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臘八，外甥便打來電話，請我們?nèi)一厝コ载i肉。并稱，這是他媽的命令，不回去豬就不殺。思來想去，倒是左右為難。回去吧要豬命，不回去則抗命。真是要命。

在鄉(xiāng)下，殺年豬是件大事兒，其重要性僅次于辦喜事。頭天晚上，主人要把殺豬用的家什備好，刀磨得快快的，酸菜切得細(xì)細(xì)的，水挑得滿滿的，連捆豬用的繩子都得事先搓好。第二天，分工更細(xì)。男主外，女主內(nèi)，大小子幫爹劈柴燒火，大丫頭幫娘淘米端盤。小不點兒的，只要話能學(xué)明白則負(fù)責(zé)走街串巷跑腿兒請人。天亮了，殺豬人莊嚴(yán)地跨進(jìn)了門檻，幾個先前雇好的壯漢遂飛身躍進(jìn)豬圈，豬命進(jìn)入了倒計時。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之后，四蹄緊綁的肥豬被抬上了案桌。那屠夫動作嫻熟，脖下一禽刀捅進(jìn)去，汩汩鮮紅，順著刀刃噴瀉而出。桌下，盛血的泥盆靜靜地仰在雪地上，鹽粒與熱血交匯，一棵秫秸扎成三角，在中間劃圈兒?？瓷先?，情景過于慘烈，不過仔細(xì)想想也沒啥大不了。據(jù)豬講，它非屬觀賞動物，那幫關(guān)在籠子里整天叫人買票探監(jiān)的親戚活的太假。它生不偉大，但死的光榮。它為死而生，死去活來，無窮盡矣，人們該不會忘記。人，真的很卑鄙。

當(dāng)流盡最后一滴血后，豬被移入熱騰騰的鍋內(nèi)，來回翻燙，說一聲“有了”，然后七手八腳將其扒個凈光。接下來開膛破肚，碎之萬段，以其血灌其腸，浸水再煮。房檐底下，心、肝、肺、肥頭大耳，血淋淋橫掛了一溜，與紅辣椒、干蘑菇一起參差錯落。豬的尿囊（膀胱）不知讓哪家的孩子拿走，一準(zhǔn)兒去纏大人吹泡泡了。

八、九歲時，我曾去二大娘家吃了回豬肉，此后無論怎么吃，都不及那次香。冬夜，窗外北風(fēng)呼嘯，屋內(nèi)喜氣洋洋。南炕，一只锃明瓦亮的黃銅火鍋炭火正旺，我們七八個男孩兒將它圍在中央，甩起旋風(fēng)般的筷子，一頓猛吃?；疱亽熘a里子，煙囪是紫銅的，酸菜絲兒貼上涮幾下，一會兒便綠得新鮮兒的。煙囪里火苗上躥，下紅上藍(lán)，噼啪直響；銅鍋內(nèi)大片兒的五花肉、寬肥的馬蓮粉和寸段的血腸，上面浮著一清二白的蔥花。油花起舞，老湯歌唱，稠泡兒從肉縫中冒出，直炸得滿屋飄香。孩子們碟子不落炕，汗也顧不上擦，肉片兒往嘴里進(jìn)，鼻涕往下淌，忙得二大娘端著肉盤一個勁兒上?！斑@幫兔崽子，今個兒要把我的豬吃光?！?/p>

兒時，食肉的機(jī)會甚少，從城里下放農(nóng)村，所吃的第一個“年豬”大概在四五歲的樣子。天完全黑下來，爸爸踏著積雪，匆匆走進(jìn)屋，并回身將房門插上。我們定神一看，原來他拎回一頭僵硬的死豬，白色的，分量約有十幾斤。再窮困的人也講尊嚴(yán)，不過一旦患了饑寒債這三種病，即便英雄到此也未必英雄。史上韓信鉆襠，秦瓊賣馬，皆因于此。憑心而言，豬該吃，但也何必將所有帶肉的都端到餐桌上？隊上駕轅的老馬死了，只要得的不是瘟疫，它的肉是必須吃掉的。屋外連風(fēng)帶雨，隊里所有人家，每戶出人，端著鍋盆，排起長隊，以分得兩勺馬肉、一舀葷湯和幾塊血豆腐。幾近古人“斷其喉，盡其肉，乃去”的描述。自然界里，熊一般不吃死動物，可人不同，逼急了連熊也不如。

其實，爸爸白天已在坎下發(fā)現(xiàn)了那死豬，為了避人，不得不天黑行動?；椟S的油燈下，爸跟姐把豬毛摘剔，一片片，一根根，精心而細(xì)致，鍋上的股股熱氣籠罩著他們，時而擠出一絲酸楚的溫馨。那肉味兒，我至今毫無印象，惟有景象難以忘記。至于那豬為何人拋、死于何故，只有天知道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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