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格，你這次考試考好了寒假就去北山里浪去，如果考不好就不要去了?！边@是我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冬天母親對我說的話。這話對我很有鼓動力，北山距離我們村莊十公里，那里有我們生產(chǎn)隊的一部分土地，北山相對村莊來說雨水多一些，收成也好一些。這年莊上的土地不但沒有收上糧食，而且連草料都沒有收上，而北山雖然沒有收上多少糧食，但收獲了大量草料。生產(chǎn)隊決定不再將草料運(yùn)回村上，將生產(chǎn)隊的羊群趕到北山上放牧、喂養(yǎng)。我的父親是生產(chǎn)隊的“羊把式”之一，理所當(dāng)然的被派去北山放羊去了。

北山上有一個生產(chǎn)隊叫紅星，紅星隊有我們的黨家子，我家唯一的一只自留羊就代牧在紅星的羊群里。

父親說，今年爾德節(jié)就宰咱們的黑頭羊。父親經(jīng)常說，爾德節(jié)是尊貴的日子，對沒有能力朝覲的人來說，在爾德節(jié)禮拜和去克爾白朝覲一樣尊貴，在爾德節(jié)宰的牛羊能搭救亡人，牛羊馱著亡人能過“索拉推橋”，宰牲中黑頭羊“塞瓦布”最大。真主慈憫（者），咱們剛好有個黑頭羊，今年這個羊宰了就給你奶奶算上。

爾德節(jié)有多么尊貴，對于兒時的我們來說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爾德之后宰牛羊”這個誘人的說法在當(dāng)時對我們倍有吸引力。因為只有在爾德節(jié)才有吃白面和吃幾口肉的機(jī)會。

我之所以急著要去北山浪去，主要原因還是想看看我們的黑頭羊長多大了。再過一個月就是爾德節(jié)了，我多么希望我們的黑頭小綿羊長得又大又壯。

終于等到了寒假，我迫不及待地要去北山，母親便讓三哥送我去。去北山的路雖然只有十公里，但路很不好走，既要翻山，又要穿溝，崎嶇小路十分難行。?(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中午時分趁著天氣暖和一些三哥帶著我上了路，翻過麥地溝大山，便進(jìn)了碾子溝，去北山多半路要在這條溝里穿行。碾子溝流傳著很多神奇的傳說，是莊上老小皆知的，沒有成人帶路娃娃們絕對不敢進(jìn)碾子溝的。

我倆沿著長長的、窄狹的碾子溝蜿蜒曲折地向北行走，山崖上偶爾滾落下大塊的黃土疙瘩，散亂的土塊滾落的速度很快，如果躲閃不及被土塊打中，后果不堪設(shè)想。不時滾落的土塊使我十分恐慌，三哥卻說，這囫圾疙瘩可能是鬼掀下來的，人都說這溝里有鬼往人身上扔囫圾哩。三哥這樣說是故意嚇我的，但我那時的感覺就像真的有鬼在居高臨下地對著我倆扔囫圾，一種毛骨悚然的氣氛籠罩著整個溝里。

莊上的人常說這溝里有鬼，有很多版本的鬼故事都是圍繞著這條溝說的。我惶惶不安地緊跟著三哥走，突然“轟隆”一聲響，捱畔上滾落下一塊巨大的土球，那土球滾落中摔成無數(shù)個大小不一的土塊直向我倆飛來，此時，我感覺骨寒毛豎，不知所措。三哥慌忙拉著我縮進(jìn)一個被水沖刷出的凹陷處，這時，一個個土塊呼嘯著從我倆頭頂飛過，砸在地上的聲響讓人心驚肉跳。

我倆縮手縮腳，噤若寒蟬，期盼著盡快走出碾子溝。?這條溝本來就很長，土塊不時地滾落更使人感到這條溝的漫長和時間的難耐。

終于看到了碾子溝的盡頭，眼前豁然開朗，心里也輕松了許多。碾子溝的盡頭是一座高山，上了這座山便進(jìn)了北山的范圍。上山的路很奇怪，一條窄窄的小路，小路的兩邊是兩道淺土壕，像二條軌道彎彎曲曲地向山上延伸而去。三哥說：“這路你知道為啥是這個樣子嗎？”我說不知道。三哥說：“這是紅星人騎自行車騎成這個樣子的。這路陡，只捏自行車閘會把閘捏斷的，他們騎在自行車行李架上，兩個腳蹬在地上當(dāng)剎車用，時間長了路上就剎出兩道壕來?！?/p>

沿著這條奇異的路我倆上了北山，在山腰間，我們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了生產(chǎn)隊的打谷場，場上堆積著高低不一的各種顏色的草料垛。場的西側(cè)有一道壕溝，生產(chǎn)隊的羊圈就安置在這壕溝里。

我們走近打谷場，發(fā)現(xiàn)壕溝很深，壕溝的北端是被洪水沖陷后形成的斷面，斷面下部有四個窯洞，斷面前用低矮的土墻圍著，這就是生產(chǎn)隊的羊圈了。進(jìn)了羊圈，三哥指著崖面上的一個小土窯說：“看，那就是羊房子”。這“羊房子”離地有三米左右，通往羊房子的路是兩排小土窩，手腳并用才能爬上去。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這羊房子安全，狼和野狐子爬不上去。

初到北山感覺這大山里還是很美好的。和父親一起牧羊的還有一個17歲名叫穆薩的小伙子，我們?nèi)粟s著羊群早出晚歸，整日在山上轉(zhuǎn)。北山很高，視野特別開闊，站在北山可以對東、西、南三個方向居高臨下地瞭望。這里的山?jīng)]有樹木，只有低矮的干草，所以，站在高處對三個方向一覽無余。而北邊則有幾重山遮擋著視野，一山更比一山高，猶如一道道渾厚的黃土屏障，沉穩(wěn)而神秘。

穆薩很有見識地猶如導(dǎo)游一般指著各個方向給我講解各方情況。他指著東方遙遠(yuǎn)的川道說：“你知道那是啥地方嗎？那是七營川，你看那大路上還有汽車呢?！蔽翼樦滤_指的方向望去，隱隱約約看見一輛輛汽車在平展的川道上穿行，那平展的川道、往來穿行的汽車讓我們羨慕極了。穆薩又指著西邊遙遠(yuǎn)的一個山峰說：“你知道那是啥山嗎？那是海原的天都山，那是一座石頭山，咱們的石磨、石碾子都是從那個山上拉來的石頭，讓石匠鑿成的。”

我最想知道的地方還是北邊，那幾重山里肯定有更吸引人的故事。但穆薩卻說：“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是啥情況，紅星人把那里叫‘北山里’，那里除了紅星的圍手去過，再沒人去過。聽說那里有狼，羊把式都不敢去放羊?！?/p>

那時我覺得穆薩太有知識了，幾天下來讓我長了不少見識，同時感覺在這高山牧羊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墒?，過了幾天穆薩說想家了要回去一趟，說好了兩天后會回來的。穆薩走后我明顯感到放羊的不易了，幾百只羊東奔西跑，我要不停的跑著攔堵羊群、收攏離群的羊只，一天下來十分勞累。

即便這樣勞累，父親每天還要堅持做五次禮拜。每當(dāng)太陽落山時分，我們會準(zhǔn)時把羊群趕進(jìn)羊圈，父親便在打谷場上開始做每天中的第四次禮拜。這時我會坐在場邊開始發(fā)呆，看著晚霞從海原的天都山徐徐退下、看著紅星隊一縷縷炊煙裊裊升起、看著我們村子方向被夜幕漸漸掩沒，這時我多么想家啊，在家的感覺真好。

有一天父親終于對我說：“我聽說明天紅星隊有人要去大隊開會，讓他們把你帶回家去?！甭牭竭@話，我比聽到“去北山浪去”還激動。這夜我興奮得很久才入睡。

我被狗叫聲從夢中驚醒，聽到我家的大白狗急促地狂叫，我感到十分害怕，我本能地將身子向父親那邊挪動，挪了幾次卻沒有接近父親，我用手摸摸父親，讓我大吃一驚—父親不在了。我驚恐萬狀，但又不知所措。我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前將門輕輕地開了一個縫，偷偷地往下看，發(fā)現(xiàn)我家的大白狗在羊圈里發(fā)瘋似的狂叫、奔跑，試圖從羊圈里跳出去。這時我也聽到紅星隊那邊的狗叫聲響成一片，仔細(xì)聽還夾雜著怪異的聲音，那怪異的聲音直直地直穿深邃的夜空。我不知道這是怎么了，只感覺到恐懼感越來越濃烈了。我壯著膽子將頭伸出門向紅星方向望，突然發(fā)現(xiàn)山梁上有一個人的輪廓，我猜想那就是父親的身影。父親手拿剁鏟，向著紅星方向站著，我不明白在這如此恐怖的夜里父親站在山梁上干什么。

狗叫聲、怪叫聲讓我越來越害怕，我趕緊關(guān)好門，上了炕，用被子蒙住頭等待父親回來。

過了一會兒父親回來了，我趕緊爬起來問父親怎么了，父親說：“事情瞎了，狼從紅星的羊圈里下了?！蔽亿s緊問父親：“那咱們的羊好著嗎？”“真主的口喚嘛，誰知道呢？”父親心情沉重地說。過了一會兒，父親對我說：“你睡在這里，不管有啥事都不要出來了，我到紅星看一下去?！蔽艺f：“你走了狼來這里咋辦呢？”“狼已經(jīng)吃飽，不會再來這里的?！备赣H說。

父親走了，我一直在恐懼中等待父親回來，直到太陽出來了父親還沒有回來，我?guī)е蟀坠吩谌ゼt星的路上等，直到太陽出來老高了，父親遠(yuǎn)遠(yuǎn)的出現(xiàn)在山坡的小路上，等父親走近了，我發(fā)現(xiàn)父親手里提著一串血淋淋的羊皮，羊皮的一端連著一顆羊頭，我看清了，是一顆黑色的羊頭。我急急忙忙地迎了上去。“咱們的羊被狼吃了。”父親沮喪地說?！霸蹅冎挥幸恢谎?，狼為啥偏要吃咱們的羊呢？”我很委屈地對父親說?！鞍?，真主的口喚嘛?！薄奥槔K子從細(xì)處斷哩?！备赣H眼里充滿悵茫地說。

四十多年前的記憶總在古爾邦節(jié)浮現(xiàn)，父親迎著群狼嗥叫聲，在黑夜只身一人去了被狼群襲擊的地方，這不僅是一只羊在當(dāng)年的珍貴，更重要的是父親對他虔誠的承諾將要落空的擔(dān)憂勝過了對狼群的懼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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