婦。傷心的母親周玉芳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親生的兒子真的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內(nèi)心的傷痛化做看得見的淚水涌流不止。梁振華則坐在被告席的板凳上,默默地一言不發(fā)。
老法官手中的法錘輕輕地在課桌上敲了一下,審判宣告開始。
原告代理人應(yīng)法官的要求呈自訴辭,然后他列舉詳細的數(shù)據(jù)證明其訴求的合理性:“原告因交通肇事案共計得到賠償十二萬五千元,除去醫(yī)藥費八萬二千元,剩余四萬多元,現(xiàn)在原告應(yīng)得的的所有款項全部由被告取走,而被告沒有將剩余的款項交付給原告?,F(xiàn)在,我代表原告請求法官要求被告歸還原告車禍賠償?shù)挠嗫?,做為后續(xù)治療的費用?!?/p>
梁曉得到允許后補充說:“我治病花了八萬塊錢,那家賠了十萬,合作醫(yī)療支付二萬五,我母親捐了一萬二,我家賣地賣了三四千,加起來有十四萬,花了八萬,剩下的幾萬到哪里去了?”
母親周玉芳一直默默地擦著眼淚,坐在旁邊的父親梁振華更是很少抬頭,一語不發(fā)。這時周玉芳站起來說:“我一接到傳票就想,這孩子怎么了?沒有我,你能活到今天嗎?你為啥將我告上法庭?你就說你住院期間花的費用只有八萬元,那你不吃不喝嗎?不坐車嗎?”
梁曉不語。雙方的律師唇槍舌戰(zhàn)起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經(jīng)過一番辯論,矛盾的焦點集中在賠償款的余額上。不知不覺庭審過去了一個多小時,這種親情與法理、母愛和金錢的較量還在進行著。
辯護律師說:“很多很多的費用都沒有相關(guān)的票據(jù),沒有相關(guān)票據(jù)的原因在于我的當事人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他能夠在診療過程中將所有的零碎花費,比如吃一碗米粉,喝一瓶礦泉水,也要去搜集一個票據(jù),來準備和自己的兒子打官司嗎?”
“是呀,是呀!本來就是嘛!”人群議論起來,聲音低低的屬于竊竊私語。
這時,沉默良久的梁振華說話了:“這四萬塊錢咱們算一算,光打車費多少錢?客車費多少錢?反過來我問你梁曉,你爸你媽在醫(yī)院護理了你多長時間你知道嗎?時間最長的是誰?你爸吃的是啥?你媽在家拿幾把腌豆角、一瓶豆豉醬去醫(yī)院,我坐在地上吃,天天吃這些,你去問醫(yī)院的醫(yī)生、護士,哪一個沒有看見?你頓頓餃子,大骨湯;你媽在家殺土雞,拿去飯店給人加工,飯店一分錢不收做好給你端過去,這些事你為啥不說呢?你良心被狗吃了嗎?把你爸你媽告到法庭上。爸爸感謝你!謝謝你了!就這些,多的不說了,你自己去考慮考慮吧。讓全村老百姓看看,你想想良知,天良何在?”
說完這些,梁振華滿臉淚痕,悲慟欲絕。由于太過激動,身體出現(xiàn)不適,他向法院提起退庭的申請。得到法官的允許以后,梁振華一臉哀傷地離開了法庭。他習慣性地向家里走去,走到半路才記起來自己的家早已賣給了別人,一股更大的悲傷襲上心來,他一屁股坐在了路旁的草棵上痛哭起來。悲傷的老人辛苦了一輩子,現(xiàn)在連個窩都沒有了。他坐了一會兒之后,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重新站起,步履趑趄地向鄰村羊老板的羊棚走去——那里才是他目前可以依棲的地方。
審判還在進行著。原告律師說:“我承認被告的陳述有一定的道理,但這樣零碎的開資顯然無法解釋數(shù)萬元巨款不知所終的去向,我要求被告給出一個可靠的讓人信服的理由!”
現(xiàn)場所有的人都將目光集中到周玉芳的身上。老法官也發(fā)出了質(zhì)問:“請被告給予合理的解釋。”
“為我兒子治病,還有去年為他娶媳婦,我向親戚朋友借了幾萬塊錢,后來得到賠償,治病后還余下一些,我就將這些錢還債了。不是因為我兒子,我從來沒有欠過人家一分錢。借錢不還,我這心里不踏實,連睡覺也不安穩(wěn)?。≈皇菦]有想到,我兒子的病還會翻過來?!敝苡穹颊f完,黯然淚流不止。
法官們都沉默了,下面村民嗡嗡的議論聲卻越來越響亮,大有散漫不恭的趨勢,老法官不得不連叫肅靜加以制止。
被告律師適時地做了一遍感情充沛的辯護:“余款用來還債了,我的當事人是在沒有料到原告病情反復(fù)的情況下做出的決定,這個決定本身并沒有錯,因為那些借款就是為原告療傷使用的。在這里,我們還要搞清楚一個概念,原告在前面的陳述中稱我的代理人‘捐’了一萬二,什么叫‘捐’?她以跪拜的方式跟鄉(xiāng)親們借來的錢也算收入嗎?不用還嗎?兒子遭遇車禍,年過半百的父母為了救他的生命,不惜傾其所有,到目前為止,我們看到的是兩位老人對兒子深深的疼愛。原告手術(shù)之后,病情一天天好起來,可是逐漸恢復(fù)的他并沒有感概自己的大難不死,感謝身邊照顧他的親人。出現(xiàn)新的困難時,不是積極地配合父母想辦法解決,而是不近情理地將父母告上了法庭。這種行為本身就是違反人倫的,是典型的以怨報德,應(yīng)該受到法律的懲罰和道德的遣責;原告自己也應(yīng)該從靈魂深處好好地反省自己的行為——你這樣做,良心何在?”
“原告,你有什么話說?”老法官滿臉嚴肅地問,嚴厲的眼神開始了道德的拷問。
梁曉柱著拐棍,緩慢而艱難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身旁的兩個法警趕緊從左右兩邊摻撫住他。庭審現(xiàn)場所有的眼光都聚集到梁曉的身上,人們都以各自的理解猜測梁曉會進一步搞出什么荒誕的舉動來。梁曉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忽然俯下身子對著母親深深地鞠了一躬:“媽,我錯了,我不該告你們的,我要求撤訴!”
現(xiàn)場冷寂了十幾秒鐘,終于暴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梁振華已經(jīng)離庭,沒有看到這戲劇性的一幕,剛才還還悲傷欲絕的周玉芳聞言,立刻原諒了自己的兒子,走過去抱著兒子痛哭起來,滂沱的眼淚平添了更加深沉的哀傷,引得村中上了年紀的人眼里都漾起了淚花,幾個老人撩起衣襟不住地往眼角上抹。
梁曉掙脫母親的擁抱,伸手給她擦了一把眼淚,艱難地轉(zhuǎn)身對著旁聽的村民再次鞠躬:“謝謝鄉(xiāng)親們借錢給我,救了我梁曉一命,來日我做牛做馬報答大家的恩情!”
這時,旁聽席上交頭接耳的嗡嗡聲更響了,大家顯然在重新評價著梁曉的為人。不過這次老法官沒有再叫“肅靜”來制止大家。
梁曉回過身對審判席上的法官再次鞠了一躬,然后沉緩地說:“尊敬的法官,是我梁曉不好,做了忤逆不孝的事,不管你怎樣懲罰我,我都沒有意見?!绷簳哉f話時目光炯炯地望著法官。老法官不語,知道梁曉還有話說,平靜地等待他的下文。
梁曉舔了舔干躁的嘴唇,繼續(xù)說:“我本來不是這個樣子的,我也想做一個懂事的孩子,孝敬父母,安心過好日子,可是有許多事情不是我能夠控制的。如果我不必因為沒錢就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變成殘廢,我這心里也不會像開水煮著似的難受,也不會心煩意亂地發(fā)狂;如果我能像你那樣,又輕松又體面,生病生痛還能國家報銷,也不會像吃了癲狗藥一樣把自己老子老娘告上法庭。我每年辛苦種田,打下的谷子曬得黃燦燦的,比金子還好看,收攏來堆得像山一樣高,除了自己吃的全部賣掉,竟然當不得你一個月的工資!一粒糧食一粒汗,我一年流了多少汗啊,而你們只要動動嘴皮子就可以了!你們常年舒舒服服地坐在皮椅子上,吹著空調(diào),喝著熱茶,日不曬,雨不淋,居高臨下判人是非,敷衍了事救人靈魂,每月拿五六千塊工資;我種出來的糧食是養(yǎng)人性命的東西——沒有了命,還談什么精神呢?——為什么就這樣不值錢呢?”
老法官學(xué)識淵博,斷案無數(shù),一向以公正廉明著稱,憑著他一雙老鷹似的凌利的眼睛和巧舌如簧的邏輯駁辯能力,多少刁鉆的訟棍都敗在他的手下。然而,在他將要退休的當口,竟然被一個只有初中文化的農(nóng)村小伙子當庭責問得答不上話來。就像一個本領(lǐng)高強的槍手決斗伊始就被對手撂倒,沒機會讓他的槍管猛烈地噴出火來。這對于僥幸獲勝的一方不免欣慰,對于觀眾卻有失精彩。他至少沉默了一分鐘,才改用溫和的語氣說:“梁曉,你說的很好!現(xiàn)在這社會,昧著良心說話做事的人太多了,我之所以不馬上回答你,是因為我不想拿大話來蒙你。你是我三十年庭審生涯中第一個問得我無話可答的人。我佩服你!但這是體制的缺陷,不在我的職權(quán)之內(nèi),我?guī)筒涣四?!我能做的就是答?yīng)你撤訴的請求,并將這個案子做為庭外調(diào)解來處理?!?/p>
法官說完,伸手去自己的口袋里掏出皮夾克,抽出一疊五張百元面值的人民幣:“身上只帶了這么多,這是我個人的一點心意,希望你早日康復(fù)?!闭玖⒁慌缘姆ň戳丝蠢戏ü僬\懇的表情,走過去接了鈔票交到梁曉的手里。梁曉遲遲疑疑地接了,呆呆地看著老法官,默默不發(fā)一言。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更何況是領(lǐng)導(dǎo)的示范,在座的法院工作人員紛紛從自己身上掏出錢來,或一百,或二百地對梁曉實施捐助。法官們的舉動再次贏得鄉(xiāng)民的鼓掌聲。法官們在掌聲中體面地退場,結(jié)束了這次特殊的審判,并將不予記錄在案。
五、城市廣場的哀吟
自從那次別開生面的審判結(jié)束以來,梁曉一度成為人們議論的焦點,這種獵奇式的關(guān)注不僅局限于陽明山區(qū)的鄉(xiāng)村間,同時在泉陵城里也飛快地傳播開來。敘述者和聽眾相互轉(zhuǎn)換,襄括了社會各個階層,從西裝革履的精英人士到蹬三輪拖板車的苦力民工。人們津津樂道,或感嘆噓唏,或嘻笑怒罵,情形各異,姿態(tài)萬千。
梁家終于奏起一萬多元,再次把梁曉送進醫(yī)院,去診治他身上髖骨骨折處的傷痛。這次醫(yī)生明確地診斷:他的髖骨斷裂面已經(jīng)壞死,無法再粘合在一起,業(yè)已失去頂天立地的功能。撞上這樣的情況只能換成外國進口的人工材料。但是其昂貴的價格再次讓梁家人望而卻步。長期的診療過程,使這個小小的農(nóng)戶早已傾家蕩產(chǎn),債臺高筑,從肉體到心靈都疲憊到了極點。絕望的母親再也潮不起當初破產(chǎn)救子的沖動,事實上她已無產(chǎn)可破;梁曉也不再鬧騰,平靜地讓父親簽字出院。因為絕望,梁曉出院后心情比入院時還差,幾度產(chǎn)生過輕生的念頭。羅海蘋以淚洗面,哭敘著要一輩子打點他,才把他勉強安撫下來。
又是一年杜鵑花開的季節(jié)。經(jīng)過幾年連續(xù)的開發(fā),陽明山風景區(qū)因為人工的修飾變得更加漂亮了,每日車水馬龍,游人如織。樟樹坪的層層梯田依然披掛在霧鎖云罩的山腰上,除了被天南地北的游客攝入相機珍藏起來,那兒再也不是梁曉的用武之地,他的殘廢決定了他像蛆蟲一樣營腐生生活的命運。當又一個年輕的殘疾人用汽車輪胎包裹著屁股在城市廣場的地面緩慢地移動,與那些真真假假的乞討者為伍,哀吟著向行人舉起討錢的破碗時,很少有人費心思去探究他背后辛酸的故事;也沒有人想到那個年輕的乞丐來自陽明花海的天堂,來自“杜鵑聲里斜陽暮”的風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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