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結交過兩位老人：一個鄉(xiāng)下，一個城里；一個軍人，一個藝人。

徐老伯是我家的鄰居，不曾結過婚，村里人幾乎沒有喊他大名兒的，偷著叫他“徐光棍兒”。他十六歲當兵離開家，走了好幾個部隊，復員回來，駕車、放豬、打更，一不小心就溜到了六十歲。他矮矮的個子，常年扎一條寬寬的開始裂口的雙孔牛皮帶。他的解放鞋向來不系帶，改用皮筋替代；頭發(fā)長了，用手往腦頂盤上幾圈，扣上布帽，說是這樣省事兒。他喜歡抽卷煙，一旦沒紙了，我常把用完的本兒送給他。一次在山里打柴，翻遍全身沒有紙，而四周又沒人，情急之下，他只好將一角紙幣卷煙抽了。逢年過節(jié)，徐老樂于打打天九，遇上三缺一，常拉我湊手。蛾五、銀七、地八、天九、三長四短、三錐六套，不厭其煩地教我。而更多時候是我磨他講打仗的故事：什么四保臨江、解放四平，還有在朝鮮怎么遇上的“黑人團”。興頭時，他拍著腰間，“那子彈，雨點似的。打在皮帶上，啪啪響?！?/p>

村里放電影了。過了“新聞簡報”，就是正片《南征北戰(zhàn)》。那片子真好，大沙河，摩天嶺，鳳凰山，一色兒的打仗，百看不厭。男女老少黑壓壓坐成一片，夜幕下團結一致向前看。而此時徐老成了我的軍事顧問，緊挨著他，問這問那?！斑@是什么炮？”“美國二炮?！薄澳莻€呢？”“三八野炮?！彼嬖V我，其實這片子里就有他。我追問，“那怎么沒看著你呀？”。他搖著頭：“咳，亂馬人花，上哪看去?！?/p>

他給我講的最多的是參加開國大典，那場面叫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閱兵時，你看那海陸空軍、馬步軍兵、人民大隊，多么雄壯。正步通過天安門，毛主席在城樓上看著呢，于是他挺胸抬頭，前腳掌扒地，雙臂悠起，連手表都甩丟了?！?/p>

“五·七”干校要從村子撤了。五·七戰(zhàn)士們個個神采飛揚，把磚房里的大件兒，以及自己的行囊統(tǒng)統(tǒng)裝上卡車。太陽明，風兒爽，只待馬達一響，下鄉(xiāng)鍛煉的偉大歷史過程就此終結，他們將帶著歌聲回到親人的身旁。

一位長者，頭頂光光，體態(tài)微胖，他沒有幫著裝車，而是佇立一旁?！盁狒[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他姓張，據(jù)說是曲藝團里專拉二胡的，大隊人馬即將撤走，只剩他繼續(xù)留守。(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干校在村子的南端，從我家出來一袋煙功夫就到了。人去屋空，幾棟磚房，幾間倉庫，空曠的廣場，孤獨的老人，昔日的熱鬧已灰飛煙滅?！奥铱仗?，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不過也好，這正給我創(chuàng)造了接觸老人的機會。

下雪了，我一早起來趕去給他清雪掃道兒，然后進屋倒夜壺、劈柴、生爐子。等煙消火旺，把烤熱的棉襖披到他身上。晚睡前，我將水燒開，灌滿白瓷的水鱉，塞進他的被窩。

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窗外雷鳴電閃。雨這么大，不知他的房子漏雨沒有，或許能幫他做點什么。去后發(fā)現(xiàn)房子并沒漏，可老人已發(fā)燒兩天了。見我焦急的樣子，他讓我放心，說沒大事兒，已經(jīng)吃過藥了?！罢掖蠓蛄藛帷?？他沒做聲。我抓起他的油紙傘，深一腳淺一腳，冒雨去找村里的赤腳醫(yī)生。

春天來了，大地生輝。我拿來花苗，在他的屋前翻土栽種，芨芨草、節(jié)節(jié)高、大洞、串紅。盛夏的黃昏，我們搬來板凳，坐在屋檐下。老人在花前操起二胡，調弦走弓，眼睛時睜時閉，身子時仰時傾。逢激昂，奏賽馬；遇深沉，拉二泉映月。悠揚的弦聲，隨夜風飄行，傳的好遠。星光下息弓坐定，遙望遠處依稀的燈火，他娓娓給我講述劉天華、瞎子阿炳，以及自己苦難的人生。我聽得云里霧里，卻又莫名的感動。

城里偶爾車來送給養(yǎng)，他總要裝些細糧或咸鴨蛋之類的東西給我，而且不容推辭。聽說爺爺腰腿不好，他把庫房打開，拖出一個厚厚的墊子，掃去浮塵，叫我找人抬回家。并說：“這東西叫榻榻米。好，隔涼隔熱。”

生活中美好的事物總是短暫的。老人在深冬里與我不辭而別，此后再未相見。好在他留了話，并托人將信和鑰匙轉給我。

小明：

團里突然來人接我，說留守結束了。沒顧上告別，請不要生我的氣。干校能用的東西已拉走，所剩物品全都給你。

我們是朋友，朋友是不分年齡的。什么是朋友？誰能在嚴冬里給予我溫暖，將永遠是我的朋友。

我老了，來日不多，進城時想著來看我。

你的老友：張?zhí)炀?/p>

一九六九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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