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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的白發(fā)

2011-04-28 09:32 作者:文羊羊  | 5條評論 相關文章 | 我要投稿

在我珍藏的一個帶著粉紅色塑料封皮的筆記本里,至今夾著一縷外祖母的白發(fā),那是我6歲那年,在與專程從丹東送我到北京念書的姥姥告別的那天早晨,從她的木梳上摘下來的。外祖母有一頭白的長發(fā),我經(jīng)常依偎在她懷里,看著她嫻熟而有條不紊地把一頭長長的白發(fā)梳理成髻,然后用一枚筷子似的棒型銀簪挽在腦后。外祖母的白色發(fā)髻與眾不同,即淳樸自然,又端莊優(yōu)雅,飽含著朝鮮民族的異域風情,走在大街上,尤其是走在北京的大街上,總是贏得許多矚目。那一天,我曾在前門樓子東側老北京火車站的月臺上不顧一切地推開攬住我的父母,哭著,喊著,拼命地追趕那列帶走了外祖母的火車,聲嘶力竭地跌倒在月臺上,淚光中,兩根伸向遠方的鐵軌留給我的,只有那無盡的思念。

在以后的成長歲月里,我也曾跟許多同齡人一樣積攢過糖紙;搜集過郵票;儲存過硬幣;收藏過名著,但是大多又都在生活的不經(jīng)意間散失了,唯有那一縷外祖母的白發(fā),最初被我夾在那天送走姥姥以后,父親為了逗我開心,在王府井新華書店給我買的一本一撒謊就變成了長鼻子的《匹諾曹》畫冊里,然后不斷地被我變換著夾在《三毛流浪記》,《半雞叫》,《小布頭奇遇記》,《大林和小林》,《卓婭和舒拉》,《星火燎原》,《歐陽海之歌》,《海底兩萬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艷陽天》,《青年近衛(wèi)軍》,《靜靜的頓河》和《紅樓》里……,再后來就被我夾進了那個帶著粉紅色塑料封皮的筆記本里。

我的外祖母原是丹東鴨綠江大橋對岸,朝鮮義洲文氏宗族里一戶殷實人家的大小姐,皮膚白皙,身材修長,是家鄉(xiāng)遠近聞名的漂亮“伽奈”(朝鮮語,姑娘)。外祖母非常講究穿戴,即使是打了補丁的襯衫也要熨平了再穿,她還是個天足,在她們那一輩兒漢族老奶奶大多還顛著“三寸金蓮”,穿著大襟襖和免襠褲的年代,身著西式服飾,腳蹬摩登皮鞋的外祖母的確是大膽而又罕見的。姥姥說從她十四、五歲開始,說媒的人就多得討厭,我的曾外祖和曾外婆曾經(jīng)一心一意地想給她選配一戶好人家,卻若得她十二分逆反。后來她喜歡上了一位經(jīng)常到家里來問病送藥的民間女漢醫(yī)(朝鮮人稱中醫(yī)為漢醫(yī),中藥為漢藥),這位女漢醫(yī)是附近金氏家族里一位從年輕時就帶著遺腹子獨自謀生的寡婦,值得稱道的是,這位寡婦雖然家境貧寒,但是醫(yī)德兩馨,母子二人自立自強,在族人和鄰里間聲望極好,姥姥由欽佩到敬慕,便執(zhí)意做了女漢醫(yī)的兒媳婦。婚后,姥姥一點也不在乎我曾外祖和曾外婆的長吁短嘆,帶著她的嫁妝,包括頭頂上我姥姥的姥姥送給她的那枚筷子似的棒型銀簪,跟著做食品罐裝工藝和汽水配方的姥爺來到安東(1965年改稱丹東),服務于日本人開辦的食品加工廠。

外祖母天性開朗聰慧,外祖父則憨厚勤勉,日偽時期平民百姓的日子難免饑寒交迫,最困難的時候,姥爺每個月只能從日本老板那里背回半布袋小米,剛上小學一年級的母親每天放學后都要去豆腐坊排隊買一碗豆腐渣回來摻上些蘿卜青菜充饑,但是他們卻隨遇而安,努力支撐了一個六口之家。我母親說她小時侯一直跟我小姨合蓋一床被子,幾乎每天晚上兩個人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內政外交”進行被窩里的“戰(zhàn)爭與和平”,兩個“依米娜”(小丫頭),一人拎著一只小枕頭,一會兒一頭一個地鬧分裂,一會兒又齊頭并肩地搞和談,外祖母不僅從無煩惱,而且經(jīng)常抱著吃奶的小舅舅坐在旁邊“幸災樂禍”,鬧急了,屁股上不痛不癢地挨上一巴掌的也總是先哭并且先睡著了的小姨。在以后的太平日子里,我經(jīng)常跟著姥姥坐到前街小個子奶奶的炕頭兒上聽她們嘮嗑,外祖母這樣夸耀她的兩個寶貝女兒,說都走啦!一個在北京,一個在錦州,我心疼大的呢,有心計,能吃虧,做事仔細像她,家里孩子大人收拾得既干凈又漂亮,不用我操一點兒心;我也喜歡小的呢,大大咧咧,沒心沒肺,心里沒愁跟我一樣,她家屋里亂七八糟的,我得經(jīng)常過去照應照應……。

當年,我的曾外祖和曾外婆也曾特別心疼他們的大女兒,經(jīng)常從鴨綠江大橋上走過來看看女兒女婿的日子。吃飯的時候,外祖母把盛滿大米飯的銅碗恭恭敬敬地端給二老,自家人碗里的大米飯卻虛虛地只是蓋了個碗頂,等“大米飯”吃漏了“餡”,曾外祖和曾外婆總是哀怨地看著外祖母,外祖母卻一邊嘿嘿嘿地笑著,一邊大口大口地往自己嘴里扒拉著高粱米和玉米碴子,末了增外祖?zhèn)冎缓眠駠u著解下身上所有的盤纏細軟留給這個“傻閨女”。到了1945年日軍戰(zhàn)敗投降的時候,姥姥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已經(jīng)全白了,而頭頂上我姥姥的姥姥送給她的那枚筷子似的棒型銀簪,也成了她從家鄉(xiāng)帶出來的唯一“念相”。后來,日本老板被趕跑了,而姥姥姥爺?shù)膬呻p兒女中卻有一對兒參加了“八路”方面的“干活”。不久,國民黨撤退,共產(chǎn)黨領導的人民政府日漸興旺,他們便打消了回國的念頭,成為中國公民。

外祖母是我生命的守護神。(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那年歲末,母親帶著七個月的身孕回家過年,也許是旅途顛簸,當天夜里竟然提前兩個多月就把我生在了外祖父和外祖母那間帶著木質推拉隔扇的日式榻榻米上。巴掌大小,臍帶繞頸,渾身青紫,沒有哭聲,令聞訊趕來的老鄰居,濱江醫(yī)院婦產(chǎn)科的順子大夫痛惜不已。姥姥顧不得洗涮就把我包在棉花團里,裹上厚厚的棉被放到炕頭上,一邊到灶間添煤加柴,一邊囑咐外祖父坐在那里不停地拉風箱。那是一個漫天飛雪的寒夜,門外大雪沒膝,冰凌高懸,屋子里卻燈火通明,溫暖如。姥姥跪在熱炕頭上,目不轉睛地守護著棉花團里那一小堆兒因為極度缺氧而紫疳,攣縮,尚且辯不出是男是女的小肉肉,嘴里不停地為我祈禱。漸漸地,我的小身子變得紅潤起來了,姥姥讓母親試著喂奶,可是孩子太小,不會吸吮,順子大夫就用吸奶器幫著母親把奶水留到外祖母的大銅碗里,情急之中,姥姥就用我們朝鮮族傳統(tǒng)的長把銅勺的勺把兒沾起奶水,把第一滴人間的甘露滴進了我的小嘴吧。從此,姥姥牽著我的手,從咿呀學語,蹣跚學步,到一只手攥著硬幣,一只手握住玻璃瓶頸,掂起腳尖兒請柜臺里面的合作社爺爺幫忙打醬油,在美麗的鴨綠江邊度過了一段雖然摻和了不少來蘇味兒和野菜味兒,卻依然明媚快樂童年時光。

從一落地我就特別“感冒”,尤其每到立秋,鼻涕眼淚,咳漱氣喘,來得跟日歷牌上的節(jié)氣一樣準,假如再遇上點兒勞碌風寒,注定感染發(fā)燒,不鬧到急診住院,打針輸液,就過不去立。因此,我的前半生曾經(jīng)與青霉素結下不解之緣,屁股上凹凸不平,至今摸上去還有未散的結節(jié)。趴床上打針的時候,戰(zhàn)友們經(jīng)常拿我開心,說姜文玉你知道你為什么老也提不利落你那個“大褲襠”(過去女軍褲的褲襠的確很肥,有心計的姑娘都會想辦法改瘦了再穿,而我在這方面一向有點兒“不趕趟”)嗎?就是因為青霉素抑制了你的臀大肌……。直到41歲那年,曾經(jīng)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當過副院長的白琴阿姨領著我到她們醫(yī)院,請“變態(tài)反應門診”的護士小姐用各種試液在我胳膊上扎出二、三十個小水皰,我才知道自己患有比較嚴重的,以秋季豚草類花粉為首惡的多重上呼吸道過敏癥。難怪我平時嗅到點兒煙草、灰塵、香水、殺蟲劑之類的味道,甚至冷風冷氣都會打噴嚏,流鼻涕,以至于喉頭發(fā)緊,胸悶氣短。白阿姨說早一點兒做個試驗就好了,這毛病雖然不好根治,但對癥的辦法還是有的,何苦受了那么多年罪……。那年頭青霉素是很珍貴的,多虧了快人快語的順子大夫幫忙張羅,說“照顧照顧啦哈!軍隊的孩兒,她爸她媽都在北京……”,弄得濱江醫(yī)院和四鄰八舍幾乎無人不知老金大娘和她那個撿回半條命的寶貝女長孫。我只記得每當我從迷離混沌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姥姥總是坐在我身邊,一邊梳理著她那一頭極富光澤的白發(fā),一邊笑瞇瞇地看著我,而在我的枕頭邊上,早已堆滿了榛子、板栗,櫻桃、草莓,蘋果、甜桿兒,雞蛋、蟹黃兒,山核桃、甜姑娘,粘豆包、凍秋梨……等等,那個時代,那個地方,應時應市,各種各樣的好吃的。至于外祖母侍弄著一棵“病秧子”,寒冬酷暑,黑天白日地著了多少急,受了多少累,則是三十年后,當我也有了女兒,也經(jīng)歷過孩子生病急診住院的緊張和焦慮,才深深地體味并領悟了的。

上個世紀60年代初,中國大陸經(jīng)歷過一場難言的“饑餓”,在長春音樂學院讀書的小舅舅曾經(jīng)悄悄地告訴我,說夜里餓得實在睡不著,就伙同寢室里的同學們爬到學校食堂的屋頂上偷吃大師傅們涼在上面的干白菜頭和干白菜幫子,要不是檢討及時,差點沒被擼了團籍……。4、5歲的女孩子已經(jīng)相當懂事了,開春兒,我??匆娎牙严劝阎噱伬锏拿琢簱瞥鰜砹艚o我,她跟姥爺則把從小販手里買來的,焯過水的野菜團兒丟進鍋里煮開了喝“菜糊涂”,于是我拿著小羹匙坐在外祖母和外祖父中間,左一勺,右一勺地強迫他們咽下我的“大米飯”,便是那一時期我們祖孫三人最大的快樂。有一天下午,我聽鄰家放學回來的春香和小環(huán)姐姐說“榆錢兒”和“楊穗兒”都能吃,就跟在她們屁股后頭,跑到丹東市立第一中學大操場邊上那一圈高高的白楊樹底下,揀拾飄落到地上的揚樹花。那么多小孩子,眼巴巴地盯著樹梢上隨風搖曳的“毛毛蟲”,掉下一條就七手八腳地搶成一團,那一天我摔的跟頭大概比有生以來摔倒的次數(shù)加在一起還要多,淚眼朦朧,渾身暴土,連小辮子都擠散了一條……。如今郭沫若老先生題寫的校牌依然莊重地懸掛在該校的校門上,然而過去廣闊而幽然的校園,現(xiàn)在卻被緊緊地鑲嵌在城市繁華的夾縫里,那一圈高高的白楊樹還在,經(jīng)歷了幾十年風滄桑,老爺爺老奶奶般樂呵呵地站在那里俯視著眼下顧自穿“耐克”,背“阿迪達斯”,嚼“肯德基”,喝“可口可樂”,全然不知何謂饑饉的新新人類……。那天傍黑,當我抹著花糊臉,捂著上衣下面兩個小挎兜里塞滿了的“戰(zhàn)利品”跑進家門的時候,外祖母一把將我抱了起來,等洗干凈了手臉,給我端出來的竟是一碗真正的大米干飯,還有一片早已擇凈了魚刺的干烤黃花魚。

外祖父和外祖母居住的濱江街117號,是一幢屋后帶著花園和菜畦,屋頂帶著閣樓和天臺的日式民居。在姥姥姥爺?shù)膶嬍依铮x炕只有30公分高,卻足有60公分寬,180公分長的淡藍色木質窗臺曾經(jīng)是我的日涼床,姥姥或坐在窗臺里面的榻榻米上,或坐在窗臺外面的葫蘆架底下陪伴我的夜晚,充滿了美妙的天籟之聲和動人的世界童話。姥姥不懂中文,連漢話都講得顛三倒四的,卻一點也不妨礙她拿著中國版的“小人書”用朝鮮話給我講述上面的故事,于是在我心中便珍藏了漢語和朝鮮語兩個版本的“洋蔥頭”和“星期五”;“愛麗絲”和“小紅帽”;“翡翠城”和“小人國”;“冉阿讓”和“珂賽特”……。鴨綠江的夏夜是寧靜而清爽的,有一天外祖母一邊梳理著剛剛沐浴過的頭發(fā),一邊攬著我坐在天臺上仰望蒼穹,眩月當空,繁星點點,夜幕似乎因為有了姥姥那一頭雪白的長發(fā)而顯得更加清晰、華麗。外祖母說地上生出一個人,天上就會升起一顆屬于他的星星,一旦這個人的故事講完了,他就會化做流星從太空劃過……。沒想到剛才還舉著姥姥那根漂亮“筷子”,十分得意地給姥姥指點北斗七星的方位和它們水舀子似的連接線的我,一下子摟住姥姥的脖子慟哭起來。那天晚上外祖母笑瞇瞇地哄著我入睡,卻到底也沒有問出我為什么哭,但是我想姥姥肯定明白我的心思,一定知道我為什么哭。

文化大革命期間,外祖母也經(jīng)歷了一場不該發(fā)生的故事,姥爺死了,姥姥被下放農(nóng)村,濱江街117號曾經(jīng)變成街道辦事處。

然而,外祖母是非凡的,她把生產(chǎn)隊分給她的那間山村小屋收拾得坐臥有秩,門前種樹栽花;屋后養(yǎng)豬喂鴨;房檐上掛滿了老玉米,紅辣椒,大醬坯子和干豆莢;院壩里種滿了青菜,散滿了雞雛,姥姥的日子曾經(jīng)讓屯子里的老鄉(xiāng)刮目相看。我參軍前的最后一個大年夜是陪著姥姥在屯子里過的,姥姥殺豬宰雞,釀米酒,做打糕,比老幼齊濟的家庭主婦還忙活。那天晚上姥姥洗過頭,挽好發(fā)髻,穿上潔白的朝鮮族絲綢盛裝,把屯子里的“赫爾阿爸基”和“赫爾阿媽妮”(爺爺和奶奶)統(tǒng)統(tǒng)請上了自己的熱炕,待酒足飯飽,敲起鍋碗瓢盆就開始《道拉吉》(朝鮮民謠,常用來在吉慶節(jié)日里載歌載舞)。姥姥沉吟而委婉的歌聲回蕩在白雪覆蓋著的清冷的山野里;輕縵而舒緩的舞姿旋轉在柴火烘托著的溫暖的土炕上,我坐在已經(jīng)半醉半酣,卻仍然興奮熱烈,盡情歌舞著的老人們身后,癡癡地欣賞著姥姥那到老都未曾改變的高窕而又挺拔的身姿,揣摩著她那一輩子平淡無欲,自信而豁達的大度情懷,姥姥的白色發(fā)髻和發(fā)髻上那枚古樸的棒型銀簪,在山村小屋并不明亮的燈光下熠熠生輝。

入伍那天,我從同學們送給我的一大堆影集、手帕、鋼筆和書本等小禮物里挑了一個帶著粉紅色塑料封皮的筆記本,我把那一縷外祖母的白發(fā)和母親塞給我的七塊錢零錢分別夾進筆記本前后的兩個側袋里,裝進挎包,帶進了軍營。斗轉星移,外祖母過世已經(jīng)30多年了,然而,姥姥的白發(fā)帶著姥姥的慈祥,姥姥的愛撫,姥姥的溫暖和姥姥的味道一直被我保存在自己身邊,直到今天,無論在幸福快樂的時候,還是在悲傷憂郁的時候,我都會思念外祖母,睡夢里仍然會像小時候那樣不顧一切地撲進姥姥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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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的白發(fā)的評論 (共 5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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