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6年春，我被分配到小水子小學(xué)教書，不知道小水子到底是個啥樣的地方，只聽說它與臨洮接壤卻又離蘭州城不過一個多小時的車程，背了包裹一路打聽，從榆中縣出發(fā)，經(jīng)過興隆山，汽車一直沿著兩山夾一溝的公路緩緩前行。說是柏油路，可是顛簸得要命，同車許多當(dāng)?shù)厝苏務(wù)撝炒我粋€小媳婦被巔落座位，撞碎門牙的事兒，引來陣陣哄笑。言談之間，我算是些微了解了些關(guān)于小水子的情況，有人聽說我是縣里分配去小水子教書的，不禁咂舌搖頭，讓我心中隱隱有些不祥的預(yù)感，不就是一所學(xué)校嗎，難道會是什么龍?zhí)痘⒀?？我心中的陰影終究被對新事物的無限渴望和好奇掃得蕩然無存，樂顛顛地閉了眼夢游。

終于來到了一個叫塬頭山的山腳下，而小水子就坐落在塬頭山山頂。山下是蘭州境內(nèi)頗有些名氣的采石場，不遠(yuǎn)處水泥廠、石灰廠的煙囪里噴射著暗灰色的煙霧，不時傳來機(jī)器的轟鳴。我所站立的一個三岔路口被稱作街道，有一家牛肉面館，一家麻辣燙小店，幾家小賣部屈指可數(shù)，寥寥草草地組成了一個小市場。小賣部的老板慵懶地坐在門口微閉雙眼，陶醉在暖烘烘的春陽下，街道空無一人，偶爾會有幾輛重型貨車咆哮而過。

塬頭山山勢陡峭，山上有條沙路綿亙而上，時隱時現(xiàn)，緊勒山體，斷斷續(xù)續(xù)地嵌入其中，山便被割了一道道深深的口子。想必會有公共汽車直達(dá)山頂吧，我?guī)е@個美好的愿望很抱歉地打擾了小賣部門前老婆婆的午休。婆婆上下打量著我，又看了看我身后的行李，從懷里掏出半張報紙，熟練地扯了一綹旱煙皮。暗紅色的繡花煙末荷包被磨得發(fā)亮，難以掩飾的精致散發(fā)著古董般的魅力，似乎記錄著這位素不相識的老婦人曾經(jīng)的美麗、滄桑或者別的什么。

“教書的？”婆婆一邊陶醉般卷著煙。

“嗯！您咋知道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白白凈凈，斯斯文文，不是教書的難道跑來插隊的？”

老婆婆的語言遠(yuǎn)比目光犀利，我有些木訥了。

“小娃娃，這大中午的哪來的車？”婆婆似乎是怕嚇到我這個小娃娃，言語間柔和了好多。

“那——到底啥時候才有車？”我試探著問。

“有一輛跑蘭州的轎子車，早上過去，晚上回來?！?/p>

“只一輛？”

“一輛?！逼牌怕N起蘭花指夾了煙輕吸一口，接著說：“年輕輕的爬上去不就得了？”

“爬？”

“我孫女也在山上教書，都爬了三年了?！逼牌怕詭лp蔑的口氣吹得我臉皮發(fā)燙。

“真的晚上才有車？”

“也說不準(zhǔn)，運(yùn)氣好的話馬上就有一輛三馬子或者拖拉機(jī)上山，你可以搭個便車?！?/p>

我漸漸有點明白為什么有人聽了我去小水子教書而搖頭咂舌了，這年月連一輛公共汽車也沒得坐，難道會是什么世外桃源？我暗暗苦笑了一下。

“苗苗！快出來，給你找了個上山的伴兒！”婆婆的聲音突然變得明快而富有跳躍感，比方才好聽了許多。

“馬上就好！”一個聲音如同雨后清脆的雀兒，從微暗的室內(nèi)傳來，繼而閃出一位二十來歲的姑娘，如同迎面吹來的春風(fēng)，陡然間令人心清目明。苗苗甩了一下剛剛洗過的長發(fā)，杏花般粉嫩的臉龐掛滿了調(diào)皮的笑容。

“奶奶！”苗苗挽著婆婆的脖子伏在肩頭，轉(zhuǎn)向我接著說：“就是你??？”

“喔——是，是?！蔽冶贿@個即將陪我上山的美女搞得有點語無倫次。

“我可不幫你背行李！”苗苗站直了身子看著我身后的皮箱狡黠地說。

“傻女子，都多大人了，還沒心沒肺的！趕緊收拾東西?！逼牌耪Z氣愛憐，心思卻始終陶醉在指間的旱煙上。

“都收拾好了，馬上動身！”苗苗說著便又回屋去了。

我愣在原地，那會著實有點愣了，我都還沒同意要和她的孫女一起上山呢，她們便替我做了主，完全沒有考慮到我是否要等著坐晚上的汽車，再說我還有一大包行李，看著眼前的塬頭山，我真有點怕了。然而，我的內(nèi)心似乎無法拒絕老婆婆給我的施舍，鬼使神差般扛著行李和苗苗上山了。

2

谷雨過后即將立夏了，這里的春天似乎才像點春天的樣子。坐落在村莊中央的小水子小學(xué)掩映在一片粉白之中，杏花和梨花放肆招搖，花瓣遍地可拾，荒涼了大半年的塬頭山如同一個穿了嫁衣等待婚車的新娘，嬌羞含怯，輕拂衣袖便清香四溢，楊樹柳樹紛紛捧場，揉著眼睛探出了久違的枝葉。

隔壁苗苗捶墻的聲音把我從美夢中揪了出來，星期六的清晨，苗苗卻沒有回家，苗苗的奶奶在一周前去世了，連自己的父母姓啥都不知道的苗苗沒家可回了。

天氣不怎么好，苗苗說要出去走走。啁啾的小鳥似乎在譏笑我們懶散的打扮和被睡夢搓亂的頭發(fā)，不曾梳妝的苗苗看著令人心疼，幽幽的雙眼摒棄了那日的調(diào)皮，潮濕的空氣滋潤了她的雙唇。我們信步走在青灰的水泥地上，偶爾的幾聲雞叫也難以打破校園的寧靜，周六的只有兩個人的校園如同一個疲勞的農(nóng)夫享受著難得的閑暇。

沒有語言，腳步就是語言。天的眼瞼沉得很低，周圍薄霧蒙蒙，風(fēng)涼涼的，我回身拿了大衣披在苗苗身上，苗苗努了兩個深深的酒窩給我，一周來看到她第一次笑，我的心情舒展多了，陪她走了好長時間，苗苗終于停住了腳步，輕輕撥弄著剛剛舒展的一片國槐葉兒問我：“你常常那么少言，總好像沒什么可說的?！泵缑缢坪跏窃趩栁?，又好像在自語，我一時不知該不該回答，只是輕輕哦了一聲，向前走了幾步又回頭說：“有些東西不能說，有些東西沒必要說，該說的時候我才說，比如上課?！泵缑缧α?，捋了一下頭發(fā)說：“上課不說話那還算什么老師呢?！蔽覀兝^續(xù)徜徉著，“你為什么總是很少問別人問題？”“呵呵，有些東西不能問，有些……”“有些東西沒必要問，該問的時候你才問，比如上課?！薄肮蔽覀円黄鸫笮?，笑聲充斥在清晨淡淡的薄霧中，打了幾個旋兒，傳得很遠(yuǎn)。

苗苗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到底是誰，婆婆是她最親的人，是婆婆將她從垃圾堆里撿來撫養(yǎng)長大的。婆婆是個苦命人，婆婆的父母都是當(dāng)年省城的大學(xué)教授，只是因為說了幾句不該說的話便淪落得不成樣子，婆婆響應(yīng)號召參加某軍區(qū)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tuán)某師支邊，因父母的原因遭受了不少特殊的磨難，幾經(jīng)周折返回故鄉(xiāng)，父母親卻悄無聲息地從人間蒸發(fā)了，婆婆無依無靠，投靠了一個遠(yuǎn)方表叔，無奈本就拮據(jù)的表叔家似乎并不怎么歡迎遠(yuǎn)道而來的小侄女，婆婆便跟了個大她12歲的牲口販子落戶在塬頭山下，本該是磨難結(jié)束的時候了，牲口販子卻早早地撒手人寰。婆婆應(yīng)該是被命運(yùn)折磨得疲憊了，也沒有選擇再嫁，一個人靠了幾畝薄田度日，農(nóng)閑了去城里撿破爛賣錢，卻不料撿到了個俊秀的孫女。婆婆說只是因為苗苗是個女兒身才被狠心的父母丟棄的，婆婆說苗苗的命有她自己的苦，發(fā)了誓要苗苗好好讀書，苗苗便在婆婆美麗的期待中上了大學(xué)，當(dāng)上了老師。

苗苗竭力用一種很淡然的口氣訴說著，卻無法抑制眼角滑落的淚滴，我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她，心臟劇烈地跳動，又不知為何而跳，那個調(diào)皮快樂的女孩背后隱藏著的蒼涼故事令我一時間手足無措。

春末的天空竟然飄起了雪花，大片大片地悠哉著灑落，那么隨意，那么舒展，完全沒有冬日里匆匆忙忙、被凍得瑟瑟發(fā)抖的樣子。

沒有寒意，我卻說我們回屋吧。苗苗跟著我默默地回到了宿舍，腳步輕盈。

窗外不遠(yuǎn)處若隱若現(xiàn)的青苗為這個春天增添了希望也增添了憂愁，守著暖暖的火爐，我問苗苗怎么不說話了，苗苗說只想靜靜地坐著，靜靜地思考，靜靜地思念。

那個春天的清晨令我記憶猶新，粉嫩如云的杏花，初綻的柳葉，輕落的雪瓣……

3

2010年春天的一個清晨，單位送圖書下鄉(xiāng)，我又重回了一趟小水子小學(xué)，那天陽光明媚，車?yán)餄M滿的都是歡聲笑語，卻沒人知道我內(nèi)心深處涌動的莫名牽掛。

還依稀記得2006年那個清晨的第二天，我被匆匆調(diào)離只呆了三個多星期的小水子小學(xué)，苗苗哭得很傷心。

苗苗還是那個苗苗，不過苗苗有了老公有了孩子，洋溢著一臉的幸福。她說清明她去了婆婆的墳上，晚上夢見婆婆對著她燦爛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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