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個題目可不是應時應景，而是夙夜難寐之下，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思緒穿梭時空，想起了1982年那個中秋，那個課堂。

高二吧，語文老師夾著講義，掃視了一遍五六十正襟危坐的山里娃農村娃，在黑板上寫下四個字：中秋抒懷。然后說道：布置一篇作文，就是這個題目，今日中秋，八月節(jié)，要寫出一篇抒情散文，抒發(fā)一下你的感想、情懷和憧憬。至于這篇散文怎么寫，語文老師個頭不高卻是語句鏗鏘，極為有力道：散文講究“虎頭、豬肚、鳳尾”，氣勢為先，敘事能容，結尾華麗，層次漸進，結構清晰，內容豐滿，乃是好文章之必須。語文老師又以蘇軾的一首詞《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為例，深入淺出道：一句“明月幾時有”先聲奪人，是為“虎頭”，“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包容了作者多少思念和感懷，是為“豬肚”，最后一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華麗麗收尾，便是鳳尾。語文老師是一個能說會說而且有點墨水的“老高中”，據(jù)說在學校里也是那種比較有風骨的人，學生們尊敬他，而我，是怕他。

這樣一篇作文對于我這個當時只有十六七歲的沒見過世面人生閱歷屬于小白級別的農村娃來說是空洞而致命的。抒懷？抒什么懷？觸事興詠、有所鐘情是為抒懷，而我這樣一個小白丁除了幾個課本，所觸之事無非吃飽肚子寫好作業(yè)，至于有所鐘情，更是無的放矢，班上的幾十個女同學，話都沒說過幾句，何來鐘情？因而遲遲不能落筆。老師坐在教室門檻抽煙，眼睛望著操場，有深沉之色，我猜他是“觸事興詠、有所鐘情”的。

我想起一件事情，課間操的時候，校長特意提到了中秋這個日子，說是今年的中秋與國慶節(jié)是同一天，十九年一遇，若是再有這樣的日子要到2001年，校長抑揚頓挫，說道：我希望十九年以后，你們中的有些人將成為國家的棟梁！

于是有了念頭，十九年以后，我三十五六，我的天，我是不是已經(jīng)娶了媳婦？是不是有了孩子？是坐在城里？還是仍然在田間地頭？莫欺少年窮，誰知道我會有多大出息？想想就興奮，于是文思泉涌，信注筆端，洋洋灑灑，千字文，一撮而就！

抒懷嘛，我的理解就是想象一下人生的美好，歸納起來就是三個意思：十九年以后，我有了城里的漂亮老婆，有了聽話的兒子，我們坐在一起賞月吃月餅，那該有多浪漫？十九年以后，祖國強盛了，宇宙飛船任意穿梭了，我也出息大了，飛到月球上，與嫦娥一起吃月餅，跟吳剛一起喝花...桂花酒，來個約定，嫦娥妹妹月宮起舞，吳剛為我釀很多桂花酒，我想看就看想喝就喝，那理想，是不是比天高？再看失落的坐門檻的語文老師，到那時我有滴是錢，你家蓋房子缺錢，盡管來拿好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老師收了作業(yè)，當堂批閱，老師幾乎是一目十行，迅速翻閱了一遍，但是有兩本作業(yè)是認真看了的，搖頭點頭，七情上臉，看著有些哭笑不得的意思。然后看著同學們，說道：有兩篇大作讀一讀，請君為我傾耳聽！

一篇是一個女同學寫的，看得出來老師比較欣賞，讀的也是聲情并茂。作文的大概意思是：那一年中秋，她們一家人坐在院子里賞月吃月餅，媽媽講起了過去的故事，說是他媽媽的小的時候吃不起月餅，為了一塊月餅沒少挨他姥爺打，如今日子過好了，吃上月餅了。女同學還寫道，一定好好讀書，除了報效祖國，一定要讓媽媽吃上更多更好的月餅。

不得不說，女同學寫的文字華美感情真摯，老師讀的更是感情充沛。我卻心中歪歪，那個同學我了解，幾乎是家徒四壁，根本不用坐在院子里賞月，躺在炕上透過破碎的窗紙就可看到月光皎潔，而且，那時候哪來的那么多月餅？我家一塊月餅分八瓣，我得其一角都舍不得吃，含在嘴里慢慢咀嚼，香甜饒舌，三天都舍不得漱口，她家比我家還窮，怎么好意思想象出那么個溫馨的場景？真能編！

我正歪歪，老師咳嗦了一聲，道：還有一篇大作，不得不念，給點面子，就不說是誰寫的了。老師語氣夸張，極盡嘲諷，讀來令同學們哄堂大笑，破例不顧老師的嚴肅面孔，鼓噪鼓掌。我是沒臉的，但也假裝沒事人一般跟著笑，也跟著鼓掌，可能，我的臉皮就是那一次練出的厚度。老師讀完，給了評語：通篇遐想，不切實際，華而不實，令人作嘔！

我是厚臉皮，但是，被如此嘲諷，也是記仇的，直到十九年后。

2001年的中秋節(jié)，似乎忘了國慶和中秋，三十五六歲的我似乎很忙，沒有和老婆孩子賞月吃月餅，但是，偶爾又想起十九年前的那一幕，有些汗顏：老婆城里人，一般人，孩子學習一般，也就那樣，至于與嫦娥吳剛的約定，更別提了，說到老師的窘迫，我自己尚且舍命掙扎，便是有那個心，實力不允許！這時候再想起我的語文老師，那十六字評語何其穩(wěn)準狠！

又過了十九年，如今已是2020年，又是一次雙節(jié)重合，只是這一次，再想起我的老師，更多的是懷念，但是，可以告慰老師的是，學生沒有了遐想，實際多了，沒有了華而不實，更多的是實而不華。職業(yè)暮年，想得更多的是保守而實際，希冀我的黨我的國一直這樣繁榮昌盛下去，這不是虛假的客套話，有黨有國，我的后半生就會有保證，一定不能像饑餓的非洲，無城府的也門那樣朝不保夕。所以，若是再抒懷，我希望下一個十九年，雙節(jié)雙慶，祖國昌盛，世界和平，我和所有我身邊的人，闔家歡樂，萬事如意。

到那時，你說嫦娥吳剛會不會真的起舞弄清影，捧出桂花酒？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anwen/vovdbkq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