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廊遺夢
舊時水鄉(xiāng)江南的鄉(xiāng)倭頭,或一頭或幾頭的養(yǎng)些豬,那年頭農村人養(yǎng)豬,不盡然為了賺錢,一為;過年過節(jié)和家中婚喪嫁娶。二為;生產隊積肥育田掙點工分。如果說經營“銅佃銀子”叫銀行,那經營“八戒二兄”的自然就叫豬行了。月河里中街攘南臨水運河旁有畔小豬行,因豬行其河堍石埠頭上有一風雨長廊,鄉(xiāng)倭頭人道不明城里頭的路名,于是干脆封豬為尊,稱之“小豬廊下”。至于這“名勝古跡”建始于猴年馬月,不得而知。掐指算來,真正小豬行在人們視線中逝亡也有近五十個年頭了,現(xiàn)如今“小豬廊下”也許只是個地名遺址罷了。只有年過五六旬的舊人們才有幸經歷,且耳渲目染。
老人的嗜好總是憶侃那些曾經的崢嶸和過去的歲月,哪怕糟糠“黃婆娘娘”的電話都記不牢,北城的那點舊事確念念不忘記憶猶新。改造后“小豬廊下”雖然已是今非昔比面目全非,但每每聽著“小豬廊下”舊稱,心中不免有些惻隱之心,一種仿佛倒流時光油然而生。于是邀上幾許舊時狐朋狗友,端坐貌似曾經的廊下,一杯清茶一支煙,耳朵根下雖聽不見“小八戒”嚎叫,也聞不到“米田共”的香臭,但也確有幾分愜意,舊人往事就像古董店里的老物件,總是翻來覆去,端進去又拿出了。老人不厭其煩地復訴說昔日破事;言者口吐白沫津津有味,聞者點頭哈腰敷衍了事。也許只有在檁椽灰瓦廊下,在凹凹凸凸青石板上,那份連亦真亦假“胡說八道”才顯得確恰如其分,是曾經仿佛或也是失去遺夢。
二月豆蔻梢頭,綿細細的雨打濕了脊屋的瓦,也打濕了出檐的椽,廊下熙熙攘攘,埠岸盡數蓑衣斗笠。所謂“舟千鄉(xiāng)渡百舸駐、一船來幫來靠一幫、若問舟子何來故、只因啰啰二兄來”。這七字五言詩句也許是對舊時“小豬廊下”繁榮景象的寫照。聞筆之,著有詩情畫之意境,實不然,昔日的“小豬廊下”又臭又臟,既無茶館又無廊下雅坐,也是吾等最不愿意去的地方。之所對“小豬廊下”印象深刻,并非是那些“啰啰二兄”,而是昔日廊下于此關聯(lián)因果,那事那人以及江南水鄉(xiāng)舊時的人情世故。
出了正月,是柯小豬啰季節(jié),鄉(xiāng)倭頭的戚家總會櫓搖萬千、行舟百里,來禾城“小豬廊下”。吾惑家有幾多戚家;本家的、堂家的、表家的、鄉(xiāng)里的、村里的數不勝數,不管堂親表戚還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來的多是客,全憑嘴一張,舌頭上打個滾亂叫一氣,然后就屁屁顛顛跟著去了“小豬廊下”。
計劃經濟年代,城里商吃食鋪里凡是能吃飽東西都要糧票才能購得,鄉(xiāng)倭人非同于吃商品糧城里人沒有糧票,因此屈于二等人“農兄”出門總要自帶點大米或小麥替代糧票。吃食鋪賬桌上,那托盤稱是吃食鋪里的標配,將米倒入盤中那“沙拉拉”的聲響,至今記憶猶新。新年頭上鄉(xiāng)倭人,腰里總存下幾個買豬錢,雖不富裕,到也“窮大方”,只要囡囡開口,“農兄”總會慷慨解囊。一想起路上那些饞嘴的吃食鋪,也就無所顧忌“小豬廊下”的香與臭了。
柯豬啰就像相親,今天相了沒有看上,明天再去反反復復,少則一兩天多則四五天,于是鄉(xiāng)下?lián)u來船,只得停在就家附近蘆席匯的河埠頭?!翱仑i佬”來的日子里,雖說家里晚上是統(tǒng)鋪加地鋪擁擠不堪,但“工人大哥”與“農民兄弟”們親親熱熱噓寒問暖也到其樂融融。當黎明時分弄堂口響起“倒馬桶了…”叫聲,“柯豬佬”們就會起床,撬著扁擔籮筐行去“小豬廊下”。(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四更夜色暮暮,水鄉(xiāng)還沉浸在熟睡夢里,北麗橋堍下風箱匯口的老茶館“望吳樓”,已燈火通明如若白晝,嘖嘖著響“油燈”發(fā)出晝白的強光,透出窗花木格,照亮了“望吳樓”外小橋,照亮麗橋河岸的河。過夜舟子瞌睡懵懂地鉆艙來,幾許吝嗇的“上八府”人,在河里用雙手拘些冷水過著臉,而多數“下三府”舟子們,講究地在岸邊花上二分銅佃,在“面燙水”小販處買來半臉盆熱水,舒服地洗上一把臉,于是入得老茶館來。
江南人對茶館情有獨鐘,上至達官貴人下至黎民百姓,且不論刮風下雨還是五冬六夏?!巴麉菢恰痹臼潜背情T外一個普普通通茶館。解放后禾城北城門上的“望吳樓”隨著城墻的拆除而薨之,也許是為了有個念想,也許是商家之精明,故而改稱“望吳樓”茶館,原有北城門樓子的“望吳樓”,有著許多的傳說與故事;說越國“西施”妹子曾經在此極目迥眺將遠嫁的吳國,寸斷柔腸,盈盈粉淚,從此別了越國走出“國門”。亦真亦假不得而知,但其“望吳樓”三字確屬循名覈實。
清晨的老茶館,每日里總是門庭若市,高朋滿座。勞苦大眾幾個鉛角子一壺祁門紅茶,或一壺紅碎茶沫,類似西湖龍井旗槍綠茶也只有富貴之人才喝得起。灌了一肚子的水下去,于是憋不住從人們口里流出的話都含水分。鄉(xiāng)倭人議論話題似乎永遠只有菜價和豬價,而城里人議論的則是營生與階級成份。茶館中唯煙茫茫,充斥著南腔北調,紜紜喧囂間,昔日的舊茶館就像爺們決勝千里“合議庭”,有時又如當下的新聞發(fā)布會。而爾關心的是茶館斜對面那家吃食鋪子,那咬一口流油的糯米飯糍米肉團子。
陽春三月的江南,讓人不免想到那些舞文弄筆文人,想到唐代大詩人李白;“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如說詩是文人騷客情懷,那對于水鄉(xiāng)的庶民布衣,其情懷莫過于昔日那碗“陽春面”了。殊不知“陽春面”曾起幾時?,殊不知“陽春面”何否曾于李白相干?。“陽春面”乃何物?,實屬湯面而已。但此湯非比它湯,面也非比它面。兒時路過面店鋪子總止足觀望許久看個究竟?!安窈淘钆_一對鍋,左個清來右個拙。嗦嗦抖面入拙鍋,攪動竹筷三尺尖。出得拙來入清鍋,堿去面凈似姑秀。”這賦詩是對江南人下面講究的描繪。這當然只是下面過程,“陽春面”講究還在那原汁原味雞湯里,還在那撈面落碗瞬間的功夫里。記得那曾經面鋪店的伙計,在最后起面時,手中的筷子左左右右,如龍飛風尾舞,三尺筷尖一抬面落入毛竹摟子,滴凈水,置于盛有雞湯的青花碗,碗中的面只見;方方正正絲絲不亂,恰似打了魔膠的秀發(fā),再放上蔥花幾許。當然有錢的客官或來一喋白斬雞或來上盤鱔糊交頭……,外加“五加皮”“槍斃燒”二兩……。這或許是江南人和“柯豬佬”今朝晨最最愜意的情結了。
麗橋北橋堍下跋場里總有賣不完的“咸”,什么“咸嘰菜”、“咸白菜”、“咸雪菜”、“咸大頭菜”、“咸蘿卜干”……,有擔上的、有甏中的。只要想起昔日的咸菜場雙腮也不免有點酸哈哈,雖然咸菜場如泥潭醬缸,邋邋遢遢,但確有著別樣“風景”。阿努平湖的蘭方格布,塘匯大頭菜阿媽包頭巾,倭怒桐鄉(xiāng)土布羅裙,還有亨頭戈頭的上八府人…。令人窒息的酸腐雜味中充斥著此起彼伏叫賣,鄉(xiāng)音土腔布衣素服間,恰是禾城麗橋下上演的“清明上河圖”。雖已再無尋回那昔日的咸菜場,但那聲聲 “阿媽,大頭菜要筏……”的吆喝,依舊存留在不滅記憶中。
在學“二大”年代里,禾城有二條時髦的路,一條叫“大慶路”,另一條則叫“大寨路”。至于為什么把甪里街改成“大慶路”,也許是甪里街上工廠比較多吧,而把月河里的“中基路”改成“大寨路”,我想背黑鍋的一定是“咸菜場”和“啰啰二師兄”吧。大寨路小學與“小豬廊下”同處一街,且相近相鄰,所以吾幼和“啰啰二師兄”也算是大寨路同一村坊里“隔壁鄰居”。偶遇刮東南風,課堂之上總是“八戒”味陣陣習習。從小聞慣“八戒”的味,那點臭臭也就成了記憶,至于后來每次吃豬大腸,但凡豬大腸洗得過于干凈,反而覺得食之無味了。
每每上下學堂,路經“中基路”時,除了熟悉味息便是“啰啰二兄”哼哼哈哈,也有幾聲嚎嚎啕叫。多數時候爾等不愿意走進臭氣熏天“小豬廊下”,但偶有宰完鄉(xiāng)倭“柯豬佬”,覺得不好意思,于是陪著親戚走上一朝。
對于“小豬廊下”是乃民居還是集市,至今也沒法枉下定義。記得除了在西頭“火燒跋場”里有幾間搭建平屋外,多數是上居“人兄”,下關“啰兄”二層民屋,其規(guī)模大概也有二十幾開間有余,有點像原始社會中人畜牧共處的“干欄式民居”。
老輩們說中基路“小豬廊下”一帶原本是個富庶之地,住著許多有銅佃人家,邊上還有個大廟堂,我相信,因為吾母校“大寨路”小學有一半課堂,還有男男女女教書先生的辦公室都的廟堂之中。老輩們還說禾城解放時,共軍是從北面而來,于是“中基路”上的財主老爺們紛紛落荒而逃,留下了許多無人居住的空屋,先頭部隊也就在此安營扎寨,因伙頭軍煮炊不慎火燭,點燃了廊屋,火燒連營便留下“火燒跋場”,這一點我也相信,因為兒時確也見過未曾殃及大戶人家火墻,相鄰過火的殘垣斷壁。一段毫無歷史價值舊事,言者只是道聽途說,聞者也就聽之任之。
從“望吳樓”侃到“陽春面”,從“咸菜跋場”侃到“火燒跋場”,從“柯豬佬”又侃到“啰二兄”,只因退下來無所事事,于是屠狗賣漿亂侃一通。也許月河街里沒有“小豬廊下”也就忘確了那些事、那些人、那些景,也沒了今昔之惑。年輪似云煙過眼,回不去情結也只有細雨蒙蒙的天里、也只有在麗橋河水邊、也只有曾似的“小豬廊下”,憶著夢著……。
錢塘雅士——2019.5.7(于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