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溝的老狗

——趙家溝的慢生活之九

文/劉元兵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喜歡在故鄉(xiāng)趙家溝的土地上行走。我想，不僅是因為竹韻書院，還有那份趙家溝情結(jié)。行走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寬闊的溝隴，變得矮小的梁子，還有那已經(jīng)變得步履蹣跚的兒時玩伴，讓我的老眼里充滿著熟悉而陌生的鏡像。更讓我熟悉的是長生娃家里的那只老麻狗，佝僂的身軀，黃黑相間的狗毛看起來有點臟亂，讓人有點厭惡的感覺，不過一旦與它接近后，就會有依依不舍的感覺。

已經(jīng)肆虐三年的疫情依然時有發(fā)生，一會兒封控，一會兒核酸，一會兒流言亂飛。就在我焦慮的情緒愈來愈濃的時候，兒時的玩伴，我的表哥給我打來電話：“老表啊，聽說縣城有個小區(qū)都封閉了，你要不回鄉(xiāng)下來住一段時間吧？我哩咯哩冇得疫情，安全得很??！”

放下電話，我駕著自詡為寶馬的榮威“藍(lán)寶”一小時后，來到村口，車速自然就慢了下來。在高溫中煎熬的故鄉(xiāng)，顯得有點蒼涼。轉(zhuǎn)過狹窄的農(nóng)耕道，只見一只老狗吐著狗舌，喘著粗氣，瞇縫著雙眼，有氣無力地躺在路中間。旁邊還站著一個佝僂著身子的老男人，原來，表哥已經(jīng)在村口包產(chǎn)地邊等候我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把車停了下來，左腳剛落地。突然，那只懶洋洋的老狗從車頭部竄了出來，瘋狂地向我撲來。老表很淡定，我卻有點驚慌?！肮窎|西，打死你，你這個黃眼狗，主人家回來你都認(rèn)到了嗦，滾開！”老麻狗一改老態(tài)龍鐘的疲態(tài)，雙爪高揚，躍躍欲試，狗嘴不停地狂吠著，做出要驅(qū)逐我這個趙家溝的陌生人的架勢，誓死守衛(wèi)趙家溝的樣子，老狗狂吠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趙家溝。

擋在我前面的表哥吆喝著，這時從圍墻背后慢悠悠地走出一個漢子，就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輕輕地吼道：“狗東西，快滾，你連兵大爺都認(rèn)不到了嗦？不聽招呼，老子打死你吃狗肉?！?/p>

聽到要吃狗肉，老麻狗好像受到了刺激一樣，來了一個急剎車，態(tài)度急轉(zhuǎn)彎，向著我等搖起了半截子尾巴，狗舌垂吊出來，釋放著歡迎的善意。

雙手反背著，行走慢悠悠，衣衫有點破舊的老者是我兒時的玩伴長生娃。聽到我回來，要來書院看看，再和我敘敘舊。

長生娃與我同庚，他父親西如老輩子曾經(jīng)參加抗美援朝作戰(zhàn)，后來轉(zhuǎn)業(yè)回鄉(xiāng)，公社見他有點文化，懂政策，見過世面，就安排他當(dāng)了大隊農(nóng)業(yè)主任。西如老輩子已經(jīng)去世多年，直到現(xiàn)在對西如老輩子的印象就是那句與我們趙家溝人完全不一樣口頭禪“喔是，喔是！”他不管是開會還是擺龍門陣都要先說“喔是，喔是！”這句口頭禪，以顯示自己是出過國門與眾不同的人。

我家與長生娃同住在爺爺留下來的老房里面，一間寬大的堂屋從中間用竹笆笆隔開。兩家人除了不能互串外，說話做事都像是一家人一樣。

長生娃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西如老輩子后來娶了二隊的雷姓大媽。雷大媽身材魁梧，說話就像打雷一樣，擲地有聲。但她心地善良，她家的條件比我家好，經(jīng)常有肉吃。濃濃的肉香穿過竹篾笆，飄進(jìn)我們的胃里，惹得我們口水直流。母親不愿意看到我們的苦瓜臉，就叫我和弟弟出門去撿柴，避開長生娃家吃飯時光。當(dāng)我們把一背篼柴火放到柴灶門前，端起土碗吃飯的時候，母親揭開筲箕蓋著的碗，盛著清湯寡水湯紅苕的泥巴碗中間放著一個肉碗，撲鼻而來的肉香一下子讓我和弟弟高興得跳了起來。母親告訴我們這是雷大媽從撕開的那個竹笆洞里遞給我們家的。她家的肉也不多，分了小半碗給我們。“謝謝雷大媽！”我趕緊向著竹笆那邊喊道。竹笆那邊傳來雷大媽洪鐘般的聲音：“謝么果啊，都是一家人啊！”

長生娃喜歡養(yǎng)狗。在人都吃不飽的年代，他都要忍嘴留下一口，給自家的黃狗吃。那黃狗也就隨從他，在趙家溝的田地上跑來跑去，看到不順眼的人就要吼上幾口，有點狗仗人勢，以維護(hù)長生娃的威嚴(yán)。

大人們也許是從愛護(hù)糧食角度，不喜歡狗，經(jīng)常將餓得骨瘦如柴，走路偏偏倒倒，在豬圈里豬漕里偷食的老狗攆出來，沉重的竹竿將老狗打得“嗷嗷”直叫。沒有偷到食物的老狗回到生產(chǎn)隊保管室的后屋檐下，望著一群嗷嗷待撫的小狗，狗眼淚流。老狗只好埋著頭，往外走去尋找食物。

老狗與長生娃有感情，來到他身邊，眼巴巴地望著他，還發(fā)出“嗷嗷”的聲音，聰明的長生娃知道老狗想要什么，于是來到屋后的竹林盤，解開腰間的雞腸子帶子，胯下褲子，蹲在竹林里就拉了起來。饑餓的老狗，等不及長生娃拉完，就將狗頭鉆入胯下，一頓美餐后，老狗將剩下的叼回去，讓小狗們也享受了大餐。

農(nóng)村人拉屎都用竹片做最后的清理，在竹林盤拉屎，就只有就地取材，長生娃只好用石頭擦屁股，有時老狗幫忙用狗舌舔干凈，才拉起大筒褲子。有一次老狗饑餓至極，將長生娃的屁股啃出了狗牙印，痛得長生娃拿著竹竿猛打老狗。

這只老狗是在偷食村民毒死的死老鼠后，一命嗚呼的。老狗死后，長生娃抱著它哭了起來，后來他將老狗的內(nèi)臟埋藏，狗皮做了一件皮袍子。狗肉煮來吃了，雷大媽這次給了我家一個狗腿子。在那個年代沒有人來考慮會不會中毒？因為我家和村里的人經(jīng)常吃瘟豬肉，沒有聽說哪個被毒死了。即使有人死了，人們也想不到死狗肉上去。

老狗死了，長生娃將幾只小狗送人，留下一只花狗，自己養(yǎng)著。

小花狗逐漸長大，成了他的跟屁蟲，寸步不離。長生娃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不管走到哪里，都提著一個撮箕，將狗屎帶回去，放入自己的自留地。我們幾個小伙伴，看在眼里，嫉妒在心。因為我們也要撿狗屎啊。于是，就在遠(yuǎn)遠(yuǎn)地吼：“狗屎娃兒，狗屎臭，賣了狗屎去割肉。狗屎賣不脫，肉也割不著。狗屎娃兒，焉妥拖哩回家啰！”氣得長生娃，像個潑婦一樣站在田坎上大罵。我們就捂著嘴巴不敢笑出聲來。

這只花狗就很調(diào)皮了。經(jīng)常去各家各戶偷吃，有時跑到老隊長的雞窩里偷吃雞蛋。雞蛋是老隊長家里的油鹽錢，自己都舍不得吃，夠了5個以上，就會拿到廣興場賣了，買回家里的必需品。這下雞蛋被偷了，氣得老隊長站在朝門上大罵?！澳莻€哈寶喂的狗啊，偷了老子的雞蛋，老子曉得了，打死它吃狗肉?！?/p>

精明的隊長從狗改不了吃屎的偷吃習(xí)慣中，發(fā)現(xiàn)了是長生娃的花狗犯的事，于是想出辦法收拾花狗。一天午后，酷熱的天氣，讓花狗躺在朝門邊睡著了。偷過東西的狗還是比較警覺的，只要有人經(jīng)過，它就會瞇縫著眼睛看一下，判定安然無事了，它才又睡了。智勇雙全的老隊長，扛著鋤頭，慢悠悠地往那個朝門邊走來，嘴里吼著：“各家各戶，穿好窯褲，出工了。全勞動挖田，半勞動扯草草。出工?。　?/p>

這只哈狗，哪曉得這是危險降臨，依然睡在那里一動不動。當(dāng)老隊長走在老花狗身邊時，一個鷂子翻身，鋤頭從他那裸露的肩膀上砸在那老花狗的狗頭上，老花狗來不及叫喚，就一命嗚呼了。老隊長，帶著報仇成功的喜悅，下田去了。

偷吃雞蛋的老花狗死了，長生娃心痛了一陣子，從滿嘴流油地啃著狗肉的喜悅中，他緩過神來。不久他又從廣興場狗屎壩，牽回一只花麻狗。

他吸取了老花狗的教訓(xùn)，不管到哪里，都把花麻狗吼道。這樣就相安無事了。

這只花麻狗還享受過高級待遇啊。

十年前的一個秋天，隊上的龍娃找到我，說我修建的入村的道路，被洪水沖毀了一部分，想修補一下。大家見我曾經(jīng)全資修建過了，就想約幾個兒時伙伴，大家一起來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再修補一下進(jìn)村的路。我在竹篙鎮(zhèn)一個火鍋店整了一桌火鍋，招待兒時的伙伴們。長生娃興奮地帶著花麻狗也參加了，表現(xiàn)出大隊干部子女對公益事情的那份積極性。三杯開場酒后，大家開始燙火鍋。長期在家務(wù)農(nóng)，沒有出過遠(yuǎn)門的長生娃，哪里知道火鍋的吃法，碰杯以后，拿起筷子直插入生鴨腸碗，絞了幾下后，一大串鴨腸帶著血水，就進(jìn)入了長生娃大大的嘴里，長生娃咀嚼幾下后，感覺不對，說：“這個腸子喔嘎不好恰啊？”一旁的祝娃一看說道：“你喔嘎直接恰啊，要放到鍋里燙熟了才恰得！”長生娃有點不好意思，趕緊從嘴里將生鴨腸吐出來，一旁的花麻狗，就獲得了一餐美味，吃完后，搖著尾巴，還想要。曾經(jīng)比我們高傲的大隊干部子弟，幾十年不進(jìn)步，依然還是生活在趙家溝那封閉的世界。這場景讓大家忍不住笑，我卻心中有著說不出的酸楚滋味。

近年來，我因籌辦竹韻書院，經(jīng)?；刳w家溝。也常常與兒時的伙伴們聊天，拉家常。兒時的伙伴們都老了，我也老了。他們因為生活的壓力，顯得比我蒼老得多。但是他們的體力卻比我強得多，擔(dān)起泥巴上我家四樓，腿都不軟一下，這是勞動帶給他們的收獲。長生娃依然養(yǎng)著自己的伙伴老花狗，不過已經(jīng)不是那時的花狗了，已經(jīng)算不清是趙家溝老狗的幾代狗了。

每次回家，趙家溝為數(shù)不多的狗，都要來歡迎我，如今生活條件好了，狗卻少了，山村缺了兒時的喧囂，缺了雞鳴狗吠的煙火味。剩下的都是老年人和讓我陌生的孩子們。近年來的疫情，讓遠(yuǎn)赴新疆、廣東打工的明娃、貴娃等回到了家鄉(xiāng)，他們與老屋為居，與老狗為伴，與土地共生。

陶淵明有詩：“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勾畫了一幅鄉(xiāng)村清和景明的清歡。生活在趙家溝的狗是艱難的，趙家溝的人是勤勞的。我喜歡聽到趙家溝的狗叫，如果，回到故鄉(xiāng)不聞汪汪叫，連狗都對你愛理不理的木然，心中未免很有些落寞，狗也真的不是那條狗了。漂泊半生，鄉(xiāng)關(guān)何處總關(guān)情，反倒越來越覺得自己是趙家溝的一條老狗了，踟躕在歲月的門口。

二〇二二年八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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