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當我有一天頗鄭重的想到自己要交些朋友的時候，我同時也就想到一句話：“君子之交淡如水”。雖則也并不確切知道要淡到怎樣，才能算得“君子之交”，但此后就確乎從沒有跟哪個人特別親近過，只是一味的“淡”、“淡”、“淡”，一直“淡”到無有，于是到現(xiàn)在也幾無一個朋友。仔細想來，其實也并非那句話蠱惑了我，倒是我的性格本就有些合那句話，但不是合著“君子”，卻只合著“淡如水”的“淡”。

這樣一句害我“孤家寡人”許多年的說話，我竟向來并不知道出之于誰口?，F(xiàn)在一查，哦！原來是莊周那“逍遙老祖”。那老先生，是總愛說些古怪話的。

《莊子·山木》篇中，有“夫以利合者，迫窮禍患害相棄也。以天屬者，迫窮禍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與相棄亦遠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彼無故以合者，則無故以離。”這便是這句名言的出處了。

但這段話的后面說得就不怎么好聽，現(xiàn)世中固然有些一味要追求清高的所謂君子，但更多的是平平常常過生活的人們。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呼朋引伴，人之常情而已。

我于是又記得了這老先生的另一段話，是出自《莊子·內(nèi)篇·大宗師》：“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相濡以沫”這成語便是他老先生發(fā)明的。

但他明明說了“以利益相合的，遇上困厄、災禍、憂患與傷害就會相互拋棄；以天性相連的，遇上困厄、災禍、憂患與傷害就會相互包容。相互收容與相互拋棄差別也就太遠了?！边@樣一番話，明明就是贊成“遇上困厄、災禍、憂患與傷害就相互包容”的?，F(xiàn)在又說什么“不如相忘于江湖”，可見，這老先生的說話不單怪里怪氣，有時還有些顛顛倒倒，前后不一。(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莊子曾作過漆園吏，生活貧窮困頓，卻鄙棄榮華富貴、權勢名利，力圖在亂世保持獨立的人格，追求逍遙無恃的精神自由。但每每又總有沒奈何在。有一個關于莊子借米的故事，幾經(jīng)傳講之后，是大抵成了這樣：莊周家里貧窮，經(jīng)常揭不開鍋。有一回，他去向魏文侯借貸小米。文侯一本正經(jīng)地說：“等我的國中的百姓將小米繳來，我會派人給先生奉送上去?！鼻f周聽了氣不打一處來，但也只能忍著，他慢吞吞地說：“昨天我從這個地方過，聽到有人叫我，看了一下四周并沒有人。又找了一圈，低頭才發(fā)現(xiàn)地上車溝軋出來的車轍印里面有一條小鯽魚。小鯽魚說：‘給我點水喝好嗎？只要有一升水，就能救我的命?！艺f：‘等我替你到南方見楚王，挖開長江、淮水來灌溉你?！V魚說：‘現(xiàn)在我的性命有一盆水就活了，等你為我求見楚王，掘開長江、淮河的水來灌溉我，你就要到干魚市場來找我了?！F(xiàn)在我因為貧窮的緣故來借貸小米，而你卻說等國中納稅的小米送到，才能賜我。等到送來了，也只有到傭工市場來找我了?！?/p>

由此可見，莊子雖是極力追求逍遙放達，但往往是沒奈何的時候居多。所宣講的是逍遙無恃，骨子里卻也浸著對實人生的沒奈何。當“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時，還是各自活命緊要，于是就“不如相忘于江湖”了。這可比那些總說著“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業(yè)儒們實在高明得許多。

如此說來，莊子也還是個實在人。一面追求“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放達，一面也會在朋友“迫窮禍患害”時而“相收”，當“相收”也難于活命時，他就主張“相忘于江湖”了。這實在是難得的一片好意。

魯迅對“萬世師表”的孔子，一直沒有什么好態(tài)度，但對莊子卻贊賞有加。他在《漢文學史綱要》里，說莊子文章“汪洋辟闔，儀態(tài)萬方，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逼鋵?，從這對待“朋友之交”的態(tài)度，可以看出他們是很有些相通的?！熬又坏缢?，用魯迅的話說是“大愛者不占據(jù)別人的心地”。莊子推崇“迫窮禍患害相收”，魯迅卻是“無淚的人以血贈答，而又各各拒絕別人的鮮血”。魯迅的《我要騙人》里有這樣一段話：莊子曾經(jīng)說過，“干下去的（曾經(jīng)積水的）車轍里的鮒魚，彼此用唾沫相濕，用濕氣相噓，”——然而他又說，“倒不如在江湖里，大家互相忘卻的好?！笨杀氖俏覀儾荒芑ハ嗤鼌s。

是啊，相忘于江湖固然不錯，但怎么能夠去到呢？魯迅曾經(jīng)有一首詩，是《題芥子園畫譜三集》贈許廣平的：

十年攜手共艱危，

以沫相濡亦可哀；

聊借畫圖怡倦眼，

此中甘苦兩心知。

我的來寫這樣一篇文字，本意并不是要研究莊子或莊子怎樣與魯迅相通，開初時標題是《關于朋友的一點感想》。只是引了莊子的幾句話，突然以為對他有些別樣的理解，這也真算得是“有心栽花花不發(fā)，無心插柳柳成蔭”了。

最近在網(wǎng)絡上交了些朋友，每天一打開頁面，總有幾個朋友在，想跟他們聊一聊，又怕耽誤他們自己的事情，不打個招呼，又怕太“淡”，終至于“淡”到?jīng)]有。我還怕他們誤會，以為我是個冷漠而倨傲的人。但我現(xiàn)在要鄭重宣告，我并不是一個冷漠而倨傲的人。我向來有著很強的自尊心，而這其實是源于心底里的也一樣強度的自卑情緒。為此，我對人向來少有要求，因為害怕被拒絕。然而我又很在意別人的看法，因此就不想被人誤會。再有，就是骨子里還潛伏著一點羞怯。我在幾年以前，倘在路上遇到一位年輕女子，是每每要避繞的，而這些，是現(xiàn)在見慣了我強作起來的形象的人所不能想見的。

11月19日

肖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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