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堡子
杜玉柱
初春,乍暖還寒,雨雪霏霏,潤浥著渭河兩岸的泥土。從隴西到天水這一路上,總會看到兩岸的一些山頭上,矗立著一圈泥土夯成的垣墻,殘雪覆蓋著,形如一個個白底青身的粗瓷碗,倒扣在橫亙的山梁上,我們叫“堡子”。堡名依村名而命,我們杜塄村的叫杜家堡子,附近還有韓家堡子,鄧家堡、劉家堡……墻高四五米,厚約兩米,削平山頂土石夯筑成圈,堡內數(shù)百平方大小,儼然一座山頂城。
我對堡子總是心存敬畏。小時候,本地有名的陰陽先生,七十多歲還健步如飛的“何爺”(據(jù)說隨吉鴻昌將軍打過鬼子),在父親用清茶油餅款待后,捋著胡須,指著我家大門遙對的高山堡子和渭河說:“好風水啊!明堂寬廣,曲水來朝,案山上還放著一顆大印,家里要出將軍的!”然后摸了一下我的頭走了。于是,我明白,堡子象征著官印,象征好風水。
再后來聽奶奶說,堡子是村民們?yōu)槎阃练?、躲“回回”筑起的?a target="_blank">過去,回漢間、官匪間、國共間戰(zhàn)事頻繁,一打仗村民們就躲進四周高險的堡子,叫“跑賊”。賊人賊馬上不來。據(jù)說我大爺曾被抓丁的土匪捆綁在堡子腳下的麥場上,半夜掙脫繩子,打翻了幾個土匪,在槍聲中兔子似地逃進堡子,一個人在堡門口硬是用石塊打退了追來的土匪,是村里的好漢。又聽奶奶說:“可惜啊!”鄰村你里有個剛要過門的姑奶奶、腳太小,沒來及跑進堡子,就被河州來的“回回”搶走了。于是我又明白,堡子是先民們的長城,是避難的港灣,是拒敵的盾牌。
荒涼的堡子又是我們兒時的樂園。一般是偷了生產隊的玉米、洋芋,躲在堡墻內燋熟后大快朵頤,要不就是去“打仗”。
傍晚放學鈴還沒響,韓川村的屁孩們已站在韓家堡墻上高聲挑戰(zhàn)了,于是我們便背著一書包“手榴彈”沖上去,在不斷的攻防戰(zhàn)中不斷地頭破血流,又漸漸地身手敏捷,漸漸地足智多謀。和平的日子里,雙方的游戲則是斗雞、摔跤;要么就是在堡子一側土坡上比賽“遛滑滑”,雙方從百十米長的陡坡上坐著小木板或石板飛速滑下,屁股后拖著一道飛揚而壯觀的塵土,張揚著速度與刺激,很過癮!勝過現(xiàn)在的滑雪沖浪。(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上高中時,我常一個人躲在靜謐的堡子里看書;或者躺在山風獵獵的堡墻上,在藍天白云下做著形形色色的白日夢;或者俯瞰腳下絲綢之路上這座“東連三輔,西控五涼,具一夫當關之勢,宋、金立寨爭之的隴右重地”——寧遠古城,思緒萬千;要不就是仰望對面高遠蒼翠的老君山“相看兩不厭……”。就這樣,堡子虎踞山頂上,我端踞堡墻上,看山川繚繞、浮云蒼狗,俯仰之間,一種空靈,深邃或者蒼茫滲透到我的心肺,在天地間,在思悟中我慢慢地少年老成。
高中快畢業(yè)時,被“回回”搶走的姑婆在兒孫陪同下來探親,時隔50多年,姑婆已完全穆斯林了。我吃著她帶來的酥油餅,看到她用滄桑的眼神望著面目滄桑的堡子,不知她是否為當年沒逃進堡子而遺憾?只聽外婆說,自從姑婆去了河州后,“回回”們再也沒來武山踏營劫財。不知怎的,我當時忽然想到了千年前出塞的王昭君。
今年清明節(jié),上墳歸來,我?guī)е?歲的兒子登上久違了二十多年的堡子,退耕還林已讓昔日枯褐色的堡山草木叢生,父子倆坐在堡墻上“高瞻遠矚”,兒子問了我許多關于堡子的愚昧無知的問題,又覺得我的回答得枯燥,便低頭沉浸在手機游戲里打打殺殺了。他們這一代人的游戲已與大自然與他人無關,似乎只在兩指和健盤之間,唉,真不知道是進步還是悲哀!
我以前總覺得堡子只意味著被動的防守,很弱勢,直到后來游覽了距我們村堡百十里的祁山堡,我又覺得堡子有時猶如陸地航母,也可以是智者強者進攻的平臺。
祁山堡位于天水市南70多公里,建于西漢,因諸葛亮“六出祁山”而聞名,祁山堡為寬闊平川上突起的一座孤峰,座落在西漢水北岸,高數(shù)十丈,周圍里許,四面如削,高峻奇拔。山上平地三千平方米,其下懸崖絕壁,峭峙孤險。堡內建有武候祠,古趣盎然,現(xiàn)已成為三國之旅的重要景點。
三國時期祁山為蜀魏相爭的重要戰(zhàn)場,為控扼南來東去的軍事要塞,歷代相傳,久負盛名,蜚聲于海內外?!堕_山圖》贊譽祁山堡為“九州之名阻,天下之奇俊”。狹義的祁山堡是特定而言,廣義的祁山堡則包括了廣大隴南山區(qū)。祁山堡漢代時居西漢水中央,以險峻嚴固而著稱,眾多堡城分布在西漢水兩岸的北祁與南祁高山梁峁之巔的每個重要山頭上,無論是西漢水上游的黃土丘陵區(qū),還是祁山堡西南、西北的土石山區(qū),高山土城堡處處呈現(xiàn),給古老的西垂祁山增添了許多神密之感。故祁山有二百四十八堡的傳說。
夕陽將殘紅揮灑在一個個曾經總和戰(zhàn)爭相關的西北殘堡上,堡子們以蒼涼的姿態(tài)凝佇在起伏的山脈上,我似乎看到諸葛亮曾站在祁山堡堡墻上點將觀陣,調兵遣將,叱咤風云。誰又會覺得堡子只是是避難的港灣呢!
堡子們見證著它腳下子民們流逝的歷史。戰(zhàn)與和,攻與守,生與死;西去的商隊、謫官,使臣、將士、麗人甚至囚徒;東去的渭水、夜光杯、瓜果蔬菜,民工甚至沙塵暴……?!胺肌?、“貆道”、“寧遠”,這一個個渴望和平的地名在廣袤的渭水岸邊變遷,遠去了刀光劍影,黯淡了槍炮轟鳴。親愛的堡子??!不要因為看慣了昔日的英雄系馬、壯士磨劍而黯然,您的村民們愿堡子旁的牧歌樵唱,腳下的高樓大廈、五彩霓虹伴你到永遠!
這時,堡子腳下不知哪兒的廣播里傳來忘了誰唱的《止戰(zhàn)之殤》:
麥田已倒向戰(zhàn)車經過的方向,
蒲公英的形狀在飄散,
它絕望的飛翔
她只唱只想這首止戰(zhàn)之殤……
2011年6月1日于武山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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