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死桐·愛在灰燼里重生——我的父親母親
鷓鴣天·半死桐賀鑄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櫳兩依依??沾猜犈P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父親有件衣服破了,卻一直不肯扔掉,叫姐姐幫他補。姐姐補好后把衣服遞給他,他戴起老花眼鏡細細地端詳了一會兒,搖搖頭嘆了口氣,悵然若失地望著前方,說:“還是你媽的針線活兒好些,她的手工可比你們用縫紉機還強好幾倍呢!唉……”
自從母親去世后,父親便常常念叨起母親的好,每每此時,我們就知道,他又在想母親了。
十年前,我一直偏執(zhí)地認為我的父母是天底下最不幸最無感情可言的夫妻,他們的結(jié)合僅僅是為了完成生命的程序;僅僅因為兩人皆自小喪父,家境貧寒,有著相似的背景和經(jīng)歷,是一根苦藤上兩個牽強相依的瓜;是那個講究門當戶對、被封建婚姻觀所左右的時代里生硬捆綁而成的夫妻,他們的結(jié)合完全是一種錯誤。我甚至一度恨過我的父親,我認為他就是那個時代的畸型產(chǎn)物。因為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父權(quán)、夫權(quán)主義者,他脾性暴躁,動輒便對妻兒惡言相向。我們便是在他那種所謂最正統(tǒng)最嚴厲實質(zhì)是帶有暴力傾向的教育下成長過來的。母親的苦頭自然比我們吃得不少,幸得她秉性溫良淑德,和順隱忍,每每總是寬容乃至既往不咎,竟也能平衡這種不平等的家庭關(guān)系,直到終老。(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而我卻深惡痛絕于父親這種高高在上,唯我獨尊,鐵腕高壓的治家政策,也一直替母親不平。記得曾問過母親,為何要把這種生活維持下去,為何不選擇離開?母親聽后反而似乎驚詫于我的想法,眼睛里掠過一絲無奈與酸楚,幽幽道:“這世上如果真有十全十美的生活可以選擇的話,誰愿意過苦日子?你父親脾氣是不好,處事方式也生硬了些,除此之外,他其實也沒有什么不好,起碼他沒有什么惡習,是個勤儉持家的人,而且他還很愛你們……一個家庭,怎能說散就散了呢?”
一番話,說得我無言以對。
而真正改變我對父母婚姻關(guān)系的看法,是在我哥哥喬遷新居的那一年。
我和父母一起到哥哥家參觀其新居并小住了數(shù)日,期間父母閑來無事,便商議著去小姨家走一趟。我沒有答應跟他們一起去,因為哥哥的新居地處開發(fā)中的新區(qū),各種配套設施尚未齊全,還沒有公共汽車通過,交通極不方便。而小姨家雖同屬此轄區(qū)范圍,但因其是當?shù)刈睢巴林钡木樱ㄞr(nóng))民,所以實則離哥哥家還遠隔十幾里路程。父母也不勉強我,雙雙下了樓,從巷子出去,上了公路。我倚在窗邊拼命地對他們喊,示意他們打車去,然而他們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許是說“不用了”之類的話,便越走越遠,消失在我的視野里??粗麄兊谋秤奥刈兂闪藘蓚€小黑點,淚水瞬即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為我的自私而愧疚,為我的父母而感動。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父母并肩同行,第一次看到父親牽了母親的手!
整整一天,我忐忑不安地來回踱步,時不時走到窗邊望向公路。我擔心年邁的雙親因長途跋涉體力不支而發(fā)生意外。黃昏時,我終于看到他們回來了,父親的肩膀上還扛著一大包東西,看起來很重,因為他顯得很吃力。母親伸出手試圖去幫他,他執(zhí)意地甩開母親的手,一個人馱著。我急忙飛奔下樓,接過父親肩膀上的東西——是玉米,很重一袋的玉米!父親笑了笑,說:“別看我老了,力氣可能比你大,還是我來吧!”母親也附和:“可不!他一路上都不用我?guī)退?,楞是把那么沉的東西馱回來了!索性讓他扛到底吧!”我沒作聲,咬咬牙,頂住這一大袋玉米,往家里走。一邊走,眼淚卻已奪眶而出。母親快步走到前面為我開門時,看我眼睛通紅,以為我累哭了,心疼道:“唉,都是你小姨!一聽我們來了,就匆忙去地里砍了這么多甜玉米,硬要我們拿回來讓你們嘗嘗!……”父親見狀也手足無措地看著我,全然沒有了以往的凌厲,卻好象看懂了我的心事,略帶歉意地自嘲道:“以前你們還小的時候,我們從郊區(qū)進城買東西都是步行來回的,肩上的東西那才叫重呢!唉,現(xiàn)在是真老了!……”
人生往往便是這樣,患難才得以見真情。所有的真情,都必須放在滄桑里,才發(fā)出光輝。
前年母親被確疹為癌癥晚期,我們幾姐妹輪流照料她。但父親似乎總是放心不下,生怕我們晚上打盹兒疏忽了母親,每晚必親自起床幾次探視她,在母親的床邊一坐便是多時。由于長期傷神疲累,父親的身體也一天天地孱弱。每當看到父親把住母親腕脈時的悲傷眼神,我都禁不住偷偷轉(zhuǎn)過身去拭淚。病魔一天天地折磨著母親,令她痛不欲生,但最難撐的時候,母親首先想到的竟是父親!在她的意念中,父親永遠是最強大的,她甚至認為,只要父親在身邊,病魔就不敢來侵害她,她的病痛就會輕很多。半昏厥中,她雖咬緊牙關(guān)地忍著痛,一邊卻斷斷續(xù)續(xù)地叫著父親的名字,父親第一次當著我們的面,掉了淚。他緊緊地把母親干枯如柴的手攥在自己的手心,生怕一松手,母親便會飄然離去。
強悍的父親終于還是沒能嚇退步步逼近母親的死神,他失去了與他相依為命了幾十年的伴侶,也便失去了生存的意志。他鷹一般銳利的雙目一下子變得呆滯無光,他失聲的慟哭,他不再強大,他變得脆弱,他不吃不喝不睡,天天念著母親的名字,以淚洗面。他已虛弱到須由子女攙扶才能顫微微地邁出幾步,幾度住進醫(yī)院……昔日威猛無比的我的父親,頃刻間就象一座坍塌了的大廈,支離破碎;一如汪洋中的孤舟,找不到方向……
我終于明白,我的父母是至性至情地愛過,比那些表面恩愛實則貌合神離的夫妻愛得更真切!他們視愛情為信仰,相濡以沫,窮也相勉,苦亦相攜,他們努力地經(jīng)營著自己的婚姻,努力地維系冥冥賜給的這份緣,他們惜福,他們修緣,他們對愛情永不質(zhì)疑,至死不渝。
這是一種怎樣的境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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