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
或許一切都源于一種不被理解和交流的渴望。累積成堆的理想突然清晰可見,但就在下一刻開始別離。相約數(shù)年之后在一座古老的宮廷相見。
我們是在一片荒原相遇的。深秋的風將柘黃的落葉與灰色的塵土一同揚起。迷蒙之中我背著那個淡藍色的旅行包行走在這片荒原之上。生活在荒原上的人們都低著頭尋找著什么,在那些老人的指點下,他們用手中的鋤頭和鐵鍬,時不時地在地上挖幾個洞。我猜想,他們是希望能在土地里挖出一具腐爛的動物尸體用來充饑。正當我準備走出這片荒原,離開這異樣的人群的時候,我看見人群之外有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小伙子,他面帶微笑,透過那種微笑我看到他的眼神里充斥著冷漠和睿智。他坐在荒原中央的那塊巨石上看著拿工具的男男女女,偶爾用眼角的余光掃一下沒有被挖掘過的土地。他的與眾不同致使我走到巨石下面問:“你為什么不和他們一起挖呢?”
“其實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要挖的是什么,或許是一雙破舊的草鞋,更或許僅僅是一堆動物的糞便。得知這些之后,你覺得我應(yīng)該去和他們一起挖嗎?”他臉上依舊帶著微笑,質(zhì)問般地回答我。
“難道你僅僅是為了證明這是一群傻子才呆在這里的?”我苦笑著向他發(fā)問。
“不,伙計,當然不是了。我是按照別人的命令到這里來找一樣東西,”說著他輕輕地從石頭上跳下來,然后快步來到我的面前,我很好奇地看著他的眼睛。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于是他接著說:“我是被我的上帝派來這里尋找我的理想的?!?/p>
我吃驚地望著他問:“你是哲學家還是詩人?”(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是個詩人,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是一個詩人,也只有我一個人讀過我寫過的詩?;镉?,有興趣讀一下我寫的唯一一首詩嗎?”說著他從懷里拿出一本小冊子遞到我的面前,我猶豫了一下接過那本小冊子,我剛要打開的時候他又說:“遠方的朋友,你剛才猶豫了一下,說明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即使你現(xiàn)在相信了,但至少在那一秒你懷疑過,是嗎?”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是。但我現(xiàn)在確定你是一位詩人,并且是一位只寫過一首詩的詩人。我愿意做這首詩的第二個讀者?!?/p>
他很滿意地笑了,眼神中的那種冷漠消失了,代替它的是一種像是期望的東西。我低下頭,打開了那本小冊子。
千年的封印
你帶走了屬于這個世界的和平
黑色的海洋在翻滾
涌向金色的麥浪
罪人
這是冊子里唯一的一首詩,我讀完之后,想了一會兒回頭望向那個小伙子,“你果真只寫過這一首詩嗎?”
“對,我只寫過這一首詩。但我是個詩人,因為我的內(nèi)心可以容納這片荒原甚至是這荒原以外寬廣的土地?!彼嫦蛱炜眨柗怕暤暮艉爸?。
那一刻,這個詩人真實地在我的世界里存在了。雖然他只寫過一首詩,但是那種幾乎是泡哮式的呼喊讓我真真切切地感覺到我的全身在發(fā)抖。只有詩人才有勇氣告訴我:他是一個只寫過一首詩的詩人,并且是向著那刺眼的陽光高呼,聲音依然渾厚,除去詩人還有誰可以在陽光下展現(xiàn)自己最真實的渴望呢?
“你確定你的上帝讓你找的理想就在這個地方?”
“是的,因為詩人的夢想只能存在于正在或者已經(jīng)被踐踏的荒原之上?!彼謴?fù)之前的微笑,以同樣的姿態(tài)繼續(xù)望著那群可憐的挖掘者。
“你是一個流浪漢,是吧?”他突然很嚴肅地看著我,接著他又說;“你是一個流浪漢,你沒有接到任何人的命令。你到這里是尋找一種交流。你渴望與人交流。但在你之前生活的地方,你又不得不用謊言來欺騙同你生活在一起的人們。你與他們玩那種粗俗的游戲?;蛟S在那個地方有你深愛的女人,甚至是兒女。你想過永遠留在那個地方,編造你的故事,玩你們之間的游戲,但是你放棄了,你帶著你想帶的東西逃離了那個地方。毫無意料,你走進了這片荒原。是不是?伙計!”
聽完這番話之后,我只是深深地低下頭,死死地盯著腳下那片被泥土壓了一半的枯葉,然后靜靜地回答:“是?!蔽抑詻]有否認,是因為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詩人的智慧是不可估量的。任何的喜或憂都不可能逃過詩人的眼睛。詩人的敏感足可以穿透你的靈魂。原本想繼續(xù)隱瞞些什么的,但看著他的眼睛我失去了為自己辯護的能力。
“詩人,你既然知道并且你已經(jīng)確定你說的都是真實,那么你為什么還要問我是不是呢?”我心生抱怨地問。
“因為,我知道下一刻你將要用對付之前同你生活在一起的人的方式來對付我。我不想加入那些無聊的游戲,更不想為了一場游戲的勝負與任何人成為敵人。詩人要站在旁觀者的位置上才可以成為一個偉大的詩人。假如,在剛剛那一刻你欺騙了我,而我依舊出于好奇與你交談的話,我就與之前你生活的那個地方的人一樣了。我說那些只是讓你明白:游戲?qū)ξ叶詻]有任何意義。還有,你是一個小說家,你是想找一個地方寫小說,就像我想找一個地方寫詩一樣。但我告訴你,這里不允許把筆握在手里,只允許拎鋤頭或者鐵鍬,不要企圖從我嘴里得知原因。我只知道這里的人不允許所以你不可以?!?/p>
我再沒有想他為什么知道我心里的想法,我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轉(zhuǎn)身背對著他一邊揮手一邊說:“看來我必須離開這里了?!?/p>
“伙計,你可以選擇在這里多呆幾天。還有一個小說家要到這里來,或許他來了之后會告訴你,你應(yīng)該去向何方,他是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他知道許多可以用來寫小說的地方。你可以和他成為朋友,然后,一起流浪,一起寫你們想要寫的東西?!彼脑捤坪跏菑哪欠N老式打字機里跳出來的,急促但確切。我回頭沖著她微笑了一下。
于是,我留在了這片的之上。幾天的時間里來客大多都留在這片荒原上并且開始挖掘,也有人匆匆從這里經(jīng)過。我終日靜靜地坐在荒原的邊緣,等待著小說家的到來。幾天中,我再沒有同詩人聊過什么,只是有時回頭望著他的時候,他依舊面帶微笑凝視著那些奮力挖掘者。此間曾有幾個老者唆使我同他們一起挖,而那時我總會望向詩人,之后便謝決了老者的邀請。
那一天好像是我在荒原呆的第六天,在來路的盡頭處一個身影擋住了白天的最后一縷陽光?;鸺t的一片,整個荒原都被那紅色籠罩著,他就是從那縷陽光中走出來的,單薄的身影在我的視線里忽隱忽現(xiàn)。漸漸那縷陽光被來路吞沒,像往常一樣,這個時候起風了。葉子和枯草已被風吹進那些人們挖開的洞中?;蛟S它們永遠也不會再隨這荒原上的風揚起,從那一刻起它們注定要永遠留在這片荒原之上,世世代代。僅為了證明曾經(jīng)這里有一群執(zhí)著的挖掘者。
“詩人,你似乎已經(jīng)知道我一定會來到這里。你的眼神告訴我,你在期待我的到來,你永遠都是一個先知一樣的詩人,你的詩呢?就是一年前你告訴我的那首可以確定你成為詩人的唯一的詩!”在不經(jīng)意間,我要等的人已經(jīng)從我的身邊經(jīng)過,走到詩人的面前,他幾乎只用去三秒鐘的時間說完這番話。我猜想,他們應(yīng)該是很多年的朋友了。我起身走到他們兩個的身邊。我剛要與那個小說家打招呼的時候,詩人指著我對那個小說家說:“他是一個小說家,不,應(yīng)該說是一個流浪漢,即將擁有無數(shù)片像這樣的荒原的流浪漢。我不喜歡小說家,我只喜歡像你們一樣的流浪漢,這種落荒而逃的流浪漢。”他說完之后拍了拍那個小說家的肩頭,小說家回頭用一種淡漠的表情對我表示問候。然后,他握著詩人的手向他索要那首詩?;蛟S在他的心目中,我僅僅是一個逃亡者,一個懦弱的小丑,我在心里這樣無數(shù)次定義我在那位小說眼中的形象。就在這時,那個小說家回頭對我說:“你會講故事嗎?”
“會!”我抬頭看著他的眼睛回答。
“那你會聽故事嗎?“
“會!”我的目光沒有離開他的目光。
“好,現(xiàn)在我給你講一個故事?!?/p>
“他喜歡一個人躲在那所沒有房頂?shù)姆孔永锖染疲缓笱刂菞l路一直走,走近那條他僅僅在那張照片上才可以感覺到溫暖的河。他一直記得那個站在河中央的女人,那動人的面孔以及飄逸的垂肩長發(fā)。那天他站在堤壩上拍下了那張照片,從那以后,他一直相信在那條河的附近他還會遇見那個女人。他想在醉酒之后找到那個女人。然后開始一段故事。但整整三年時間他都不曾再次看見那個女人。在一個雨天,他爬上堤壩向著河的中央張望,拍下那條空蕩蕩的河流。他離開的時候沒有再去那所房子里喝酒,而是坐在十字路口的那塊石頭上寫下了他生平的第一個故事,那屬于他自己的故事。故事中沒有其他人,只有他自己以及那房子,路和河流,沒有那個女人。于是他一花一生時間僅僅為了寫下一些故事。他沒有與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成為朋友,雖然他一直朝著從身邊經(jīng)過的每一個人微笑。幾年后,他曾回到那條河邊,以同樣的方式張望著,只是多了幾分淡漠,他不再期盼河中央會出現(xiàn)一張美麗的臉,也不再幻想在這里會發(fā)生一段永恒的故事。他只是喜歡站在那里極力地望向遠方。”
當小說家把故事講完的時候,我突然記起在我到達這片荒原之前曾在途中聽一個女人告訴我,她曾經(jīng)站在一條小河的中央望著堤壩上的少年,之后她就離開了那個地方,再也沒有回到那條河的中央,想到這里我剛想講話的時候,小說家說:“對,你遇見過那個女人就在你來這里的途中,在一列火車上,你們坐在一起,她給你講過一個故事,那天我也在那列車上,我看著那個女人的側(cè)影,我已經(jīng)知道她是那個女人,她的動作告訴我她在給你講那條河的故事,就在你們下車的下一站我下了車?!?/p>
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我們?nèi)齻€人沉默了。
“離開這里你們會去哪里?我知道你們不會留在這里的,我只是想知道你們要去什么地方?!遍L久的沉默之后詩人問。
“我們會到另一個地方去寫我們想要寫的東西。但我們不可能走同樣的路,我們從同一個地方出發(fā)去找自己想去的地方,依舊是流浪,一無所有,但我們會找到別一片沃土,那里有無數(shù)真實的故事,可以讓我們現(xiàn)在擁有的東西在那里生根。詩人,假如在這里找不到你要找的東西,也就是你的上帝欺騙了你,你將去往哪里呢?“那個小說家望著詩人問。
“我?在你們離開后的某一天我大概會將我的上帝刺死。然后,再去尋找一片荒原?!?/p>
那時,我的目光游戈在他們的目光之間,我靜靜地看著他們,突然感覺一切都是那么模糊。各自從各自之前的生活中逃出來,目的是尋求一種渴望,那首永遠讀不懂的詩歌和那個有關(guān)眺望的故事,那埋藏在心底的孤獨在這片原本平靜的荒原之上,依舊頻繁地敲擊身體的每一個部位。片刻之后,我們?nèi)齻€同時笑了,笑得很放肆,荒原上的人們放下手中的工具走到我們的身邊,我們沒有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此刻一位老者說:“你們站的這個地方有我們要找的東西,我們要挖你們腳下的這地方“。他的語氣是在告訴我們,我們應(yīng)該離開了,對他們而言我們已經(jīng)無藥可救了。呆在這里只會給他們增添麻煩。
我們相視一笑,一起走向荒原的邊緣。剛好天邊放出黎明的第一縷陽光,踏著那縷陽光,我們走出荒原。
“那個人是正確的,上帝已經(jīng)死了。”詩人突然停住腳對我們說。我們望向同一個方向,然后相互道別,相約在這個國家西方的那座古老宮廷相見。
那之后,我一直背著那個藍色旅行包行走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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