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趣
都市的人們很少有誰再記得它了——蠟燭。而在時光的坐標,逗留在童年歲月的日子,小小一根蠟燭竟給我那么多快樂。作為道地的奢侈品,蠟燭像一只楔子,堅實地貫穿著記憶的年輪。一毛五一根的蠟燭,在家里不算低檔的東西;能斗膽偷出來玩耍,也會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光因為那是錢換來的,閉塞的小城三天兩頭停電,蠟燭又沒得賣,沒了它就沒了亮兒,就抹煞了聊天打撲克納鞋底之類可憐巴巴的夜生活。
天黑一停電,蠟燭便替了十五瓦混混沌沌的燈泡,占據(jù)了案頭的一角。那是件趣事兒,拿一只白瓷茶碗兒,底朝天扣在有三個抽屜的桌上,擦亮火柴點那毛茸茸的捻子。須有些技巧,邊點邊烤熔燭尖,裹了一層燭油的捻子,方能突突的跳亮;再烤些燭油出來,像小孩子掉瓜子似的,將燭淚正經(jīng)八百滴在碗兒底的中央。滴慢了,落下的燭淚就會冷凝,粘不牢一根新的蠟燭;若滴快了,蠟耗得多,就散出長長的捻子,彎下來會湮滅于燭淚汪洋。點著了蠟燭,捏著小茶碗兒的耳朵,頗像一盞好玩的小油燈。這就算給簡陋而熱鬧的夜市剪彩開幕,好戲一場一場就這樣演下去;盡管都是重復的,沒有過更新設想的,倒也是一種醇厚,一種安詳。
坐在離蠟燭最近的地方,守住我的杰作。奶奶和鄰人家的嬸嬸,蘇蘇地拉動鞋底上的麻線。我想那是琴的弦,就一種專注的音韻,像她們永遠要做鞋一樣永遠不變;最多,在她們做完一只,用牙齒叩斷那麻線,算是多出一個休止符來。白頭發(fā)白胡子的爺爺們,都愛穿她們做的鞋。
燭光下聽大人們侃天兒,許多的趣味,也有的聽不懂或大人們不讓聽。他們的故事,不一定都吸引人,只是神秘地真,揪心地善,無與倫比的美。燭光把他們投影于舊兮兮的老屋的窗簾,頭那么大,顫巍巍黑乎乎地沉重。就用指尖從針線筐里粘出一根針來,戳弄寂寞得流淚的蠟燭;讓那燭油從鋸開的小渠上瀑布般傾瀉下來,凝滯于懸崖峭壁,宛如寒冬的屋檐下犬牙交錯的冰凌。只在這一刻,全然不知大人們講什么;直到蠟燭真的一頭栽倒在桌上,黑暗中聽見大人們鏗鏗然的唬斥,或聞見頭發(fā)被烤出燒雞蛋殼似的味道,方知闖了禍。侃意未盡的大人們,賞給一個小燭頭,再賜給屁股重重的一巴掌,吼道:“滾吧,不叫你別回來!”這便真的解放了我和窗外幾個甜瓜大小的腦袋。
倘在悶熱的夏之夜,大人們索然無有家教的耐心,墻根里就生出一彪土鼻子土臉的人馬來。最前的一個,掐著燙手的蠟燭頭,一手做成燈罩,像護衛(wèi)著神圣的旗幟;后面的幾位,躡手躡腳地跟定,賊得像個周瓜(扒)皮。這,便是我等捉蟋蟀的樣子。
到了漫天飛雪的時節(jié),白天拍好的雪人,便是集結(jié)地點,雪人頭便是現(xiàn)成的燭臺。后半晌澆的空地,已被冰封了;下餃子似的滑冰運動,就著燭光開始;蠟燭一滅,就到了鉆被窩的時辰。(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盼到過年,就有了領取蠟燭點燈籠的樂趣??赡窍灎T就要燃盡的時候,總會燒了燈籠;于是大孩子歡呼,小孩子哭鬧,半大小子會雀躍著踩那殘骸。于是懷疑賣燈籠的搗鬼,故意導演了燒燈籠的悲劇,下次再來賣錢;便尋個沒人的地方,圍住那小販一人撈上一巴掌,作鳥獸散了。事后大人們再不準玩蠟燭,甚至沒收了火柴;也是因為一個敗家仔,玩火引著了小侄兒的萬國旗;也是因為幾個家伙,點了曬干的絲瓜藤子,貓在齷齪的暗處吸煙。
大人們也有教小孩子玩蠟燭的時候。年前光景,家家的老屋都張羅著除塵插花。瓷的花瓶幾毛錢就能買,可阿姨、嬸嬸們都商議著別買幾塊錢一扎的塑料花,不值。于是拿了舊奶鍋,支在“憋了氣”上熬蠟燭。這當然是孩子們熱衷的事,眼睜睜看著好生的東西被肢解、粉碎乃至熔化,是充滿英雄感的快事。用細的鐵絲挑出蠟湯里的捻子,原料就成了。爐邊小凳上備好冷水一碗,右手拿雞蛋小心地蘸濕,再去蘸蠟;左手輕抹就脫下一個玲瓏的花瓣,跟真的一樣粉紅。用雞蛋的不同部位,就能脫出大小胖瘦不一的花瓣,輕輕地放在鍋拍子上備用。蠟快用完了就可拼花,用花瓣點一點兒蠟,趁熱捏在洗凈晾干的冬青枝上,再插到有水的花瓶里。
那有生命的綠色,擎起永遠不敗的花朵,立時給土里土氣的老屋平添了仙氣。只是,男孩子們大多熬了蠟就要打個幌子溜號,每每剩下粘花的工序,給幾個腦瓜上長小辮的女孩子;而在完工的小結(jié)會上,他們就像壓根兒沒參與工程一樣,為一種喜悅與幸福無動于衷……
當往昔的老屋被轟鳴的推土機所傾倒,甜瓜大小的腦殼上,都飄曳起瀟灑的長發(fā)。用剩下的蠟燭,涂了旅行包嶄新而枯澀的拉鏈,于是相背而去?;貋頃r,驚弓之鳥般地躲進老屋原址上聳起的立體大院;行囊空空,卻讓充溢著無際煩惱的甜瓜,釀出煙草的氤氳……于是都沉默有人便說點一根蠟燭吧。那無言的寵兒,竟像一條彩虹,滌蕩了浩淼與朦朧,點染出一個清亮的晶體。灼燙的燭淚,仍舊撲簌簌滴落下來,卻在不經(jīng)意中,捎來從未有過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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