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里的冬至

千江月

對于今人而言，冬至不過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普通一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的普通一天，除了吃羊肉、腌臘菜、吃餛飩，再也找不出更多的特別之處。

在唐代，冬至卻是個僅次于過年的盛大節(jié)日。唐人稱冬至為“亞歲”、“小歲”，官府休沐七天。從朝廷到民間都有豐富多彩的慶祝活動。這些情形，從唐人的詩篇里，常?？梢宰x到。

一、特別的時節(jié)

在寒來暑往的四季變換中，冬至其實是個特別的日子。冬至這天，太陽直射點抵達南回歸線。中華神州地處北半球，此時日照時間最短，夜晚最長，我們獲得的陽光和能量最少。如果排除大氣的影響，這天應(yīng)該是全年中最冷的一天。從這天開始，陽光又一天天走近我們，陽氣和溫暖逐漸增強，新的生機開始萌發(fā)，并一天天成長壯大。這就是唐人說的“冬至一陽生”。(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陰極陽生，寒極暖來，在肅殺的寒冬里，想想正在走來的春暖花開，真是一件讓人開心的事?！鞍滋O亭上一陽生，謝眺新裁錦繡成。千嶂雪消溪影綠，幾家梅綻海波清。”大唐十年進士李郢，用詩句描述了冬至日白蘋州上欣欣向榮的情景。另一位詩人李昉的《冬至后作呈秘閣侍郎》，最能讀出古人眼里的冬至情：“節(jié)辰才過一陽生，草樹依依已有情。楊柳莫嫌凋舊葉，牡丹還喜動新萌。潛驚綠竹微添翠，暗覺幽禽漸變聲。從此日長天又暖，時時獨入小園行?！保ㄟ@首詩作于宋代，但李昉生于后唐，把它當(dāng)作唐詩來讀，也未嘗不可吧。）

二、圜丘祭天

在“君權(quán)神授”思想影響下，歷代統(tǒng)治者都強調(diào)敬天法祖。太陽代表昊天，所以國君要在太陽南至北歸的第一時間進獻大禮，迎接其歸來，并與之溝通，祈求它降福于國家和百姓。春秋時期，祭天活動已經(jīng)形成固定模式，《周禮》以及《孔子家語》都有詳細的記載。到了唐代，祭天活動進也鼎盛時期，規(guī)模之大、隆重之度空前絕后。

唐人祭祀昊天上帝的活動，是在長安南郊的圜丘進行的，所以又稱為“南郊”或于“有事于南效”。

司馬扎的《觀效禮》，描述了慶高宗親自祭天的場面：“鐘鼓旌旗引六飛，玉皇初著畫龍衣。泰壇煙盡星河曉，萬國心隨彩仗歸?！?/p>

虞世南、盧照鄰，張九齡等人寫了很多祭天用的郊廟歌辭，從中我們可以看到祭祀時載歌載舞的隆重?zé)崃遥苡瘾I牲的肅靜莊嚴(yán)。

祭天活動每年都舉行，但很多時候不是皇帝親祀，而是派大臣代為祭祀。代表皇帝祭天，稱為“攝職南效”、“攝事南效”或者“圜丘攝事”。這是一種莫大的榮耀，所以當(dāng)事人引以為豪，必以詩詞誌之，親友也多賦詩道賀。且看權(quán)德輿的《朔旦冬至攝職南郊因書即事》：“大明南至慶天正，朔旦圓丘樂六成。文軌盡同堯歷象，齋祠忝備漢公卿。星辰列位祥光滿，金石交音曉奏清。更有觀臺稱賀處，黃云捧日瑞升平。”

憲宗時期做過宰相的李吉甫、李逢吉也曾攝事南效，也有詩作紀(jì)事。想必寫得不怎么好，沒有流傳下來。倒是韓愈、裴度等名家奉酬的詩作，我們還能看到。

王勃的《南效頌并序》這樣描述唐高宗出宮前往南效時的場面：“鼉鼓按節(jié)，鯨鐘疏響，千乘岳動，萬騎林回”。好大的排場啊！到達南效后，并不立即登壇祭祀，而是先“齋惟宮，宿帷殿”，等到日出前七刻才啟動祭天儀式。宿齋時的場景：“千營夕布，亙蒼野而煙凝；萬幕宵懸，背黃口而霧列?！闭媸俏禐閴延^??！

三、書云物

所謂書云物，就是觀察和記錄天象及云色，并以此占卜吉兇，預(yù)測新一年的氣候和年景。《周禮》云：“以五云之事辨吉兇、水旱降豐荒之寢象?！笨梢姡朔ü乓延兄?。上古時期，書云物是國君之職。逢冬至國君必親自登高臺察云觀色?！蹲髠鳌べ夜迥辍份d：“公既明視，遂登臺以望而書，禮也?！?/p>

到了唐代，這一使命有專門的機構(gòu)——太史館的官員負責(zé)。太史于冬至之日清晨，登上專門的高臺，察看天地方間的云道風(fēng)氣，并詳細記錄下來，以之占卜一年之吉兇，然后奏報皇帝，宣示群臣。

大歷進士于尹躬的這首詩，較為完整地為我們描述了當(dāng)時書云物的情形：

南至日太史登臺書云物

至日行時令，登臺約禮文，官稱伯趙氏，色辨五方云。

晝漏聽初發(fā)，陽光望漸分。司天為歲備，持簡出人群。

惠愛周微物，生靈荷圣君。長當(dāng)有嘉瑞，郁郁復(fù)紛紛。

同為大歷進士的裴逵有首同題詩，內(nèi)容也差不多，文辭似乎要好些，尤其這幾句：“太史新簪筆，高臺紀(jì)新云。煙空和縹緲，曉色共氛氳?！?/p>

“察云觀色”真的能預(yù)測年景嗎？唐人是堅信不疑的，他們認為不僅能測氣候，甚至還能測時政的吉兇。且看白居易的《司天臺·引古以儆也》一詩：“昔聞西漢元成間，上陵下替謫見天。北辰微闇少光色，四星煌煌如火赤。耀芒動角射三臺，上臺半滅中臺坼。是時非無太史官，眼見心知不敢言。明朝趨入明光殿，唯奏慶云壽星見。天文時變兩如斯，九重天子不得知?！彼盐鳚h滅亡的原因歸之于太史官不敢說出天象異常的真相，向天子假報祥瑞。

“太史只知頻奏瑞，蒼先無計可防災(zāi)。”（李山甫《司天臺》）報喜不報憂，是天朝政治生態(tài)中的常式，歷朝歷代都如此。去唐千年后的今天似乎也沒多大改觀。假報天象不會導(dǎo)致亡國，但上上下下都是一片歌功頌德聲，卻真的讓人擔(dān)憂啊。

四、朝賀

所謂朝賀，就是大臣以及使節(jié)拜見皇帝，進獻貢品，祝福上壽，然后君臣酺宴，共慶佳節(jié)。這種儀式，漢代已有雛形，魏晉已成定制。到唐代，這一禮制臻于完善，規(guī)模也更為浩大?！度圃姟防铮嘘P(guān)冬至朝賀的詩比較多，其中以《至日上公獻壽》和《南至日隔仗望含元殿爐煙》為題的詩就各有三首。從這些詩里，我們可以感受到當(dāng)時的場面和過程。

參加朝會的人員有各國使節(jié)，有地方官員，更多的是在京的大小官員。崔立之寫的“千官望長至，萬國拜含元。圣日開如捧，卿云近欲渾”以“云”來形容參拜官員，可見人數(shù)之眾。

前來祝賀的使節(jié)以及地方官員，不能空手而來，都要進獻貢品。所有貢品陳列開來，供大家品評。徐鉉這樣寫道：“庭實羅千品，珍符薦百般?！蹦菆雒婀烙嬒瘳F(xiàn)在的奇珍異寶博覽會。

上公獻壽是朝賀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上公指太尉、司馬、司空等高官顯爵。獻壽就是在歌舞聲中，向皇帝祝福敬酒。張叔良和崔琮的同題詩里有這樣的詩句：“三事正稱觴”，“稱觴即上公”。這里的“三事”、“上公”都是指太尉之類的高官。

受朝之后，皇帝要賞賜使節(jié)和群臣。所謂“帝錫洽珪璋“（李竦），就是說皇帝賞賜眾人，以彰顯皇恩，凝聚人心。

能夠參加這樣的盛會，無疑是莫大的榮幸。白居易的弟弟這樣表達他的激動：“自欣朝玉坐，宴此詠皇風(fēng)?！鄙砭痈呶坏臋?quán)德輿曾經(jīng)夫妻雙同時進宮朝賀。這是少有的殊榮，所以他寫詩記了下來：“合巹交歡二十年，今朝比翼共朝天?！崩铖祫t不象白敏中那么知足，雖然參加了朝會，卻嫌坐在后面。“自憐朝末坐，空此詠無疆?！毕啾戎?，崔立之的心態(tài)最好。他連個座位都沒有，隔著儀仗千刀萬戟，遠遠看見皇帝，“愿倚天風(fēng)便，披香奉至尊?！毕Ｍ魂嚧箫L(fēng)把自己吹到前面，好給皇帝敬杯酒。

五、家庭團聚

周代使用的歷法稱為周歷。周歷是以冬至為歲首的，過冬至就是過年。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各國歷法不一，有用周歷的，也有用殷歷、夏歷的。漢武帝推行夏歷后，以“建寅孟春之月”為新年之始，冬至失去了歲首的地位，但依然受到重視。到了唐代，冬至的節(jié)日氣氛仍然很濃，官府放假七天，大家利用放假的機會與家人團聚，或走親訪友，相互拜賀。

杜牧的《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描述了他家團聚時相互祝福的情景：“去歲冬至日，拜我立我旁。祝爾愿爾貴，仍且壽命長。今年我江外，今日生一陽，憶爾不可見，祝爾傾一觴?！?/p>

這樣一個重要的節(jié)日里，不能回家與家人團聚，是件讓人傷感的事。白居易這樣描述他羈旅宦途、逢節(jié)思親的心情：“邯鄲夜里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聲。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yīng)說著遠行人。”

六、宴飲狂歡

冬至也是人們聚會作樂的好時機。皎然在一個晴好的冬至日，與好友裴度等人，在清水堂集會，寫下這樣一首詩：“亞歲崇佳宴，華軒照淥波。渚芳迎氣早，山翠向晴多。推往知時訓(xùn)，書祥辨政和。從公惜日短，留賞夜如何?！碧鞖馇缗焦馑蠹以谝黄痫嬀埔髟?，好不快活。一天很快過去了，讓他舍不得離開，腆著臉向主人，可以留下來賞夜景不？

特別的時節(jié)，特別的聚會，往往能催生出特別的詩句。彰州刺使張登，冬至夜舉行宴會，餞別華陰盧主薄。一大幫人“驪酒卜夜，夜艾酒酣，不解能已，故咸請詩之。”他本人寫出了“相逢一樽酒，共結(jié)兩鄉(xiāng)愁”這樣的千古佳句。

當(dāng)然，聚會宴飲也不也不能完全消除“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的愁緒。為官在外的韋應(yīng)物，冬至參加完朋友的晚宴后，這樣寫道：“子月生一氣，陽景極南端。已懷時節(jié)感，更抱別離酸。私燕席云罷，還齋夜方闌。邃幕沈空宇，孤燈照床單。應(yīng)同茲子念，寧忘故歲歡。川途恍悠邈，涕下一闌干?！毖缌T歸來，孤燈獨影，確實讓人難受，但一個大男人涕淚闌干，恐怕不僅僅是因為想家吧。

七、吹葭、添線及數(shù)九

杜甫在冬至前一天寫了一首題為《小至》的詩：“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刺繡五紋添弱線， 吹葭六琯動浮灰。岸容待臘將舒柳，山意沖寒欲放梅。 云物不殊鄉(xiāng)國異，教兒且覆掌中杯?！鳖h聯(lián)“舒柳”、“放梅”四字寫出了冬至?xí)r的特有景觀，堪稱佳句。頷聯(lián)無甚抄處，但描述了“添線”、“吹葭”兩種習(xí)俗，值得我們關(guān)注。

“添線”原本是后宮里測日影計女功的一種方法?！短齐s錄》載：“宮中以女功揆日之正實，冬至后日漸長,比常日增一線之功。”據(jù)考證，此結(jié)源起于魏晉間，唐時則已流傳到民間。且看唐末狀元裴說的《冬日后作》：“寂寞掩荊扉，昏昏坐欲癡。事無前定處，愁有并來時。日影才添線，鬢根已半絲。明庭正公道，應(yīng)許苦心詩。”

“吹葭”是一種測定節(jié)氣的方法，就是用蘆葦燒成的灰，充塞玉制的管子，平放在無風(fēng)的房間里，然后靜候葭灰自動從管中飛出。六琯代表六個節(jié)氣，哪個管子“吹葭”了，就意味著哪個節(jié)氣正式到來了。天復(fù)二年，唐王朝搖搖欲墜，昭宗被裹挾逃到鳳翔。隨駕的韓偓，兵荒馬亂中仍不忘觀察玉管葭灰。他的《冬至夜作》這樣寫道：“中宵忽見動葭灰，料得南枝早有梅。四野便應(yīng)松草綠，九重先覺凍云開。陰冰莫向河源塞，陽氣今從地底回。不道慘舒無定分，卻憂蚊響又成雷?！毕碴枤饣貧w，指的是有人救駕；憂蚊響成雷，是怕勤王之師尾大不掉。由此可見韓偓對唐王朝的耿耿忠心。

數(shù)九是民間的一種習(xí)俗。就是從冬至日算起，每九天算一“九”，一直數(shù)到九“九”，就可看到春暖花開了。數(shù)九的形式有多種，如唱“九九歌”、填消九九寒圖等。它是人們消寒解悶的一種方式，表達了人們期盼春暖、助長陽氣的美好心愿。

數(shù)九習(xí)俗從何時開始，已經(jīng)很難確切考證?？梢源_定的是，到了唐代，這一習(xí)俗已經(jīng)廣泛流行了。敦煌出土的《詠九九詩》，內(nèi)容是描述唐代中原地區(qū)氣候變化情況的，地處西北邊境的敦煌出現(xiàn)抄本，可見其流布之廣。

晚唐某年，冬季大旱，九九數(shù)完，滴雨未見。眼看開春了，農(nóng)民無水灌田。身為地方長官的薛能只好去漢廟里求雨。訴雨儀式結(jié)束后，他駐足陽春亭，賦詩一首：“南榮軒檻接城闉，適罷祈農(nóng)此訪春。九九已從南至盡，芊芊初傍北籬新。池中水是前秋雨，陌上風(fēng)驚自古塵。欲招羅敷傾一盞，乘閑言語不容人?！边@首詩的第三句，寥寥七字描繪出一幅生機勃發(fā)的畫面，可謂妙語。第五句講池子里的水是去年秋天的雨，說明近半年來未下雨了，可見旱情非常嚴(yán)重。末兩句比較有意思，想找個美女來共飲兩杯，又怕別人說閑話。哈哈！剛從廟里出來就想喝花酒，點都不虔誠，估計雨是求不來了。

讀了這么多關(guān)于冬至的唐詩，是不是有點羨慕唐人呢？要是我們也能放個長假，該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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