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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鞋女(之二 )

2011-06-19 14:57 作者:老三老三ABC  | 1條評論 相關(guān)文章 |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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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毛女嫁給李山坡近十個年頭,頭胎生了個兒子,小名叫筷子,第二胎生了個女兒,小名叫枝子,是超生的,罰了五千塊錢。回想起來,這么多年來,自己真是稀里糊涂過來的,好像沒有什么開心的日子。

黃毛女娘家那村莊叫黃家坪,李山坡那村子叫李子嶺,兩個村莊相隔八、九里地。黃毛女的家公,也就是李山坡的父親叫李本良,生了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山坡是老大,老二叫山林,老三叫山田,女兒最小,叫山云,又叫四妹子。

今年農(nóng)歷四月,給水田栽完了禾苗,李本良按照男子過九(久)不過十(失)的習俗,提前一年過八十大壽。后輩人都按鄉(xiāng)下禮儀給李本良拜了壽。李本良喝了很多酒,突然對兒子、兒媳們說:“你們是不是都想分家,都跟我說實話!”

他的老婆李仁花嚇慌了神:“你灌多了,快困覺內(nèi)去?!?/p>

李本良固執(zhí)地說:“酒醉心明白,樹大分杈,崽大分家,可你們哪懂我的難處啊!”嗚嗚哇哇地哭了一陣,然后給后輩們講起了家史,吐出他的苦水。(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李本良的父親李順和幼年失怙,母親也在他十八歲那年病故。父母辛勞畢生,只留下土坯屋一間、薄田一畝。李順和上過三年縣立小學,識文斷字,做起了藥材生意,家道漸漸興旺起來,蓋了一幢磚瓦房,置了七八畝田地。剛把老婆娶回家,想著過更紅火的日子。與李順和有一墻之隔的李盼根是個殺豬的屠夫,也是個賭徒,住的是土坯屋,對李順和做磚瓦房是一肚子氣,說李順和占了他家的宅基地,不讓李順和動工。李順和說這塊宅基地早就是我家的了,你毫無道理,不管李盼根如何阻攔,還是把房子做起來了。李盼根不服,把狀子遞到了縣府。因兩家都拿不出地契,此事便不了了之。李順和家的房子又高大又寬敞,把李盼根的土坯屋比得很是寒磣,李盼根哪能咽得下這口氣?他拉起一桿子人馬,成立了貧農(nóng)協(xié)會,他任會長。這年大年初一,按照傳統(tǒng)的規(guī)矩,李子嶺村成年男子身穿新衣在新任族長李順和的帶領(lǐng)下,聚集在祠堂祭祖。李順和致詞完畢,翻動花名冊,按輩份大小排序,逐一叫每個人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人,從人群里跨出,畢恭畢敬地面向祖先的牌位站定,九跪三拜之后宣誓,表達自己一生向善、不做壞事的愿望,有文化的人說得振振有詞,不識字的人難免會結(jié)結(jié)巴巴,但大家都不會譏笑誰,氣氛不失為莊嚴、肅穆。這是全村人共同遵從的禮儀,也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活動,不知傳承了多少代。卻不料李盼根帶領(lǐng)一幫人闖進來,說要召開群眾大會,動員大家參加他們的貧農(nóng)協(xié)會。李順和極為惱怒,要將他們驅(qū)趕出去。李盼根不作理會,跳到桌子上說:“我們就是要起來造反,打土豪分田地,打倒李順和這樣有錢有勢的人,分他們的田地、分他們的家產(chǎn),過上有吃有穿的好日子!大家說好不好???”除了他帶來的人高喊“好”以外,沒有一個人吭聲。李盼根一不做二不休,率人沖進李順和家里,把李順和家的谷子分了個精光,豬和牛都趕走了,家里值錢的東西被洗劫一空。李順和怕斗不過李盼根一伙,聯(lián)合鄰村鄉(xiāng)紳,修書一封,要上縣府告狀。彼時,縣府也是搖搖欲墜,被數(shù)百民眾圍得水泄不通,狀子遞不進去。李順和在縣城住了數(shù)日,一天清晨聽得縣府衙門前一陣槍響,有人中彈倒下,民眾們四下逃散。李順和好不容易找到縣長,列舉李盼根種種劣跡,對農(nóng)運極端憎恨的縣長當即命警察局將李盼根捉拿歸案。結(jié)果,李盼根被判處十年徒刑,病死在牢里。臨死之前,李盼根的老婆帶著兒子李高子去牢房見了李盼根一面,李盼根再三交待兒子一定要替他報仇恨,李高子牢牢地記住了父親的話,發(fā)誓不報父仇誓不為人。

1950年天,村里來了工作隊,他們在苦大仇深的李高子的土坯屋里住了好長時間。李高子對他們很好,協(xié)助他們工作表現(xiàn)非常積極,當上了鄉(xiāng)農(nóng)協(xié)主席。鄉(xiāng)農(nóng)民協(xié)會主席雖是個小小芝麻官,劃分階級成份和槍斃人什么的,他都有極大的發(fā)言權(quán)。李高子倚仗這個權(quán)力,把李順和劃成惡霸地主。槍斃李順和的那天,李子嶺村的戲臺前,黑壓壓地站滿了人,兩側(cè)臺柱子原本寫著“改頭換面演人寰悲喜真假莫辨看世間滄桑”的對聯(lián)被紅色標語覆蓋住了,公審大會在眾人的驚恐和好奇中開始,李順和被押了上來,他脖子上掛著打了紅叉叉的牌子,頭帶白紙做的高帽子,雙手被反綁在身后。他們先是站在戲臺前沿,縣里派來的督查員、鄉(xiāng)長和農(nóng)民代表坐在戲臺正中的主席臺上。李高子從主席臺上跑了過來,朝李順和的腰部猛踢一腳,喝令跪下。李順和體弱多病,支撐不住,跌倒在戲臺下,口吐鮮血,哼哼唧唧。人群里一陣騷動。鄉(xiāng)長怕生意外,走到臺前大聲說:“我們今天宣判的這個人是騎在貧下中農(nóng)頭上作威作福的大壞蛋,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殺他們這樣的人,我們就不能真正翻身解放、當家作主!有不同意不殺他的請把手興起來,我給大家三分鐘的時間。”鄉(xiāng)長說著很嚴肅地高舉起懷表,開始讀秒報時,全場死一般的沉寂,誰也不敢吱聲。隨后,李順和被拉到山溝里槍斃了。不久,他家的房子就被李高子霸占了。其時,李本良只有四歲,當李高子把他們家的東西從屋里扔出來的時候,寡母伏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李高子還算客氣,將土坯房讓給母子倆住,辦了兩家房子各易其主的房契,這樣他就永遠可以霸占李本良家的房子了。

幾十年來,李本良一直受到李高子的欺壓,卻是忍氣吞聲,夾著尾巴做人。因為是惡霸地主的崽子,沒有哪個成分好的人家女孩愿意嫁給他,直到四十歲才娶了老婆李仁花,李仁花的前夫是個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上吊自殺了。直到1980年政策變了,李高子也從大隊書記的位子上倒了臺,死了,李本良才在上面落實政策的高壓之下讓李高子搬回了土坯屋,將自家的房子要了回來。李本良生了三個兒子,李高子比不過,只生了一個兒子,但李高子有權(quán)有勢,李本良還是怕他,經(jīng)常規(guī)勸老婆和兒女們不要惹李高子一家人,惹不起躲得起。李高子死后,李本良真的有翻身解放的狂喜,不曾想沒過幾年的平靜日子,李高子的兒子李權(quán)龍有出息了,做上了村委會的會計,這是有實權(quán)又有油水的位子,一直做到現(xiàn)在,兩家又是是非不斷。

李本良說的這些事,黃毛女有的聽說過,大部分不清楚。她知道,李本良在三個兒子當中,最疼老三,老三腦子精明,讀書成績好,文采很不錯。李本良曾經(jīng)對他寄予極大的希望,做都想他考上大學,將來弄個什么官當,好光宗耀祖。但是到了高三,這小子竟然和一個漂亮女生談上了朋友,讀書不專心了,結(jié)果兩人考大學都差了幾十分。李本良一再勸阻兒子且忍個一、二年,復讀再考。但是老二決意不讀書了,要帶著女朋友到外省打工,李本良把他訓斥了一頓,將他留在家里,去年為他把婚事辦了。

李本良早年就給家里訂了一條規(guī)矩,只要他和老婆子活著,就不能分家,兒子和媳婦們也不能外出打工。他有自己的深謀遠慮。因為兩家的新仇舊怨,李本良不能不防著一手,有三個兒子在身邊,就是一股不可小視的勢力,李權(quán)龍不大敢輕舉妄動。同時,李本良信奉“養(yǎng)兒防老,積谷防饑”的古訓,堅信“三個和尚沒水喝”。這二十多來年,村里不斷有年輕人出去打工,有的索性就不回來了,留在村里的大多是老人、小孩。沒有兒孫的老年人,孤苦伶仃地過日子,有兒孫的日子也不見得就好過,兒子、兒媳打工去了,把孫兒扔給他們帶,他們都像牛馬一樣地操勞,哪里享過一天清福?那些兒子多分了家的人家,兒子都各顧各的,沒幾個能真正敬好老人,甚至有的把父母親像皮球一樣踢來踢去。李本良害怕一旦分家,他和老婆子就會陷于孤獨和被動,得不到兒子們的贍養(yǎng)孝敬;一旦兒子和媳婦打工去了,家中有大事時,集中不了拳頭。一大家子在一口鍋里吃飯,他是當家人,大權(quán)在握,就跟一個國家的總統(tǒng)差不多,不但兒子們要聽他的,媳婦們也怕他三分。他像鐵箍箍木桶一樣,將他們緊緊地箍在自己身邊,準備隨時應對李權(quán)龍的挑戰(zhàn)。在本村和鄰近村莊有的人夸他“治家有方”,有個自稱是社會學家的人還專程從市里跑來調(diào)查,在報上寫文章說“這是社會轉(zhuǎn)型時期傳統(tǒng)家庭的回歸”。

這天中午,黃毛女看到李本良坐在老屋門前木槿樹邊的石墩子上吸著水煙筒。這水煙筒是他祖上傳下來的,古銅鑄成,年數(shù)甚久,磨得發(fā)白,文革時期多次抄家,他藏得秘密,沒有被拿走。他用這水煙筒,一來是為紀念先人,二來也是為了省錢,每年都在房前屋后種煙葉,自己做成煙絲。老屋的前面隔一塊空地是那排新房,兒子們各占了一套。木槿花含苞欲放,清香飄逸。老婆子李仁花在屋里喊叫吃飯。近來,兒子、媳婦們吃飯都不積極了,菜上了桌要等好久,他們才一個個慢吞吞地過來,吃完了碗一丟走人,好像上館子一樣。李本良“噗”地一聲把煙渣子吹出,掐了火媒子,將水煙筒在石墩上邊敲打邊說:“他們還沒來,吃什么吃???”

老婆子顛了出來,提高了桑門,故意說給前面屋里的聽:“我日日做姨婆累駝了背,吃飯還要三請四催!”

黃毛女從后門里出來,手上拿個小簸箕,簸箕里放著剛摘下來的枇杷,黃黃的,茬口還滲著白色漿液。她邊走邊把小簸箕騰到腰間,用一只手團著,“姆媽你也莫生氣,分了家什么事也沒有。”

李仁花接嘴道:“你是長媳婦哩,要有個樣子!”

黃毛女也強烈要求分家。嫁給李山坡結(jié)婚頭二年,她和山坡也住在老屋里,住左邊后房,前房老二和老三住。兩個老人帶著四妹子住右邊的前房,后房堆放著農(nóng)具、雜物。那時,老二還未結(jié)婚,老三十幾歲。前后房之間隔著薄薄的板壁,到了晚,若是哪個房里有老鼠叫,隔壁就能聽見,她和山坡要干那事得小心,跟做賊一樣緊張,生怕弄出聲響讓弟弟們聽見。她不好意思地向山坡提出,讓弟弟們換到右邊后房去住,叫他去跟老頭子說。山坡也有這個想法,卻不敢給老頭子講,反倒叫她去說。她哪里開得了這個口?日子過得久了,黃毛女發(fā)現(xiàn)家公輕易不和她說話,哪怕有什么事情也要拐彎抹角地叫家婆(丈夫的母親)或者山坡轉(zhuǎn)告給她,她不知道是因為老頭子不喜歡她這個媳婦,還是由于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他,總有點忐忑不安。尤其是在吃飯的時候,家婆習慣了吃飯不上桌子,特別是有客人來時,就端著碗在灶間吃。家婆如此,她做媳婦的就只能跟模學樣了。老頭子在家里吃飯的時候,訂了個沒有來客的時候大人不準說話的規(guī)矩,說是吃飯講話是對祖宗不敬、冒犯灶神,若是是孩子們坐姿不端正,他又會說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黃毛女聽起來覺得好笑,卻也無可奈何。老頭子有酒癮,每餐都要咪一盅,吃飯的時間長,像霸王似地坐在八仙桌的上席,細嚼慢咽,目光不離開桌子。在他的注視下,黃毛女去桌上夾菜,心里別提有多么別扭。只有老頭子不在家的時候,她才能放開來吃飯。她的父親也看不過去,生怕女兒吃不飽,有一次對老頭子旁敲側(cè)擊,說:“我家吃飯的時候,全家人坐在一起,有說有笑,細伢崽想坐哪就坐哪,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崩项^子卻說:“各家有各家的家規(guī),親家你說我叫了哪個不上桌???”說得她父親啞口無言。黃毛女常常在山坡面前抱怨吃飯是“吃牢飯”,好在家婆通情達理,待她多有體貼,在她兩次懷孩子和坐月子的時候,都專門給她做了些補養(yǎng)身體的好吃的。老二的老婆六英過門來,比黃毛女更不習慣這樣吃飯,但她膽子大,大大咧咧地坐到桌邊去,大大咧咧地吃,老頭子也不好說什么了,李本良家吃飯女人不上桌的規(guī)矩由她打破。待老三結(jié)婚后,一家十幾口人擠在老屋廳堂里吃飯,場景就更亂了。小孩們爭先恐后爬上桌,兄弟和妯娌們也圍了上來,先把菜填滿了飯碗,有時還爭著給各自的孩子夾菜,生怕自己的孩子吃虧。尚無孩子的老三老婆看不下去,有一次把飯碗往桌子上一丟,說:“這哪里是豬狗搶食???”她丟碗時將菜葉子蹦到了六英臉上,六英明白她的話不是完全沖自己來的,但自己也被包括在“豬狗”里面,便回嘴道:“莫罵人太早了,等你將來有了細伢崽,也不是豬狗!”倘若不是老頭子拍桌子制止,妯娌倆非干仗不可。

早些年,黃毛女除了干田地里的活以外,還會協(xié)助家婆料理家務,洗菜做飯,喂豬喂雞,灑掃庭院,但后來六英卻沒有這么馴服和勤勞,家務事不叫她干她就不沾手,如果老頭子說了她,她索性就跑娘家去住個十半月不回來。老頭子怕事情鬧大,只好睜只眼閉只眼。黃毛女看在眼里,也想學她那樣子,落得輕松自在,但瞅著家婆每日里起早貪黑忙里忙外,那么勞累辛苦,對自己的孩子又是那般疼愛有加,加上潛意識里長媳的責任感,心又軟了,忍不住要幫上老人家?guī)资?。黃毛女做出了榜樣,六英也不好當只管吃不干活的甩手掌柜了,特別是她生了兒子,家婆家管叫四妹子專門伺候她過月子,她受了感動,家務活也會主動去做一些。黃毛女最是看不慣老三的老婆書琴,嬌生慣養(yǎng),三天兩頭睡懶覺,三天兩頭去上街,把自己打扮得就跟城里小姐似的,還常常關(guān)在屋里拉手風琴,除了農(nóng)忙會跟大家一起下田干活外,平時家務事一概不管不顧。黃毛女和六英聯(lián)合起來向家婆告了她一狀,家婆嘆氣抹淚,說給老頭子聽,請他出面管管。老頭子好像不當回事,說:“她是富貴人家閨女,嫁給老三是受委屈了,我們家掙了面子,哪個不這樣說哩?!秉S毛女和六英聽到了,都氣得不行。

家里的一應開支,都由老頭子把持。老頭子精打細算,用了八年功夫,把做新屋欠下的帳連本帶息還清了。在黃毛女看來,不分家的最大好處就是山坡和她作為長子、長媳,不用當家理財,不用為油鹽柴米發(fā)愁,兩個孩子在公公、婆婆的疼愛中吃“公飯”長大、上學。所以盡管自己沒有經(jīng)濟支配權(quán),盡管說話辦事要看家管的臉色,她還是聽從了早年娘家人的勸導,忍氣吞聲,克勤克儉,從不主動提分家的事,保持了一個做長媳的風范,在村里有好口碑。村里那些與兒媳合不來的老人們,常常拿她當例子敲打兒媳。而那些受了訓斥的兒媳,不由對黃毛女心生忌妒,有的還說她是個“蠢婆”。老二兩口子的算盤卻打得比她和山坡精明,覺得生一個孩子吃了虧,也極力想超生一個。老頭子發(fā)話說:“我是個獨子,傳下了三個兒子,對得起祖宗,到你們手里當然不能虧了本,‘三比三’是要的?!庇终f,“超生要罰款,你們要是拿準了是伢崽(男孩)就生吧,拿不準我分文沒有,你自己想辦法去?!崩隙驄D盡管鉚足勁要生人,可六英的肚子總不見起。

老三夫婦對生孩子的事卻好像沒有什么興趣,一門心思要出去打工,他們嘀咕要分家,弄個清清爽爽出門。有天深夜,黃毛女起來解手,透過廁所的小窗戶,看見老屋的大門突然開了,老三兩口子鬼鬼祟祟進去了,她躡手躡腳地跟過去,大門隨后就杠上了。她趴在門旁狗洞前往里邊仔細瞧,只見老頭子坐在八仙桌上席,山田和書琴分坐兩側(cè)。老頭子把一個紅色的木盒子打開,讓他們看了,神情莊重地說道:“八十大壽過了,你我就黃土埋到下巴殼了。老三你是家里最聰明的人,本該有大出息,沒考上大學我死不瞑目啊。這十塊‘袁大頭’是祖上傳下來的,今天就交給你們了。如今的行情,沒破相的一塊一千七,破了相的一塊也值一千。崽大不由爺,爺管不得崽一世,你們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山田抱著紅木盒子哭了,說對不起爹媽。書琴也是兩眼放光,說從此以后他們一定會為爹媽爭氣、爭光。黃毛女還想看個究竟,不料那大黃狗看到洞口有一雙眼睛碌碌地轉(zhuǎn)動,以為是哪個同類闖入了自己的領(lǐng)地,勃然大怒,汪汪叫著撲進洞來,嚇得她趕緊溜走。她把這事跟山坡說了,山坡怎么也不相信老頭子會做出這種無視他長子地位的事來。按照老規(guī)矩,家里有什么傳家寶之類的貴重東西,首先要交給長子,要不就是兄弟們平分,而決不能讓最小的兒子獨吞。這個平素不發(fā)火的男子漢被激怒了,咬牙切齒地責問老三老頭子究竟給了你什么東西,要他如實說來。老三和書琴已經(jīng)把小木盒子鎖進了箱子,只要父親不說就沒有任何的證據(jù),到手的東西豈能拱手相讓?他裝憨賣傻,說大哥你是不是做夢夢見什么了,老頭子什么也沒給我。山坡又聯(lián)合老二一起去追問老頭子,老頭子憤怒而威嚴地瞪著他們,說你們大白天講瞎話,沒影子的事。

黃毛女說:“我當面看見了,明明是十塊銀元,你全給了他!”

老頭子大驚失色,他特意安排在深夜做這件事,哪知道做事不周泄漏了天機,但事已至此,他便說道:“十指連心,都是親骨肉,你們不要計較了,我給了就給了。”

山林說:“都是你親生的,為什么就不一碗水端平?”

六英說:“那你就靠老三過一世吧,我們都無所謂,我們都是外人!”

黃毛女說:“爹,也不為難你了,分家吧。”

“對,分家,”老二夫婦異口同聲地說,“連那些‘袁大頭’也一起分!”

6

分家是一樁大事。李本良叫老三把大舅舅請來了。在這一帶鄉(xiāng)間,舅舅在辦紅白喜事和分家之類的大事上,享有極高的權(quán)威,只要姐(妹)家邀請,舅舅就要拿主意,尤其是在爭議不下時,舅舅的意見往往起決定性作用。但一般做舅舅的,大凡是通情達理之人,在表態(tài)時都會慎而又慎,盡量做到公平合理、各不得罪。山坡他們有兩個舅舅,二舅早已病故,大舅也年屆七十,但身子骨硬朗。他一進屋,李仁花就去灶間燒火煮面。他跟了過去說:“妹妹就莫客氣了,我肚子還飽的哩?!?/p>

李仁花說:“這個家遲早要分,硬捏不到一起,再不分,我跟你妹夫就活不了幾天了,你就好生拿個主意吧?!辈淮笠粫?,一碗掛面三個雞蛋煮好了,三個雞蛋壓在掛面下邊。李本良請大舅到八仙桌的上席入座。在大舅慢條斯理吃雞蛋面的時候,一家大小陸續(xù)到齊。李本良叫后代們向掛在中堂上他父母親的遺像行三跪九拜之禮后,男人們按長幼圍桌而坐,女人們靠墻壁坐在凳子上,三個孫子、孫女則傍著自己的媽媽坐著。李本良不高興,打發(fā)孫兒們出去玩耍,不讓他們在如此重要的時刻、如此重要的場合看到大人們的紛爭。本來,女兒是不參加分家的,但李仁花疼愛女兒,悄悄帶了口信給四妹子,四妹子趕來了。待李仁花收拾完碗筷,屋子里的氣氛就嚴肅起來,除了李仁花以外,誰都不清楚在老頭子心里家是如何一個分法,大家先是看他,然后都把目光投向了大舅,希望大舅能站在自己一邊,說公道話,辦公道事。

經(jīng)過幾天來的折騰,辦八十大壽的喜氣已在李本良心頭蕩然無存,人更消瘦了,那腰子形的臉上顴骨高突,肌肉仿佛被風化了,貼著一層溝溝岔岔、麻麻點點的土黑色老皮,眼睛也不大好了,大白天也會冒出眼屎來,不過目光還是有神采的。不干活時,他手上總是端著水煙筒,此時,他又把煙絲捻成小團團,慢慢塞進煙嘴里,低著頭“叭嗒叭嗒”地抽起來,好久不言語,突然“嗬嘿—嗬嘿”地咳嗽幾下,脖子上青筋暴跳。黃毛女看著他,心里立時就酸楚了一下。無論他待自己如何,他也畢竟是自己的家管,八十歲的人了,眼瞅著要把自己苦心經(jīng)營起來的大家庭拆開,哪會不難受呢?萬一將老頭子氣得背了氣,那真是作孽啊。于是,黃毛女決定還是少說為好,不能火上加油,反正家是分定了的,況且有大舅在,還怕扯不平?

李本良終于說話了:“今天把大舅請來了,就是要對分家做個決斷。大舅在場,一碗水端平。”見大門敞開,就叫老三去關(guān)好,叮囑無論誰來了都不要開門,一家人的事放在一個鍋里煮爛了都不要緊,但家丑不可外揚。

大舅聽出了姐夫話中的意思,接過話來思量著說:“姐夫講得在理。想當年我也是勸過姐夫,細伢崽結(jié)了婚就趁早分灶吃飯,箍在一起,牙齒還有咬舌頭的時候。姐夫有姐夫的考慮,巴不得有一千只手把你們箍得熱熱乎乎的,名聲是響了,姐夫是火燒烏龜內(nèi)里痛,我曉得,為了你們,姐夫姐姐勞干了心勞干了肺。好在你們都有良心,也都讀過書,一根藤上的親,分家不分心,家和萬事興啊!”大舅的話鄭地有聲,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安撫外甥們不要吵鬧,和和氣氣地分家。

黃毛女向來尊敬大舅。感嘆在她所認識的人當中,像大舅這樣人太少了,如果兄弟們都能像大舅這樣肚子里撐得過船跑得了馬,分家就會順順當當。她擔心一旦爭吵起來,木納少言的山坡會說不羸,會吃虧,逼得她不得不站出來說話,六英、書琴,還有突然冒出來的四妹子,肯定會起哄,到時候舅舅就會將她怪罪。她在想,這段日子自己提分家是不是提得太多了,是不是過分了,傷了兩位老人的心,畢竟在一口鍋里吃了十幾年的飯,石頭抱在懷里也會暖和。她巴不得快點分家,卻不愿意搞得烏煙瘴氣,搞得她不像個長媳的樣子。

分家由李本良拿詳細意見,大舅做中人。第一件事就是分房子,兒子和媳婦們都無異議,但在開始分土地的時候卻風云突變,發(fā)生激烈的爭吵。李本良家承包的有四畝二分旱地包括兩個菜園子,有十一畝水田。這十一畝水田有三塊,分布在三個地方,遠近不同,肥瘦不一,李本良提出由老大先挑選,老二再挑,剩下的就歸老三,若是老大挑了最好的,為彌補老二、老三的損失,老大少分二分旱地。黃毛女覺得這樣也好,山坡未必會挑最好的,她也不希望挑最好的和最差的,挑那塊中等水田的就行,這么做兄弟們面子上就過得去。但是老大卻不同意,說這是合情不合理,應當抓閹決定。老二不同意抓閹,提出要把水田和旱地搭配在一起來分。山坡來了氣,嘟囔著說:“我挑最差的行不行?”

書琴接嘴道:“大哥話不能這樣說,我們抓閹也是為二老抓,我們名下的田地都給二老,二老種不了,給人種,收入歸二老所有,但要分得公平合理。一百一千畝田地,我們也不在乎?!睍儆謹[起了富家女的譜,借題發(fā)揮,既討好了二位老人,也嘲諷了老大、老二。她對全家人除山林以外一個也瞧不上眼。她極不愿意在農(nóng)村死守攤子,早就打算分了家立馬遠走高飛,她相信憑她和山林的本事,還有娘家的支持,一定會混出個模樣來。

書琴的話刺激了好勝心強的六英,六英挖苦道:“你當然可以面皮撐在屋頂上—死擺臉嘍,銀元得了十個,就不曉得門朝哪開了?!?/p>

書琴說:“你有本事也去向爹要啊!”

六英霍地站了起來說:“你當我不敢呀?爹,現(xiàn)在就說清楚,那十塊‘袁大頭’怎么分吧!”

李本良說:“現(xiàn)在不談這個事!”

六英說:“既然是分家,為什么不能談?我今天把話挑明了,我懷孕了。大嫂生枝子罰了五千,是大家里出的,我將來的罰款也要大家里出。鄉(xiāng)里規(guī)定超生伢崽罰一萬二,妹子罰八千,這個你們都清楚?!?/p>

書琴說:“你說懷孕就懷孕了,肚子怎是扁的?”

六英從兜里掏出一張紙擺在大舅面前,說:“我打過B超了,是個伢崽!”屋里所有的人都驚訝了。一直默不吭聲的四妹子這時候也來了精神,說道:

“女兒也有繼承權(quán),大舅你得給我一個說法!”

大舅苦笑了一下,緩緩說道:“大家都把肚子里的話擺出來,是公是母不要緊,可有一條,和為貴,不紅臉?!?/p>

臉色已經(jīng)變得很難看的李本良,水煙筒抽不下去了,說:“我是老了,你們不聽話了,舅舅的話你們誰敢不聽!”

分家從上午十點多一直持續(xù)到太陽落山,經(jīng)過爭爭吵吵,大舅調(diào)解,最后由李本良口述,老三筆錄整理,寫成了一份分家協(xié)議書:

茲有李子嶺村民李本良及長子李山坡、李山林、李山田分家,經(jīng)商定并由兒之大舅李明華作保,達成如下分家協(xié)議:

一、房產(chǎn)分割:

1、老屋一棟及房前屋后果樹、竹子歸李本良(以下簡稱父)所有。

2、新屋一棟,共三套,李山坡、山林、山田各得一套,現(xiàn)居住情況不變,即山坡居中,山林居東,山田居西。

3、廈屋及豬牛舍各一間,歸父所有。

二、土地分割:

1、有旱地三塊共四畝二分,草籽坡的一塊歸山坡所有,桑樹坪的一塊歸山林所有,后門口的一塊李本良和李山田各得一半。

2、有菜園兩個,枇杷樹下的由山坡、山林、山田三人均分,墻蔭里的歸李山坡所有。

3、有三塊水田共十四畝,分別位于牛泥塘、蛤蟆窩、芭茅溝,牛泥塘的歸父所有,經(jīng)抓閹確定,山坡分得蛤蟆窩的,芭茅溝的歸山林、山田平分,其中山林得上半田、山田得下半田。

4、有油茶山林二畝七分,四家平分。

三、動產(chǎn)分割:

1、有耕牛二頭、生豬四頭,耕牛為父所有,生豬由父飼養(yǎng),出欄后二頭所得歸父,另二頭所得歸山坡、山林、山田平分。

2、有犁三把、耙二把、耖三把、曬墊三床、籮筐四對,以及鋤、鍬等物,為公共農(nóng)用具,誰用誰保管,務必加以愛護。

3、各家屋中家具歸各家所有。

4、有銀元十枚,為父所有。

5、有新舊摩托車共二輛,有自行車三輛,新摩托車和一輛最舊的自行車歸山坡所有,舊摩托車和二輛較新的自行車歸山林所有(山田自動放棄)。

四、其它事項:

1、兒女需盡孝道,有不孝者全家誅之。山坡、山林、山田各家每月出錢六十元贍養(yǎng)父母。父母若生病住院或喪失勞動能力,各家人應輪流看護、供養(yǎng)。父母百年后事,由山坡牽頭辦理,如有欠賬,各家平攤。

2、為體現(xiàn)男女平等之精神,山坡、山林、山田各出錢六百元給李山云,作為李山云不參與分家的補償。

3、若山林超生一孩,其超生罰款,父承擔四成,山坡承擔四成,山林承擔二成。山田出于兄弟情誼,贊助山坡、山林各五百元。

以上各條,各人共同遵守,皆永不反悔。

未盡事宜,可臨時商議。

本協(xié)議一式四份,各持一份。

分家人:

父:李本良

子:李山坡

李山林

李山田

具保人:李明華

公元二OOX年X月X日

老三肚里有些文采。他為自己寫的這份協(xié)議書洋洋得意,念了兩遍給眾人聽。李本良夸獎說寫得好,大舅也點頭贊許。兄弟和妯娌們面面相覷,不好再說什么了,主事的男人們在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按了手印。李本良哽咽著說道:“分家了,真的分家了了……”

夜里,全家人在一起吃“分家飯”。黃毛女剛扒一口飯就咽不下去,跑到灶間,抱住家婆嚎啕大哭:“姆媽啊……”

7

“找我們來就問這個呀,沒有別的事了吧,我們走了?!秉S毛女說著欠起身。早晨只喝了一碗稀飯,中午吃了三個饅頭,肚子里早就空了,這會兒“嘰嘰咕咕”地叫,她感到身子發(fā)軟,想起吃飯了。

林隊副霍地站了起來,提高了聲音說:“你說叫黃毛女,你說叫李山坡,我們就信啦?你說家里窮,事情就了啦?老楊,你別發(fā)慈悲,信他們扯淡,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

黃毛女也來了氣,拍著屁股站起身,說:“我們?nèi)鍪裁粗e了?你們要搞清楚什么???”

林隊副說:“咦嘿,你賣X還有理呀!”

“你說什么?”黃毛女急問。

林隊副哼了一聲,重復了一下剛才說過的話。

“你媽才賣X!”黃毛女跳起來,沖過去,掄起巴掌要抽林隊副嘴巴。到縣城、省城幾個月來,她遭遇了多少奚落、屈辱,她都忍受了,林隊副對她說出這兩個骯臟的字,點燃了她心頭積壓的怒火,她感到了極其不能忍受的侮辱。她那黧黑的粗糙的臉膛突突地抽搐,眼睛鼓得快要掉了出來,鼻子緊縮,上唇拉到了牙根上,沖出一股滾燙的氣流。一只手拽住林隊副胳膊,一只手像刀一樣地朝他的臉砍過去。楊隊長趕緊把她扯開。楊隊長說:

“你不要打人,打人你就麻煩大了,小林你也冷靜點,好好說話?!?/p>

山坡聽人罵他老婆,也火了,躥起來,要保護黃毛女。

“我們走!”黃毛女說,扯上山坡就走。

“慢著?!绷株牳卑验T關(guān)上,對李山坡說,“還沒有問你呢,你是干什么的?”

鄉(xiāng)里、村里都有聯(lián)防隊,村里的前幾年撤掉了。李山坡知道聯(lián)防隊什么都能管,心里發(fā)虛。他開摩的是不允許的,他的摩托車牌照是假的,萬一他們查了出來,要罰款,說不定還得坐牢。想到這一層,他汗粘粘的身上起了雞皮疙瘩,不知道說什么好。

李山坡是個比較木納的人。在兩歲多的時候,有一次爹媽被拉到大隊去批斗;爹是惡霸地主的兒子,娘那死去的前夫是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現(xiàn)在嫁給了惡霸地主的兒子,自然也是有罪的,兩人被拉去和全大隊的地、富、反、壞、右們一塊批斗、游街是家常便飯,只是那天李山坡在搖籃里睡得正熟,娘還沒來得及抱他去委托哪家人帶一帶,大隊派來的民兵就將他們押走了。待到山坡從搖籃里醒來,嚎啕大哭,到處亂爬,爬上樓梯,從上面摔下來。很有可能就是那次把腦瓜摔壞了,李山坡不怎么聰明。他的模樣既不像李仁花,也不像他李本良,長臉盤,短鼻子,小眼睛,上嘴唇厚得有點兒向上翻,整個看去面部器官就像兩、三個人的拼湊上去那樣不協(xié)調(diào)?!澳袃翰徽撓嗝病保@倒不要緊,糟糕的是他小學讀了七年,初中只念了半年就輟學了。他拿起課本,不是頭疼就是想瞌睡。村里人常暗中拿他做不會讀書的反面教材,來訓誡自己的孩子,說你們讀書可千萬別像山坡豬腦殼,讀到卵毛白了都不曉得兩根筷子是一雙。李本良對這個兒子很不滿意,本來就出身不好,好不容易讓惡霸地主的孫子讀書了,卻是一點也不爭氣;身為長子,應該帶個好頭啊。好在山坡李山坡干活的力氣大,手腳也勤快,十六、七歲時,就能挑一百四十斤稻谷,走八里路去鄉(xiāng)里糧管所交公糧,一路上只需歇肩兩、三次,讓村里有的壯年人也自嘆不如。

時光流逝,世事變遷,人們再也不看重家庭成分了。因為老實和勤快,李山坡滿十八歲以后,就有媒人尋上門來說親,別人他都沒有答應,獨獨看上了黃家坪村的黃毛女。乍聽這名字,李山坡就好奇等到見了面,黃毛女真的是一頭黃發(fā),金黃金黃,像電影電視里的外國女郎,長長的扎著辮子,他好生奇怪,好生喜歡。媒人將他倆領(lǐng)到圩鎮(zhèn)上飯店里吃了一頓飯,問黃毛女看不看得上李山坡,黃毛女臉一紅說:“還行吧,看人家吧”。

“看人家”是當?shù)氐囊环N風俗,男女雙方有了初步的意向之后,女方到男方家去考察了解情況,這是結(jié)婚前的第一道程序,也是關(guān)系到能否訂婚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十分隆重而又熱鬧,男方要拿出最高禮儀來接待。去看人家的,除了女方本人以外,一般還有爺爺奶奶、父母,兄弟姐妹、伯父伯母、叔叔嬸嬸、姑父姑媽和他們的孩子,其孩子要是已經(jīng)結(jié)婚,配偶也是要去的,還有外公外婆,舅舅舅媽、姨父姨媽以及他們的子女,同樣,其子女若是已婚,配偶也要去。女方及其親眷空手而去,大吃大喝一頓,臨走時,男方要給女方本人贈送金或銀首飾和一個大紅包,給女方家里送上蹄花、鮮魚、活雞所謂“三牲”和煙、酒、糕等禮品,對女方的舅舅和兄長也是一定得給紅包的,至于紅包的多少和小孩們給不給紅包,那就要看男方家的經(jīng)濟實力和好客程度了?!翱慈思摇被ㄥX很多,有的人家光為這一項就背上了債務。但李本良沒有借債,破舊的房屋也修繕一新,女方基本滿意,唯一擔心的是房子這么小,三兄弟將來都結(jié)了婚怎么???李本良非常清楚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一俟山坡結(jié)婚就著手籌劃建房子。當他的第二個孫兒也就是枝子呱呱墜地的那天,一排三層樓、有三道前后門的新屋正好完工,氣勢不凡地豎立在老屋的前邊。這是他有生以來真正的揚眉吐氣,盡管掏空了所有積蓄,還借了五萬元的債。

就在分家的當天半夜里,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熟睡的李本良老兩口被狂躁的大黃狗的叫聲驚醒。一條有半根竹篙長的青蛇,不知從什么地方鉆了進來,被大黃狗發(fā)現(xiàn),它先是怒吼著要驅(qū)逐青蛇出去。青蛇卻不作理會,徑直朝兩老口睡的房間躥。大黃狗猛地撲了上去撕咬青蛇。青蛇被咬成了兩截,頭部的一截作垂死掙扎,纏到了大黃狗肚子上,咬住了大黃狗的脖子。等老兩口慌慌張張從床上爬起來,大黃狗淚水汪汪看看主人,嗚咽了一聲就沒有了氣息,兩眼瞪得大大的。大黃狗養(yǎng)了八年,朝夕相伴,有如親人,就這樣稀奇古怪地慘死于蛇口之下,老兩口悲痛得落淚。李本良覺得這是不祥之兆,天麻麻亮就喊醒山坡,叫他找個好地方把大黃狗埋葬,越快越好,再三叮囑不要對外人講。李本良說這話時黃毛女也在場。大黃狗還是她從鄉(xiāng)里街上買來的,那時才剛斷奶,它死得這么慘,黃毛女也唏噓不已,她懷疑是不是那天躲在狗洞邊惹了災禍。她記起老一輩子人傳下來的狗洞里看不得人的話,可那天自己也是萬不得已。山坡把大黃狗裝在土箕里,扛著鋤頭向自家地里走去。村前村后的山岡有空的地方都讓村里人早已開荒種了地,剩下的一些樹林子也早就分給了各家,一時找不到埋狗的空地,想埋在自家地里。

五月天,地上難得沒有起霧,如蛋黃一樣顏色的日頭爬上了山岡,鮮嫩的陽光照耀著因少了年輕人而顯得空虛、沉悶的村巷,在牛哞雞啼狗叫的混響聲里,幾縷灰色炊煙有氣無力地在屋頂上飄浮。栽到水田里已多日的禾苗,穩(wěn)穩(wěn)地扎下了根,一片青綠覆蓋了田野,在柔柔的風里發(fā)出微妙的輕響。李山坡三兄弟到水田、旱地、油茶山和菜園走了一遍,確認各自分地所得的具體位置,因為事先有約定,都沒有什么異議,議定了分界就打個樁或者埋塊石頭作下標記。三兄弟默不吭聲回了家。不知是郁悶還是高興,書琴站在窗邊拉起了手風琴。那清脆的琴聲在村子里顯得奇特,幾只公雞飛到門前桔子樹樹枝上,扯長脖頸,煽動著翅膀,如末流明星一般用破鑼嗓子唱起“卡拉—卡拉”來,仿佛書琴就是它們的伴奏帶。

黃毛女聽了心煩,追到菜地里說:“千萬莫要埋自己地里,你曉得它會作什么怪?拋到‘麻子塘’去算了?!?/p>

山坡也想省事,可又怕老頭子怪罪,便說:“你去拋吧?!?/p>

分了家,砌灶是首要的事。李山坡上騎摩托車到鄉(xiāng)里街上買鍋盆碗筷去了。黃毛女知道,他們?nèi)值芏紩冎ㄗ影抵袕睦项^子手上落下私房錢,她不慫恿也不反對,但她自己不做;萬一被家管家婆揭了底,傳遍全村,她這個做長媳的就顏面掃地了。她心里清楚,如果山坡不落,老二、老三落了,那就吃了大虧,再忠厚的人也不會不開竅。山坡幾年下來落下的私房錢每次都交給了她,攏共二千一百二十元,有的平時急用用掉了,剩下一千七。黃毛女計劃除了購置鍋盆碗筷以外,還要養(yǎng)一欄豬、兩頭牛、一窩雞鴨??锼阆聛恚@些開銷要四、五千。黃毛女發(fā)現(xiàn),過慣了不管家的日子,真是不知道油鹽柴米貴,現(xiàn)在她的這個家窮得是沒有一分錢。每個月有還得向二老交六十元撫養(yǎng)費,還得負擔老二的超生款,還有孩子讀書的費用,還得吃飯穿衣,哪里來的錢,往后的日子怎么過?愁云重重地壓到了她的心上。為省錢,她沒有同意讓山坡請泥水匠來砌灶。請泥水匠砌灶,五十塊工錢,還要供兩餐飯,不如自己動手,省下這筆錢。她騎上自行車,兩邊綁上簍子,到鄰村磚瓦廠拖來了磚頭,到泥水匠家賒來了石灰,又挑來了黃土倒在屋檐下和泥。

李山坡從鄉(xiāng)里街上駕著摩托車,把大鍋和風箱買回家,只見黃毛女坐在后廳準備砌灶的磚堆上,兩個眼珠子發(fā)直,牙齒碰牙齒“咯咯咯”響,山坡吃了一驚,問:“喂,你打擺子呀?”又叫了她幾聲,她才回過神來,邊吃力地起身邊喊叫:“狗呢?狗呢?”山坡說:“什么狗?”黃毛女說:“大黃狗!大黃狗!”山坡說:“稀奇古怪,你不是拋麻子塘里了嗎?”黃毛女聲嘶力竭地說:“不、不、不,它活啦,它從麻子塘里跑回來啦!”

“麻子塘”是李家子嶺村上邊水庫堤壩下的一口池塘。這是一口古老的池塘,相傳太平天國翼王石達與天王決裂后途經(jīng)這里,見這池塘背靠山坡,泉水清澈如鏡,便在山林中安營扎寨。哪知半夜清軍來襲,將山坡團團圍住,石達開命眾將士拼死突圍。清軍撤到山外,四面點火,要焚燒山林,突然間大滂沱,久下不停,救了石達開一命。原來并不是老天下雨,而是池塘里的泉水噴涌,鋪天蓋地。史書上有記載,一八五七年五月石達開潛出天京城,轉(zhuǎn)戰(zhàn)安徽、福建、江西,到過李子嶺村一帶,但是否有這樣一件事就無從考證了。這口小小的池塘有許多有妖魔鬼怪的傳說,一九五O年有人親眼看見幾個過路的外鄉(xiāng)人在池塘邊喝水,喝著喝著,人就不見了蹤影。一九六七年有一對城里來的年輕夫妻,被后面的紅衛(wèi)兵追著,雙雙跳進了塘里,卻怎么也找不到尸體。四十多年前,搞所謂“八字頭上一口塘,兩邊開渠靠山旁,中間一條機耕道,村莊建在山坡上”的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建設,公社決定在李子嶺村修建一座水庫,兩邊開出水渠,灌溉下邊十幾個村子的農(nóng)田。規(guī)劃時把這池塘包括了進去,村里人怕池塘作怪,流水不止,會“脹破”堤壩,把村子淹了,遂在施工時悄悄將壩腳改到了池塘外?!奥樽犹痢被\罩著一層神秘、恐怖的面紗,少有人光顧,就連池塘旁邊的幾畝水田也無甚人敢種。不過近些年來,人們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不僅有人把死豬死狗死貓往塘里邊扔,還有人到這里來釣老鴿?!奥樽犹痢崩锏睦哮潅€頭大、肉肥嫩,有的背上還長毛,拿到街上能賣好價錢。釣的人多了,“麻子塘”的老鴿要么是躲藏起來了,要么就是絕跡了,這兩年去釣的人總是空手而返。

“麻子塘”四周岸邊覆蓋著很長很厚的芭茅和荊棘,只露出池中央一小塊浮著雜草雜物的水面,里面?zhèn)鞒龉致暪謿獾南x嘶鳴,增添了幾分陰森恐怖的氣氛。突然,所有的蟲、鳥都停止了鳴啼,“嗚—”一聲怪叫劃破了死一般的沉寂,一條腦門上有個白花點、全身黃毛的農(nóng)家狗,張著嘴從水中躥出,鉆進了芭茅和荊棘叢,刀刃一樣鋒利的芭茅和荊棘的尖針,在它濕淋淋的皮毛上劃過,留下了幾道血口,當它艱難地爬到岸上時已不能動彈了。過了一些時候,它重又爬了起來,順著岸邊的缺口下到水邊,伸長舌頭喝水?;蛟S池塘里有什么神奇的草藥,長期在水中浸泡,那水便有了藥性,它身上的傷口很快就止住了血,合在一起了,它在地上滾了幾滾,一身的黃毛變得干爽發(fā)亮。它奔跑起來,跑過了田塍、山坡、菜地、竹林,跑到了黃毛女的背后,黃毛女正在搬磚,猛聽得“汪汪”的叫聲,回頭一看,大黃狗正使勁拖她的褲腳,把她嚇得暈倒在地。大黃狗又跑到李本良跟前。李本良在老屋后門前的菜園里搭豆角架子,老伴打幫手。大黃狗一聲不響地蹲在他們中間,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似地看著他們,搖著尾巴,眼眶里盈滿淚水,差點將兩個老人嚇得背過氣去,李仁花拿在手上的小竹片滑落在地,連呼幾遍“出了鬼出了鬼”,李本良扶住剛搭上的豆角架子,才沒有跌倒。但驚嚇歸驚嚇,他們相信了心愛的狗真的是死而復活。狗通人性,狗講仁義,李本良心里的晦氣一掃而光,覺得這是個好兆頭,把狗窩里的禾桿塞進灶膛燒了,重新鋪上干凈的禾桿,對大黃狗看得更重了。經(jīng)歷了生死劫難的大黃狗對主人更忠誠和依戀了,李本良走到那里它就跟到那里,哪怕是到屋外上茅坑,它也會蹲在門前守衛(wèi)。很快的,村里就有了一種傳聞,說本良老者家的狗聽說分家氣得死了,但分家分得和和氣氣、高高興興,狗又活了過來,本良老者家的狗神得很!

黃毛女心里清楚,這些話是家管編造出來傳出去的,她不明白家管為什么要編謊話騙人,有誰會真正相信呢?難道是因為出身不好過去受了欺負,現(xiàn)在就要處處抬舉自己嗎?大黃狗在她心中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她看見它就覺著它像個妖怪,就害怕,盡量躲開它。有一天中午,黃毛女煮豬潲,把切碎的兩盆馬齒莧倒進大鍋里,盛滿水,剛點著火,大黃狗竄進來了,沖她仰起頭“汪汪”叫,她吼著趕它走,猛聽得“啪啦”一聲,灶臺塌了,大鐵鍋翻了個。灶是山坡砌的,他不懂泥工,翻來覆去地砌了一天半。有一句罵人的話十分的惡毒,叫做“絕滅倒灶”或“倒灶絕滅”,誰也不能準確地解出它的意思,大意是倒八輩子大霉、徹底完蛋。村人吵架吵得最傷心時,往往會用這句話罵人。天天要做飯的灶都倒了,是多么不吉利多么屈辱的事啊,黃毛女把這一切都怪罪于該死的大黃狗,她操起燒火棍要劈它,一直追到老屋里。李本良見了,怒斥道:“它是畜生,你是人,跟狗一般見識!”

黃毛女對大黃狗十分厭惡,當天就自作主張給狗販子說了,把它賣掉了。李本良氣得差點丟了老命,打了黃毛女一記耳光。家公打兒媳,是很少有的事情,黃毛女哭了一整夜,發(fā)誓一輩子不理睬家公,她對李山坡說:“我要走!我要走!”

8

黃毛女確實有了離家打工的想法了。

轉(zhuǎn)眼就到了“雙搶”。俗話說:“小暑割不得,大暑割不羸?!闭f的是早稻在小暑時節(jié)尚未成熟,不可收割,到了大暑就完全成熟了,農(nóng)家收割忙不過來。李子嶺村有六十一戶人家,兩座丘陵之間夾著一片狹長的田野,從水庫那兒蜿蜒開去,中間一條機耕道,村子就坐落在北面丘陵腳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強制推行“園田化”,又在田野里修了幾條橫貫田野的機耕道,還在兩旁植樹造林。如今,每條道上都雜草叢生,路基讓水田靠道的村人削得越來越窄了,有的地方樹根裸露,像菜花蛇或黃蟮似地伸進了田里,且每隔一、二畝田,就有一條橫穿而過的放水溝。村里人早已不走機耕道,在丘陵腳下踩出了一條進出的泥馬路,好心的人在上面鋪了些煤渣和碎石。小暑已過去好幾天,田里的稻穗越來越黃,黃燦燦的一片隨風搖擺,讓村里人又喜又愁。喜的是半年來辛勤耕作,風調(diào)雨順,豐收在即;憂的是缺少青壯年勞力。好在政府有購買農(nóng)機的專項補貼,有一些人家買了耕田機、割禾機,他們給人割禾、耕田收二十四塊錢一畝,一天吃東家兩餐飯,不過,請的人家還是不多。他們興高采烈地把機子開上機耕道,卻老是被陷在坑洼里,走一段就要推一段,氣得大罵一通當官的不干好事。

李本良請他們把自己和老三的禾割了、田耕了,又雇請幾個種過田、五十多歲、下鄉(xiāng)尋活干的下崗工人,把晚禾栽了。事先他在電話里對遠在外省的老三說自己干不動了,老三立馬爽快地說請人吧,錢都由我出,話說到他心坎上去了,盡管老三不得不把那些“袁大頭”交出來了,但老三并沒有怨他,他最疼愛的這個兒子還是最有孝心的。黃毛女和李山坡沒有錢請人幫工,拼死拼活搞完了“雙搶”,幾天下來全身曬脫了皮,腰都直不起來,筷子和枝子也是烏頭黑臉。田野里又是另一番景象,新栽下去的禾苗取代了金黃的早稻,蔫蔫地趴在讓烈日曬得滾燙的泥水里,只有在清晨才顯現(xiàn)漸綠的生機。

“雙搶”是農(nóng)家最忙也是最累的時節(jié)。黃毛女還沒來得及喘過氣,小妹來請她了。小妹去年嫁到鄉(xiāng)里邊上的一個村子里,在鄉(xiāng)里圩場擺了個服裝攤子。小妹知道大姐日子過得拮據(jù),叫黃毛女過去打幫手,每天給她十塊錢工資,并且說定等年底盤點要是賺了錢還給她提成。黃毛女很是驚奇,打小就對她服服帖帖的小妹,當了老板娘就另眼看人,把她當成打工妹了,錢上的事一是一二是二算得清清楚楚。黃毛女干了兩天就不想干了。小妹問是不是嫌工錢少了,黃毛說做田人一天哪能賺到十塊錢呢,我知足。小妹又問那是為什么,黃毛說你做生意心黑。小妹咯咯笑了,說你講心黑也罷你講心紅也罷,做生意就得有利潤,不是擺攤子學雷鋒,不是搞慈善。

黃毛女鄭重說道:“明明是十塊錢進的衣裳,你偏要賣四十塊,還口上搽蜜盡哄人家,人家都是做田的人,賺兩個錢流一身的汗水,你就是下得了手!”

小妹說;“你是呆在家里太久了,沒有見識。做生意,手要巧,口要乖,讓人家中意?!?/p>

黃毛女說:“那也得憑良心?!?/p>

小妹說:“你說話調(diào)子高高,我怎么就不憑離心啦?你愿打他愿挨,又沒有騙人?!?/p>

黃毛女說:“家里事多,我要回去曬谷,我要回去喂豬。”

小妹說:“你是不想干了,我哪里都能找到打幫手的,六、七塊錢一天都有人干,我是為你好,手上有兩個活錢?!?/p>

黃毛女決意要走。

小妹發(fā)火了:“你思想老化,老蠢婆一個!一世苦命!將來我在縣城開了店也不要你!”叫黃毛女想起來就傷心,覺得小妹變了,說話太難聽。

家里三畝二分的水田,早稻收了二十七擔谷子。黃毛女留下了七擔做口糧,二十擔出賣。近幾年,不用交農(nóng)業(yè)稅了,谷子價格上來了,可總是起起落落,讓做田人提心吊膽。改了名叫糧油公司的糧管所,仍然是過去那種老做派,坐等農(nóng)民上門來賣糧。糧販子們卻比他們精明和勤快,開著汽車進村入戶收購糧食,但價格卻比糧油公司的低,糧油公司一擔早稻谷子四十五元,他們只肯出四十三,有圖省事的人家會把谷子賣給他們。過去交公糧、賣谷子之類的事不用黃毛女操心,現(xiàn)在不能不精心盤算了。她問山坡開摩托車跑一趟鄉(xiāng)里要多少汽油,山坡說跑個來回要兩升多點。黃毛女沉吟了一會說:“起碼要跑四個來回,不合算,你去借板車來?!?/p>

山坡說:“老猴子、春兒、銀鳳家的板車都要收錢,五塊一天?!?/p>

黃毛女說:“曉得!去小妹家借?!?/p>

山坡說:“你去,我怕她?!?/p>

黃毛女說:“她是老虎啊,會吃你?。俊?/p>

山坡想騎摩托車去,把板車系在后面拖回來。

黃毛女說:“省油,你走得去?!?/p>

山坡到了小妹家,小妹板著臉說:“借什么板車,不借!”

山坡說:“你姐叫我來的?!?/p>

小妹說:“就她那個死腦筋,不借就是不借?!?/p>

山坡覺得小妹一點情義也沒有了,心里冒火又不敢發(fā),怏怏地往回走。剛進村,只見一輛大貨車從大樟樹下開了出來,娘和小妹坐在駕駛室里,車上裝滿鼓鼓的麻袋,老婆、六英、山林,還有兩個不認識的后生坐在麻袋上。原來是小妹請來朋友幫忙,為他們拖谷子,山坡心里罵小妹“?;尅薄>瓦@么不花一分錢,把糧食賣給了鄉(xiāng)上的糧油公司,而且一大家子都跟著沾光,黃毛女既感激小妹,又不甚舒服,總覺得她在有意擺臉,顯得自己什么都比她差勁。

二十擔谷子賣了九百元錢,這是一筆很大的收入,夫妻倆都不由亢奮了一陣。黃毛女心算了一下,鼻子就有點發(fā)涼了,除去購買種子、化肥、農(nóng)藥的開支,加上政府發(fā)的種糧補貼,實際上就只賺到了四百多塊錢,還不夠交兩個孩子下學期的學雜費。二十三只母雞是長大了,可還沒到下蛋的時候,九只鴨子、六只鵝也才斤把重,都還賣不得,兩頭牛崽架子還沒長起來,旱地里的花生針腳還沒落地,油茶樹上的果子才小指頭那么大,菜園里的菜蔬只夠人吃、豬吃。今年生豬賣價又好,五塊錢一斤,豬販子都搶著要。當初黃毛女一狠心,以一分二厘的利息到鄰村賊婆家借了一萬五千元,砌了一個大豬圈,買了三十七只小豬崽。小豬崽比成豬價錢還高,九塊五一斤還搶手,總共四百零七斤,用掉了三千六百多塊錢。豬們一天光吃買來的混合飼料,就要吃掉兩百多斤。黃毛女喂豬喂得精細,飼料、谷糠、野草和菜蔬混合著喂養(yǎng),豬崽們都長得挺快,都一百好幾十斤了,不久就可以出欄了。黃毛女指望通過養(yǎng)豬打個翻身仗,還清債務,日子過得好起來。她不敢去娘家借款,她知道爹媽和兩個弟弟都有萬把塊存款,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回娘家借錢是最讓人看不起的事情;想問家管,又怕家管說他們沒志氣。賊婆是老村醫(yī),房子有三棟,高利貸放了好多,家里有兩個女人,一個是老婆,一個說是親戚,比賊婆小十幾歲,大伙都說是他的小老婆。黃毛女說盡了好話,他才答應利息一分二,他說借給別人都是一分五,看在她是李本良家的面子上減掉三厘,借期一年,如果逾期不還,以后的利息就是一分五,叫李山坡立去下了字據(jù)。這筆巨額債務就像一把刀擱在她心口上,隨時都會引起劇痛。

一天清早,山坡去牽牛。他和山林的牛都借父親的廈屋關(guān)著,為著安全,做了厚厚的新門,加了大鐵鎖。豬、牛被盜的事,村里近年發(fā)生過幾起。當他走進廈屋時,地上只有兩堆牛屎和被牛們踩得稀爛的禾桿,五頭牛連個影子也沒有。山坡嚇慌了手腳,李本良罵兒子們粗心大意,合家老小漫山遍野、旮旮旯旯找尋了半天,仍是不見一根牛毛。兄弟二人先是互相怪罪,然后便吵起架來,黃毛女將他們拖開,把山坡數(shù)落了一頓,在一旁為山林幫腔的六英縮回屋里去了。如此大膽地一次盜竊五頭牛,驚動了鄉(xiāng)里領(lǐng)導,張書記發(fā)話嚴厲打擊,派出所立案偵查。第三天,村里又有一戶人家黃牛被盜,一時間全村人心惶惶,無人再敢將牛放在屋外的牛圈中,到了夜晚紛紛牽牛進屋,有的老人讓牛和自己同居一室,攥著牛繩子睡覺。黃毛女叫山坡搬了竹床去豬圈,帶了一根鐵棍,要為豬們守夜,再三交待山坡千萬不要睡得太死。她自己卻病倒了,發(fā)燒、怕冷,硬是不讓山坡叫醫(yī)生,說是自己扛得住,用濕毛巾捂腦門子,燒還是退不下去,蓋了兩床棉被還是冷得打顫。待山坡把賊婆請來,只見她滿臉汗水,嘴唇青紫,渾身像觸電抽個不停,語無倫次說道:“牛啊……我的崽啊我的命啊……你到哪里去了……賊啊……你炮子穿心河里拋尸啊……還我牛還我?!眱蓚€孩子哭喊著媽媽,李仁花也難過得嘆氣,山坡問賊婆怎么辦要不要送醫(yī)院。賊婆畢竟經(jīng)驗老到,翻看了瞳孔,把了把脈搏,聽了聽胸音,扎完針灸又打了一針,一句話不說,轉(zhuǎn)到廳堂坐去了。他年近花甲,額上卻無多少皺紋,臉上肉嘟嘟、紅潤潤。山坡跟過去問要不要緊,要收多少錢,就聽得兩孩子在房里驚呼媽媽緩過來啦。賊婆說無事了,五十吧。山坡翻箱倒柜也沒湊足五十塊錢,說找你看病硬是貴啊。賊婆說你就不知道當醫(yī)生的辛苦和難處,技術(shù)可以貢獻藥卻自己生產(chǎn)不了的,我一輩子以慈悲為懷懸壺濟世哩,決不貪財。山坡心想難怪你外號叫賊婆,心真是狠哪,嘴上說:“賒賬行啵?”賊婆說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哪有不行之理,就不收你的利息了,年底還賬,叫山坡寫了欠條。

送走賊婆,李仁花把山坡叫到老屋里,關(guān)上大門,問兒子手頭怎這么緊,究竟欠了多少債,山坡說一萬五,想起來就嚇人。李仁花從房間里捧來一個黃布袋子,要山坡拿走,里面裝著一千塊錢,有從一元到五十元的紙幣,也有從五分到一元的硬幣,都分門別類捆扎整齊。

李仁花說:“再窮再苦,也千萬莫要虧待了兩個細伢崽孩子。”

山坡說:“老娘,我做崽的不中用?!?/p>

李仁花說:“不中用也是崽啊。你莫要發(fā)孱去給爹和老二講,這是娘存積下來的。過日子要動點腦筋,找點錢路?!?/p>

娘的話激起了山坡的靈感,他找到老猴子,問老猴子收不收徒弟。老猴子組了個鼓樂班子,專門給人辦紅白喜事,吹吹打打,每場不但有吃有喝,還能得幾十塊錢。老猴子反問:“你會吹打么?”

山坡說:“不會,請你收我做徒弟,混兩個錢用?!?/p>

老猴子說:“孔夫子七十學吹簫,人家是圣人,你是圣人么?我的班子不是領(lǐng)導班子,不收閑人,對不起嘍。”

山坡嘴上無話,心里暗暗罵道:“我操死你媽!”

休息了半天,黃毛女身上恢復了些力氣,人是明顯憔悴了,兩個眼窩凹下去,眼圈發(fā)黑。她撐著虛弱的身子下了床,又屋里屋外忙開了。牛崽被偷,有如剜了她身上的肉,派出所那邊仍然是一點消息也沒有,等牛崽長大賣兩、三千塊錢的夢想破滅。每當聽見牛哞,她就會側(cè)耳諦聽是不是自家的牛崽??匆娕A?,她又會停下手中的活計,呆呆地瞪圓了眼睛。有一次,她去鄉(xiāng)里圩場的牛市上找牛,兩頭牛崽從牛群里跑來,歡快地叫她姆媽。黃毛女說你們是牛啊,我怎就成了你們的姆媽呢?牛崽們說你就是我們的好姆媽,姆媽!姆媽!。黃毛女說好好我就是你們的姆媽,好姆媽,我對不住你們讓賊人偷你們走了,你們受苦了,我可找到你們了,我來領(lǐng)你們回家,說著就一手抱一頭把牛崽們帶回家去。半路上電閃雷鳴,大雨澆身,她跌進水溝里,驚醒過來,原來是一場夢。李山坡?lián)乃偃浅霾?,用娘給的錢又買了一頭黃牛崽,還買了幾袋豬飼料,到了夜晚把牛關(guān)在一樓的雜物間里,黃毛女的心情這才好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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