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漫天，星斗宏穹，潔光映在江面上如灑了金粉一般波光粼粼，兩岸樹影婆娑，倚著淡淡的清風(fēng)沙沙作響。一條龍船劃過水面，這初春的洛水之濱，咋暖還寒之際的霧氣氤氳，龍船好似從迷霧中行來，又駛?cè)肓硪恢貪忪F之中。

這船是從洛陽出發(fā)駛往汴梁，船中所坐的都是參加殿試的舉子，他們個(gè)個(gè)寒窗苦讀、學(xué)富五車，誓要魚躍龍門，摘奪桂冠。

我與子川兄是同鄉(xiāng)同宗，他自幼便去了岳麓讀書，今回鄉(xiāng)祭祖，望佑高中，故與我結(jié)伴而行，好一路上也有個(gè)照應(yīng)。長夜漫漫，我生自中原很少行舟，更不識水性，這波濤打在船身上一搖晃，我便頭昏眼花，坐臥難安。子川見我模樣哈哈大笑：“你這樣子若是隨我去了潭州，只怕天天都寢食難下?！蔽铱嘈Φ溃骸白哟ㄐ帜诔靶ξ伊?，我自幼身虛體乏，這舟車勞頓實(shí)在不合適我?！弊哟ㄅ牧伺奈业谋?，“走，我?guī)闳ゼ装迳贤竿笟?，說不定會好受些?！蔽尹c(diǎn)點(diǎn)頭隨子川來到船頭。

夜晚涼風(fēng)襲襲，我身子一顫，感覺整個(gè)人都精神了許多。只見江岸景色怡人，霧靄中星火點(diǎn)點(diǎn)，舉頭仰望，星月交輝，光華灑滿了船頭，心頭一動吟道：“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币髁T對子川說道：“子川兄，這張繼詩中寫的雖然是姑蘇的景致，但對應(yīng)到洛水之濱也能心有神受?！弊哟ǖ溃骸斑@夜晚江景大都差不多的，我在潭州時(shí)，去往岳麓都得橫渡湘水，夜晚也和這一般模樣。”我聽到湘水，連忙問道：“屈原《九歌》里寫有湘君思慕湘夫人而不至，獨(dú)自空嘆‘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登白薠兮聘望，與佳期兮夕張?！恢哟ㄐ忠剐袨t湘時(shí)，有沒有邂逅于湘夫人？”子川笑道：“我一凡夫俗子何以得沾顧神女容姿?！蔽覕[擺手道：“非也，凡夫俗子只要心誠愛慕也會與神女邂逅的，比如在這洛水之上就有人目睹過神女容姿?！弊哟ㄒ汇?，隨即笑道：“你說的是那曹子建？”我答道：“曹子建的《洛神賦》有云：‘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遠(yuǎn)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他若是沒有親眼見過，又怎會描寫得如此生動?！弊哟ù蛉さ氐溃骸澳荒阋蚕胍娨灰娚衽L(fēng)姿？”我宛然一笑“能見神女容姿，那可真是三生有幸了?！痹捯魟偮洌瑓s見那迷霧之中有人影浮動，我忙拍了拍了子川，“快看，那是什么？”子川聞聲看去，“茫茫大霧，什么也沒有?！蔽艺f道：“我剛看到有人影在水面上飄舞。”子川大笑說：“哪來的人影？我看你是思慕成疾了，夜已過半，咱們快回艙歇息吧。”說罷便轉(zhuǎn)頭向船艙走去。

我卻還站在原地，呆呆地望這茫茫水面，不知看了多久，倏然一陣曉風(fēng)拂過，吹開了迷霧，水面上飄來了一朵合苞待放的芙蕖。芙蕖越漂越近也越來越大，在船前徐徐停佇了，花瓣緩緩打開，一個(gè)白襦藍(lán)裳的女子睡在其中，艷若桃李，肌似寒雪，釵搖流珠，垂鬢飛髻。女子微微睜開眼眸，倚手坐立，指尖輕拈一件薄如蟬翼的衫衣往身上一披，盈盈起身，迎風(fēng)曼舞。

這綽約舞姿，絕世而立，我不禁看呆了，雙腳不聽使喚地向前移去，渾然不知已到了船邊。“噗通”一聲，腳下一空我便墜入了江水之中。江水冰冷，深深刺入我的心肺，我不停地掙扎，卻越掙扎越往下沉，寒水合著淤泥從我的口鼻中灌入，使我不能呼吸，隨著時(shí)間的流逝，我的生命也即將終結(jié)。突然，一股暖流從臉頰流遍全身，身體感覺不到江水的寒冷，呼吸也變得順暢。我心中詫異，睜開眼來，只見剛剛在芙蕖上飄舞的女子正在我身旁，一只香軟暖滑的手正撫在我的臉上，那股溫暖的氣息正通過她的手心傳入我的體內(nèi)。女子見我睜開眼來，淺淺一笑，回手拉住我的手腕向上游去，隨著一陣激流波蕩，我躍出了水面。(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水面外白茫茫一片，許久后我才能辨清事物，這里不是船頭，我站在一潭清澈而閃爍著琉璃色彩的池水里，遠(yuǎn)處山峰疊嶂，白雪皚皚，池畔綠樹叢蔭，鳥語花香，一棵參天大樹直聳天際。抬頭仰望，日月在穹頂不停旋轉(zhuǎn)，共同把天空照亮，二十八星宿齊聚在四周飄浮，我想伸手去觸碰斗宿，它卻迅速移動開來。轉(zhuǎn)身看了看周圍，那個(gè)在芙蕖中曼舞的女子，那個(gè)救我于洛水的女子她在哪里？四周空空蕩蕩，只有我一個(gè)人站在這里，而她早已不知去向。心中有些遺憾也有些酸痛，“我不過一凡人，她乃是天外仙子，又怎會再與我相見?！辈挥X一聲哀嘆。

“汝何故哀嘆？”一個(gè)聲音從我腳底傳來，我嚇了一跳，低頭看去，只見一只小蟲沿著我的褲腿爬到了肩上。“你是何物，竟能人語？我所處之地又是何處？”小蟲笑道：“這里是北冥，我叫蟪蛄，你別看我小，我比你們這些蜉蝣本領(lǐng)可大了?！薄拔沂球蒡觯俊蔽倚柕?，蟪蛄道：“有什么可笑，凡人的生命別看它寒暑數(shù)十載，可在這北冥里十載光陰也不過是朝生暮亡，和蜉蝣有何區(qū)別，我就不同了，我夏生而秋死，雖不可語冰，但一季芳華我還是可以享受的?！蔽殷@訝地望著蟪蛄，說不出話語來，蟪蛄得意地笑道：“你別吃驚，看岸邊那棵大樹，它的名字叫椿，八千年一春，八千年一秋，如今不知過了多少歲月，可它還是壯年哩！”

話音未落，只覺腳下晃動，我們像是被動物托起了向岸邊游去。我慌張地跌倒在那動物的身上，連聲呼救。蟪蛄連忙說道：“別瞎嚷嚷，我們腳下是一條大魚，它是名字叫做鯤，它會幫我們送回到岸上?！薄坝心敲创蟮聂~？”我驚愕道，只覺一陣顛簸，我緩緩的從鯤身上落到了地面，回頭看去，鯤卻早已不知蹤跡。霎時(shí)，一陣大風(fēng)從椿樹上刮來，蟪蛄拍著手叫喊“快看，大鵬要展翅飛翔了。”我聞聲看去，一只彩色的大鳥在樹梢上撲扇著翅膀，迎著清風(fēng)扶搖而上。我問蟪蛄道：“大鵬飛那么高是要去往何處？”蟪蛄答道：“大鵬每到此季都會遷徙到南冥去。”“北冥雖冷，但也有溫暖之地，可以在池畔的榆檀樹下過冬，為何還要飛往九萬里外的南冥？”蟪蛄聞言哈哈大笑“看來你還是不夠?yàn)⒚?，小智比不上大智，短命比不上長壽，朝生暮死的蜉蝣又怎知黑夜和黎明呢。你看這茫茫天地，一望無際，你們凡人一生所追求的功名利祿，在這世間不過浮云一般，還不如我御風(fēng)而走，游遍萬水千山活得逍遙自在。那些追求名利乃至長生的人，這一生一世都在為了執(zhí)念而奔波，一刻都未曾停歇，天地富有萬物，你的金錢權(quán)利能超越得了天地嗎？日月與宇宙同輝，你的生命福壽能長生得過日月嗎？倒不如活在當(dāng)下，追尋自身的快樂和幸福才最為重要，正因?yàn)樯鼰o常，宇宙變遷，所以才要把握好現(xiàn)有的時(shí)光，以其終日惶惶，不如逍遙一游。”

我聞言心有所思“這些年來，為了科舉庸庸忙忙，勤奮和操勞是每日不變的主題，以為考取科舉就能擁有功名利祿、榮華富貴，那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的教誨時(shí)時(shí)在耳畔環(huán)繞，但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到底有多少青春和歲月等得我們?nèi)ヌ摱珊蛽]霍？倒不如趁有精力和時(shí)間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去愛自己所想愛的人，逍遙一生?！毕胫链颂?，心中突然閃過那女子淺笑的容顏“不管你是仙也好，是神也罷，我定還要再見你一面?！?/p>

我轉(zhuǎn)頭看向蟪蛄，蟪蛄也看向我，喃喃說道：“那個(gè)為救落水的你而觸動凡心的仙子，她被天帝禁足在北冥最高的姑射山上，如果你真懂我剛說的話，能夠放棄科舉前途、功名利祿，那就趕緊去找她吧，深山寂寞，歲月苦寒，世人都道神仙好，可哪里知道碧海青天夜夜心啊。”

我心頭一凜，急身向姑射山趕去。山峰高聳入云霄，霞霧環(huán)繞，險(xiǎn)石凌峭，山中仙鶴飛舞，宮宇巍峨，山澗溪水蟬鳴，亭臺錯落。宮殿里亮起了長明的燭火，青紗飄舞，一縷縷迷人心神的龍涎香味彌漫著長廊，閣樓里傳出陣陣美妙絕倫的箜篌音響。這就是世人向往的天外仙府，卻也是固人自由的牢獄枷鎖。

我不知爬了多久，只覺越來越寒冷，周圍景致早已白雪皚皚，這是姑射山的峰頂，寂寞空冷的禁土。就在那峰頂?shù)纳窖律?，我看到了你，你脫去了如蟬翼般的衫衣，披上了一條淺藍(lán)色的帛巾。你看到我有些欣喜，珠唇微啟，淺淺一笑。蟪蛄氣喘吁吁的跟了上來，邊吐氣邊道：“他為了來找你，可是一口氣爬上了姑射山頂，這也證明他是真心喜歡你?！迸幽樜⑽⒂行灱t，側(cè)顏低下頭去，好似是害羞，又帶有些猶豫。一個(gè)是天外仙子，一個(gè)是塵世凡人，又怎么可能在一起，當(dāng)年洛水之神的宓妃一定也是因?yàn)槿松裰畱]才匆匆與曹植別去，世人只道《洛神賦》千古流芳，卻不知這背后所包含的思念與愁郁。蟪蛄見狀說道：“你倆一個(gè)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一個(gè)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既然相互愛慕又何必在乎身份?！蔽衣勓渣c(diǎn)點(diǎn)頭，走向前拉住你的手，你抬起頭來看向我，我們盈盈相對，卻又脈脈無語。

不知何時(shí)，頭頂?shù)娜赵麻_始偷偷的交換位置，蟪蛄看了看天空大聲叫道：“不好，日月開始交替啦，你趕快離開北冥，這里的一個(gè)晝夜便是凡人的一生，你要是不離開馬上便會死去?！蹦愠錆M驚慌與不舍，睜大眼睛看著我，我緊緊拉住你的手說道：“我不走，哪怕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刻，我也不要和你分離。”你眼眸含珠，嘴角微抿，對我搖了搖頭，掙脫了我的雙手，轉(zhuǎn)過身而去。我忙伸手去拉你，卻只拉住了你的披帛，絲帛柔軟從你的肩臂上滑落，你輕輕一閉眼，一滴清淚隨風(fēng)飄落到我的臉上，我想伸手去擦拭，手舉到臉頰卻又停住，我不舍將它拭去，我知道這是你送我的最后禮物。

我像失了魂一樣的跪在地上，手中看著那條披帛，喃喃自語：“你將去往哪里？我又將去到往哪里尋你？從此別后，秋水伊人，再難復(fù)見。”蟪蛄見我還在原地不動，急忙抓住披帛向山下跑去，我慌忙攥緊披帛，卻不料只扯下了披帛一角，身子朝后踉蹌幾步，腳下一空，跌下了山崖。

天旋地轉(zhuǎn)，我呼一聲從床上坐了起來，子川見我醒來大喜過望，“你總算醒來了，我真怕你溺水身亡。”我忙問子川發(fā)生了何事，子川說道：“也不知你著了什么魔，我叫你回船艙歇息你卻不聞，一個(gè)勁地朝船頭走去，最后越過船桿掉進(jìn)水里，還好我熟悉水性才把你救了上來，不然怎跟你父母交代?！蔽倚闹秀皭?，原來剛剛發(fā)現(xiàn)的一切都是一場夢境，南柯一夢，夢醒我還在這里，那北冥有魚，那姑射仙女都是夢幻、皆如泡影。但這渾渾世間，到底誰才是醒來，誰才是夢里，我將手舉起敲了敲額頭，卻發(fā)現(xiàn)手中緊握的一塊淺藍(lán)色帛片，心頭一顫，望向了窗外明月。

翌日一早，我便向子川辭行，子川納悶道：“你可真想好了要放棄這來之不易的殿試機(jī)會？功名富貴就在眼前，你真說不要就不要了？”我收拾行李一邊說道：“經(jīng)歷昨晚的九死一生，我忽然感悟，這世間的一切皆是水月鏡花，那些功名利祿更是如浮縷煙云，有什么可追求的，何必為塵世所累，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倒不如做自己喜歡的事，愛自己喜歡的人，游遍千山萬水，落個(gè)逍遙自在?！?/p>

子川白了我一眼道：“那你現(xiàn)在要游往何處？”“我要去尋找姑射山，我知道她一定還在那里等我歸去?！薄八呛稳?？”我卻沒有回答他，指著江水說道：“此處洛水匯入黃河，我就此改船從黃河直下，再游入東海。聽聞東海有蓬萊仙島，附近漁夫曾在島上遇到過仙人，我想去問問他知不知道姑射山如何去?！弊哟@道：“蓬萊？先別說它有沒有，就是有那得去多遠(yuǎn)？”我笑道：“不遠(yuǎn)、不遠(yuǎn)！不是有詩云：蓬山此去無多路嗎？”子川搖了搖頭道：“既然你心意已決，我也就不攔你了，望你好生珍重，后會有期?！蔽覍ψ哟ㄒ灰靖鎰e，換船順流東去。

清風(fēng)伴下，流水行舟已過百里，日月穿行如梭，世事變幻若謎。我站在船頭回憶著昨晚的一切，大家都說黃粱美夢，現(xiàn)實(shí)與夢境到底誰才是黃粱，誰才是美夢？世人皆癡迷于功名，但功名利祿怎比得過追尋此生真諦來得逍遙自由。不管千山萬水我都要找到你，這或許只是癡夢，又或許只是虛妄，可那又怎樣呢？尋你，是我此生不換的真諦。我從懷中拿出了那塊扯碎的披帛，上面忽然出現(xiàn)了一行字語：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fēng)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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