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
蛐蛐,這土里土氣的小東西,卻有一個鼎鼎大名,曰:蟋蟀。聽來煞是威猛。
看來東西不在大小,只要它在那個無論多小的世界里彪勇善戰(zhàn),片刻不要和平,它便是佼佼中之佼佼,格外引人注目;而這小東西,恰好迎合了生來好斗的男孩子們,才更成為了不起的有血有肉亦有情感的小精靈。
整整一個暑假,會有整整一群活潑的男孩,炒股票般火暴刺激地大喜大悲。這,是一種競爭,一種角逐,一種被男孩們放大一萬倍,且目不轉(zhuǎn)睛的成敗榮辱。
還在剛剛?cè)?a target="_blank">夏,男孩們便在一個傍晚,糾集三五成群,潮流般涌向某個角落的碎磚爛瓦,像找金礦似的,把勝過一切的趣味,傾注于這希望的瓦礫。悄悄翻開一塊磚頭,還需屏住呼吸,力提丹田;若笨手笨腳,即便能看見蛐蛐,你也是抓不著的,還會遭到同伴的奚落甚至呵斥;再給你一次機會,仍舊抓不著,或因手太快,勁太足,把那光屁股的“土渣子”捻得粉身碎骨,那就會在一個迅疾的表決之后,亮你的紅牌;還說你屬鍋餅的,靠邊兒貼。最后,極有可能在瓜分戰(zhàn)利品時,分給你一兩只揀剩的老弱病殘;要么是折一條腿,要么斷一根須,至少也是缺“了一管槍”的賴蛐蛐,一如對你的處罰。
男孩們的小群體,頗像童話世界里的部落;一點可愛的幼稚,加上一點可笑的戒律,便是一種約束。孩子王儼然一位酋長,倒是孩子們公認的、最健壯、最有魅力的男孩。平日里,孩子王有相當(dāng)?shù)耐?,呼風(fēng)喚雨,令行禁止;說來也怪,孩子王總是個聰明的家伙,干什么像什么。他喂的狗肯定最兇,他養(yǎng)的貓肯定最漂亮;就連他的蛐蛐,也像他那樣威風(fēng)凜凜。很少的,在任何時候,任何較量中,誰勝了孩子王,便贏得一種驕傲;這時,孩子王會大度地拿出一點點顯而易見的好處,來作為補償——并非一種討好,去達到一種心理的平衡,用以麻痹優(yōu)勝的孩子,以保持自己的王位。對那個實際上已奪得霸主地位的孩子來說,這實在是一種坑害,但竟那么容易的被那個好大喜功,又看重蠅頭小利的孩子全盤接受了。這是一種剝奪,出于孩子王永久的需要;但,所有的孩子,都不覺得有任何不公平,因為孩子王滿足了一次他的虛榮心的需要,小便宜使他飄飄然欲仙了。在我們不懂得這是一種悲劇的時候,這勝利是一種莫大的享受與滿足。
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暑假一到,孩子們便放了圈兒。當(dāng)初捉來的“土渣子”,大多養(yǎng)不到這時候;精兵強將,幾乎都是才逮來的、自然長成的蛐蛐。逮蛐蛐,可有著相當(dāng)?shù)膶W(xué)問;僅聽聲與觀形,就不失一種造化。(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每當(dāng)夏秋的夜幕降臨,那躲在老屋磚縫,泥墻根兒里或草叢、瓦礫等等一切廢墟中的蛐蛐們,就開始“嘟嘟”地喧囂;此起彼伏,遠近呼應(yīng),宛如有形的暮色交響。男孩們拿了手電、油燈或者蠟燭,輕輕地游蕩開來。憑那叫聲,便能分出是非優(yōu)劣。那高亢、激越,似金聲玉振般悠揚悅耳,氣貫夜空如箏簫奏鳴般動聽者,定是一員虎將;相比之下,不叫則已,鳴若敝帚擊破缶,聲聲凄厲如泣如訴者,絕非尤物。此謂聽其聲。
觀其形學(xué)問更多,先要分出雌雄??磦€頭,兇殘暴虐的公蛐蛐,天性好戰(zhàn)卻不如母蛐蛐膀大腰圓??次惨恚L有產(chǎn)卵管的母蛐蛐,常被孩子們送一“三管槍”的綽號;除了扯碎了喂別的蛐蛐,還被拿去“斗”雞,因愛好和平,每每招來殺身之禍??囱腊?,公蛐蛐也不一定都是殺手,“尖嘴”很丑卻很溫柔;“齊嘴”大都弓腿方肚,咄咄逼人,卻也形神有別,各領(lǐng)風(fēng)騷。有色如琥珀,棕紅耀眼的火牙板;有黑若烏金,鐵盔鋼甲的臭牙板;也有一身仙霧,銀裝素裹的水牙板。另有一番如雷貫耳的雅號,什么黑皮球、白大褂、紅頭蛐蛐王等等,不一而足;再懸乎一點,便是蟋蟀的傳奇了:男孩們有吹牛的習(xí)慣,硬說自家的蛐蛐,住在一個有神獸把門的地方,捉回來便稱蝎子把門、蛤蟆把門、長蟲把門……比聊齋還要聊齋;最厲害的,怕要數(shù)黃鼠狼把門的了。其實,真的毒蛇給老鼠看家,還是那荒草棵里原本蛇鼠一窩,誰考證過呢?
男孩們拿了粗細鐵絲做的通條,循聲投去光亮,罩住對面似有警覺的小家伙;用比電腦更敏銳、更迅疾的判斷,選擇一線之隙,將通條斷它后路;腕部微微用力,以通條趕它溜出巢外;雙手掌緣貼地或墻,作掬捧狀,作合閉狀,那蛐蛐便做了掌中之物。合一掌為囊,括之其中;另一手持備用紙卷,吹口氣就成筒狀,張開僅容蛐蛐通過的空拳的虎口,與紙筒對接,那蛐蛐以為逃命卻又入紙的牢籠;揲起紙筒口岸,穿上通條鎖住,便押走了這俘虜——即便它在你手里的時候,會生氣的咬你幾口,也權(quán)作讓你喜悅的祝捷。
對每個要強的男孩子來說,蛐蛐都是自己的第一。牛皮越吹越大,相持不下的時候,就只有搬出那些寶貝來,斗!
蛐蛐們被小主人精心地侍奉著,或裝在罐頭盒里,或盛在陶瓷罐里。那城堡或大或小,或方或圓,形形色色。但無論拿什么裝,里面都須捶上半截泥巴,極力做成仿真的陸地。平時多用紙板或鐵片蓋著,盡量冒充一個黑夜;蓋子上鉆出幾個小孔,一來透氣,二來要插上蛐蛐刷以備戰(zhàn)時之用。蛐蛐的主食,多用煮熟的玉米粒,也有饅頭、水果之類;而到了出征之前,男孩會有意餓它半晌,再喂上一塊劇毒似的辣椒。那蛐蛐立時變得瘋狂起來,若遇對手,會把它當(dāng)饅頭就著吃了。
斗蛐蛐的戰(zhàn)場,多選在有老屋或大樹遮蔭的地方。男孩們井然有序地堆成一圈,圍著那小罐里的蛐蛐;看兩位小主人操練兵馬,誰也不許出聲。一支毛茸茸的刷,輕輕觸動尾翼;兩只小冤家沿著罐的弧形,幾乎湊到一起的時候,常有一只彪悍者,蹬著極有彈力的彎腿,“嘟嘟”地叫著示威。若敵手吃了這下馬威,扭頭便走;即便再圈回來,也必敗無疑。誰也不服誰的兩只蛐蛐,則會虎視眈眈,擦拳磨掌;撞在一起,呲開鉗子般的鋸齒門牙,作一番殊死搏斗。蛐蛐頗通人性,戰(zhàn)成平局也會握手言和;但若兵力懸殊,就格外精彩了。再看那著迷的頑主,或蹲或跪,腦袋抵著腦袋,生怕錯過最佳陣容;外圍的男孩,亦會撅起屁股蛋兒,雙手撐住膝蓋彎下腰去,從一個個腦袋縫里,竭力的巴望。短兵相接的蛐蛐,斗起來特像柔道或者摔跤,緊張激烈,扣人心弦。一旦分出勝負,男孩們會狂濤似的呼拉拉涌起,高擎著小手跳呀、叫呀,或拍著屁股在院子里撒歡。大獲全勝的那只蛐蛐,驕傲地展翅高歌;另一只要么逃之夭夭,要么被殺個半死,翻幾個跟斗或仰或斜地躺在一邊。那小主人若不認輸,便起出那只敗將,放在手心上,另只手猛叩胳臂,用那顛簸的沖力,叫那只蛐蛐“醒醒”。這叫“顛”,是一種戰(zhàn)術(shù)。倘能再戰(zhàn),多半也難逃一敗涂地。輸?shù)裘孀拥哪泻?,會在盛怒之下處之以極刑;而那得勝的主,會用蛐蛐刷戳那英雄的門牙;殺氣沖天的蛐蛐,依舊撐起牙板,男孩會大叫“吃刷,吃刷!”
要是旁邊還有應(yīng)戰(zhàn)的蛐蛐,得勝者便擺開了擂臺,直殺得天昏地暗,最后取勝者便是冠軍;孩子們會給它封王賜爵,加官進祿,大有犒賞三軍之勢。那春風(fēng)得意的小頑主,一如手捧純金獎杯似的,托著那瓷罐眾星捧月地凱旋。
在這些頑主里面,我也是個頑主。所有的調(diào)皮搗蛋甚至充滿惡作劇的嬉戲,似乎沒有誰專門傳授,也幾乎沒有用錢買來的、愛不釋手的玩具;這一切都是天地和伙伴們給的,自然純樸卻也五光十色;像那蛐蛐刷,就是我們用蟋蟀草劈成的,跟蛐蛐一樣,它來自泥土。
天地間,有群孩子。
孩子們中間,就有了數(shù)也數(shù)不完的樂趣。
就有了蛐蛐和斗蛐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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