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不會生兒子
母親不會生兒子
文/史瑞斌
1
父親打開那個包裹,讓我再次清點母親的遺物,一件兒未縫制好的粗布嬰兒小襖卷成一小截,帶著母親的體溫,瞬間直抵我的五臟六腑。淚眼婆娑的我,站在歲月輪回中,開始恍惚漸次模糊的童年。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們姐妹三個相繼出生,確切點兒說,是姐妹四個相繼出生。一家五口人居住在大青山以北的一個貧瘠的小山村,夜晚的山村總是被大集體的那一溜馬圈里的貓頭鷹的叫聲嚇得漆黑,好在一條季節(jié)性小河穿過村子的腹地,清凌凌的河水歡快了我的一小部分無憂無慮的童年。那時候的母親,隆起的肚子上,系著補了又補的碎花圍裙,在熱氣騰騰的灶臺前,把父親挖回來的蘑菇、鋸齒齒、灰灰菜洗干凈,切碎,熬湯,再加上絆了沙蓬草籽兒的窩窩,喂養(yǎng)著我們姐妹幾個不懂事兒的幼年以及童年。之后的某一天,臨近年關(guān),我親眼目睹了母親臨盆。
那是一個黃昏,夕陽如血,斜射進我們的小屋,染紅了半個地面。母親雙膝跪著,臨盆的疼痛扭曲了母親慘白的臉,接生的隔壁大娘叨叨著說一定是個帶把的,看這疼法兒就像。隨著母親的一次又一次的昏厥,一聲啼哭驚落了太陽,撕開了夜幕下的一道口子,卑賤的生命里除了食不果腹,還有可怕的殺戮。妹妹被接生大娘用一條破褲子裹住,遞給了父親。父親看著虛弱的母親,把妹妹放進籮筐里,提著就走,任憑我的嚎哭,穿破寂靜、漆黑的夜里,伴著父親急促的腳步聲,消失在天邊。(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父親回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經(jīng)年之后,我不止一次問及父親,當年那個夜里,發(fā)生了什么?一次酒后,父親紅著眼,講述了那個夜里,可怕、殘忍、血腥、無奈的殺戮。父親提著籮筐頂著白毛旋風(fēng)摸黑翻過南梁,停在一道刮滿積雪的溝渠旁,在漆黑爆冷的夜里,睡在籮筐里的妹妹以為脫離了衣食無憂的母體后,冷是暫時的,迎接她的定是平安、快樂的成長……父親快速彎腰,傾斜籮筐抖落妹妹的時候,睡夢中的妹妹,突然明白了什么,一只小手本能地抓住了籮筐的把子,嗓子撕破了帶血的哭號……嚇蒙了的父親一撒手,籮筐滾落在溝渠里……月黑風(fēng)高冰天雪地,父親一口氣跑出了十幾里路,卻咋么也找不回村子,直到天亮了才回家。直到現(xiàn)在,年過八十的父親不能提及當年此事,一旦提及,頭痛欲裂。父親說,這是老天爺對他的懲罰!
物質(zhì)生活匱乏的年月里,“扔孩子”這個絞殺我神經(jīng)的詞匯,走進農(nóng)村老百姓庸常的日子里,隨著故鄉(xiāng)那顆干枯的老榆樹,風(fēng)干了我變了色的少年時光。
時光的隧道里,慢慢滋生了比饑餓更為可怕的恐懼,以及瘋長的自卑。成家后已經(jīng)為人之母的我不止一次問及父親,若是弟弟,那個夜里還會有殘忍、殺戮么?父親以沉默結(jié)束了我的追問。之后的母親無緣無故的失去了生育能力,大病沒有小病不斷。日子漸漸豐盈后,父親指望著有個兒子,用他的話來說,除了傳宗接代,還可以拿輕扛重,母親看過大夫拜過觀音討過大仙,天不遂人愿,終究是落了一場空。我和我的兩個姐姐,在世俗的重男輕女的日子里,開始了漫長、難熬的成長。而母親,則在整個家族里抬不起頭直不起腰,說話沒有分量,乃至整個村里,母親也是矮人一等。
村里雞零狗碎的糾紛就像一日三餐,頓頓短不了。父親性子犟,稍有不慎,與村里人發(fā)生口角時,對方一句“損斷兒根”就能把父親噎到垂頭喪氣,回家后卻瘋了一樣。母親總是像做錯事的孩子,低著頭悄無聲息的做著做不完的家務(wù)活兒。我們姐妹三個,如同驚著的小兔兒,溜著墻邊兒,慢慢溜出院子,到房后的山坡上閑逛,直到太陽落山,母親不喊是不敢回家的。
2
一個爆冷的夜晚,村頭板板大娘急促的敲門聲炸裂了天河,大朵大朵的雪花頃砸下來,凄冷的狗吠聲瞬間連成一片,吞沒了整個村子。煤油燈恍惚著母親煞白的額頭,如死人般冰冷的手緊緊掖著被子,另一只手哆嗦如篩糠卻牢牢掐著我的胳膊。
板板大娘盯著父親說:“趕緊決定,山南那邊的人家已經(jīng)兩個小子,昨天生下了第三個小子,你家最小閨女換?還是不換?”圪蹴在灶臺前的父親猛地站起來,把煙頭扔了地下,立起腳尖狠狠地擰了幾下,母親哇的一聲哭了,兩個姐姐也跟著嚎哭起來,哭聲震滅了煤油燈,震停了狗吠聲,震跑了板板大娘,圣潔的雪花照亮了漆黑如墨的夜,母親抱起我的時候,被窩里撒下熱氣騰騰的一潑尿。
為了后繼有人,父親繼續(xù)物色兒子。前所未有的恐懼,撕咬著童年里僅剩的一點兒快樂時光,母親不準我離開她半步,膽戰(zhàn)心驚的我跟著母親熬過了一個個晨起日暮,就在那年秋草未黃時,母親把我送進村里唯一一所小學(xué)里,開始讀書。
學(xué)校房后的果園里,掛滿了山村特有的味道,隨著村里的閑言碎語,鉆進了尋常鄰里家,越來越不像話。父親回家的次數(shù)明顯減少,母親日漸消瘦。
又是一個黃昏,夕陽如血,斜射進我們的小屋,染紅了半個地面。穿著一身海軍服的小男孩兒一聲干媽擊垮了門前的河壩,洶涌的潮打濕了母親的衣襟,父親同族兄弟的小兒子,將是他百年之后,腳底認定的后人。姐姐的高中錄取通知書被這突如其來的叫聲推到了風(fēng)口浪尖,母親抹著淚跪在了父親的腳下,姐姐卻昂著頭扶起母親,含淚遠嫁天邊。
整個冬天,父親開始積蓄力量,準備給兒子起房蓋屋。
沒過膝蓋的積雪擋住了放學(xué)的路,父親背著那個小男孩,一個又一個深深的大腳印踩在了我的心上,我喘著氣,喊著父親,期待著父親回頭,把手伸向我,但是他沒有,一次都沒有。
臨近年關(guān),父親把各種年貨送到了干兒子的家里,任憑我低聲啜泣。同在家族大院里居住的且生育兩男一女的父親的哥哥,家門口的對聯(lián)兒赫然寫著“門前車馬非為貴,家有兒孫不算貧”,揚武揚威顯擺著節(jié)日的歡快。
母親病了,病得不能起床,整日里迷迷糊糊說著各種奇怪的話。直到次年大地復(fù)蘇,榆錢兒泛青,母親才日漸清醒。父親從縣城拉回來紅彤彤的磚塊,在院子里碼成方形狀,直溜溜的椽靠著東墻根兒擺放整齊后,沖著二姐喊:后晌下地搖耬!二姐把初中課本打包好,小心翼翼掛在了涼房的椽沿上,母親抿著干癟的嘴唇發(fā)出低唔聲,天空暗了,風(fēng)卷起門簾扯著嗓子怒吼著,電線桿發(fā)出毛骨悚然的哀鳴,一場罕見的沙塵暴襲擊了整個村莊,母親在七零八落的災(zāi)后奇跡般好了,穿著海軍服的那個小男孩兒卻失蹤了,父親和他同族的兄弟翹地三尺也沒找到“兒根”,那一年,莊稼出奇的好,菜籽長成小榆樹,土豆變成大南瓜。
午后的閑話還在發(fā)酵,隨著夏日的暴曬,越來越漲,越來越酸。
呲著滿嘴小黃牙的“倒插門”女婿,嚇翻了花季少女的春夢。暮色里,村西李家大爺?shù)亩鹤幼哌M了我們的小屋,二十七歲的小伙子弟兄成群,家徒四壁,是父親踅摸的“倒插門”女婿,要像兒子一樣贍養(yǎng)父母,將來生了孩子要隨父親的姓氏,給父親頂門立戶。
母親撕扯著潮濕的衣襟,第一次說出了自己不同意這門親事,聲音細微,以至于父親根本無需顧及。
十七歲的二姐悄無聲息逃離家鄉(xiāng),晨起的露水打濕了母親的衣襟。那一年,我考進了縣城重點高中。
3
母親后來最為恐懼的是她的妯娌一連抱養(yǎng)了四個男孩兒都齊刷刷的夭折了。
第一個男孩兒是山南腳下一戶窮苦人家的第三個兒子,在他媽肚子里就挨著餓,出生后皮包骨頭,頭大身子小,哭聲微弱。等接生大娘抱來時,打開裹著的那條破褲腿的時候,孩子已經(jīng)斷氣了,一堆粘物從嘴角溢出,渾身青紫。第二個男孩兒是相隔不遠的鄰村一戶人家的頭生兒子,他媽懷他五個月的時候,他爹死于癆病,在他出生的時候,他媽產(chǎn)后風(fēng),夜里趁人熟睡之時,跑出去一頭栽進了村里唯一的吃水井里,等眾人打撈上來的時候,臃腫的全身泛著白。這個男孩兒眉清目秀,抱回來的時候,就會裂開嘴笑了。不幸的是,孩子長到三歲的那一年,一塊兒年糕吸在了喉嚨里,堵住了氣管兒,等村西頭赤腳大夫劉二踏著噼里啪啦的鞭炮聲跑過來的時候,孩子臉色發(fā)紫,眼睛突出,攥緊的兩只小手伸至耳邊,已經(jīng)完全沒了呼吸。第三個男孩兒是母親妯娌的同胞妹妹的第五個兒子,怕孩子受餓,出了月子才送過來,由于血緣上的情感糾葛,孩子從小在假媽和假姨媽之間被撕扯著、爭搶著、又被冷落著。直到有一天,媽媽和姨媽因為他的上學(xué)問題要在哪里上而爭吵不休,最后出手扭打在一起時,男孩兒的肚子里突然擰起一股氣,繞著肚臍眼兒旋轉(zhuǎn)幾圈后,忽的炸開,劇烈的疼痛使得孩子兩眼發(fā)黑,隨即上吐下瀉,赤腳大夫劉二給扎針吃藥終不見好轉(zhuǎn),三個月后,男孩兒眼睛深陷,身子疲軟,吐盡最后一口泛綠的黃水便咽氣了。第四個男孩兒是母親妯娌娘家村的一戶大戶人家的第六個兒子,輾轉(zhuǎn)托了熟人才抱回來,孩子渾圓飽滿的身子像一輪滿月,照亮了母親妯娌家的陰暗與灰冷,奶山羊吊著碩大的兩個奶子在院子里走來走去,青草味兒、奶腥味兒,混合著孩子的屎尿味兒,母親妯娌家開始慢慢泛出了生機與活力。奇怪的是,母親的妯娌在這個男孩兒翻身坐起會喊媽媽時,又一次孕育了生命。
一聲凄厲抖落了疼痛,流星劃過天際,一個粉嘟嘟的天使降生了,母親展開一件舊襯衣,輕輕托起蠕動著的生命,放在襯衣上,一束月光傾瀉而下,如同佛光沐浴著圣潔的精靈,同族兄弟臉色鐵青,一把推開母親,揪起女嬰,扔進地下的尿盆里,隨即蓋上破臉盆,女嬰被這從天而降的暴力嚇蒙了,一聲尖利的嚎哭刺穿窗戶,飛入云端隨即又滴落在地上,開始了咕嘟咕嘟的掙扎,蜷縮在被窩里的五個女孩兒大聲哭喊著,男孩吸著自己的大拇指,忽閃著黑汪汪的大眼睛,異常安靜地躺在炕腳處,煞是滲人。母親的妯娌發(fā)瘋似的沖下去,試圖拽出自己的孩子,她的男人一腳踩死破臉盆,女人撅著血淋淋的屁股哀求著,哀求著。
清澈的夜空渾濁了,月色碎了,鋪天蓋地的雪花霎時覆蓋了村莊,母親輕飄飄飛了起來,抱著女孩兒,朝著那束月光慢慢向上,向上。
前方放出陣陣大光明,強烈卻絲毫不刺眼,泛白的強光中,出現(xiàn)了一座蓮臺,金色為主,七色為輔,給人無盡的溫暖,無盡的歡喜,無盡的自在。母親抱著女孩兒,跪拜在寶座蓮花臺前,受菩薩憐愛加持后,女孩兒竟化作朵朵蓮花,朝西方飄去。
奶奶發(fā)話了:一定是跟了臟東西,請山南腳下那家大仙來,都捉了狗日的去!大仙拿走家里的兩只肥母雞后,母親的病未見好轉(zhuǎn),令人發(fā)指的是母親妯娌家的第四個男孩兒也在妯娌坐月子里,不明不白地病著,先是拒絕喝奶,之后在夜靜人深時,喉嚨里泛起老年痰,呼嚕呼嚕喘著氣,整個腦袋憋得通紅,數(shù)次尋醫(yī),都不見起色,就在母親妯娌出月子的那一天,男孩兒一陣抽搐,眼睛上翻,兩條原本肉嘟嘟現(xiàn)在如干柴棍的小腿一蹬,再沒了氣息。
父親再也不敢折騰日子了,佝僂著身子唉聲嘆氣。母親晚上時時驚叫著坐起,白天卻懶散、無力、憂郁。
換女大娘時常來跟母親嘮話,帶著她的偏頭閨女“蛆女子”。
“得虧是夏天,要不早凍死了,”換女大娘每每嘮起話來,總是這樣慶幸。這個女孩兒是換女大娘放牛時,從南梁的一堆芨芨草旁邊撿回來的?!邦^上都起蛆了,吃了半個腦袋。造孽啊。”換女大娘嘮完話走了,母親的病就更重了。
六月的細雨未能滋潤干枯、虛弱、迷迷糊糊的母親,終究,母親未能活過老年,年僅五十六歲就撒手人寰。
黃泉路上不好走,母親啊,您要獨自越過惡狗嶺,攀越金雞峰,六道輪回處,請您一定飲盡孟婆湯,忘掉前身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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