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我不記得了

2018-04-26 21:37 作者:狼衣 Wolf coat 0人讀過 | 6條評論相關(guān)文章 | 我要投稿

空客是下午五點(diǎn)十分到的仁愛。

“幾年不見，風(fēng)還是那么大?！弊叱鰴C(jī)場，劉允旭就鉆進(jìn)等候在外的“滴滴”。

作為在省城念書的高中生，回到仁愛——這個離省城六百多公里的地級市，難免有一絲優(yōu)越感。劉允旭不知道這股情緒發(fā)自哪里，但他自己感覺到了。

兩年沒回老家，劉允旭看著窗外的景物，變化不太明顯，只是覺得它們都比印象中矮小了些。也許是自己這兩年突然長高長大了吧，允旭這樣想著，用骨節(jié)已粗大起來的手指敲了敲膝蓋。

小車終于穿進(jìn)一條兩邊都是白楊樹的小巷，在文熙大院門口靠邊停下。到家了，允旭謝過師傅，從后備廂提出香檳色的日默瓦旅行箱，蹬了蹬腳上那雙在法蘭克福買的籃球鞋，又抖了抖外套上的纖塵。旅行箱的萬向輪骨碌骨碌地向前滾著，仁愛的大風(fēng)把他的灰色風(fēng)衣和馴鹿花紋的圍巾吹得飄飄逸逸。

進(jìn)了大院，對直走向一幢老樓，樓下停放著幾輛電瓶車。窄小樓道里斑駁溢彩的舊墻，掉漆的黑鐵樓梯扶手仍舊那么熟悉。只是小了，一切都變小了一號似的。上到二樓，他敲了敲右手邊深褐色的老式防盜門。(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這深褐色的老式防盜門也變矮變窄了。劉允旭正想著，門嘎吱一聲從內(nèi)推開。

“回來啦？這么快就到了?！币粋€微胖的年輕男子站在門后，推了一下眼鏡。

“哥哥，”劉允旭把旅行箱提過門檻，“沒上班嗎？”

“剛下班呢?！备绺缫贿厬?yīng)著，一邊伸手把箱子接過。

除了變小，家里沒什么大的變化，至少此刻在劉允旭眼中看來是這樣。

“就你一個人嗎？”

這時，劉允旭已發(fā)現(xiàn)客廳里以前的布沙發(fā)換成了現(xiàn)在的皮沙發(fā)。他問哥哥：“爸爸又要明天早上才回來？奶奶呢？”順便脫下風(fēng)衣。

“是啊，爸爸要上夜班，奶奶和那些老婆婆出去走路了?！备绺缫贿呍趶N房里用微波爐熱菜一邊說，“吃飯吧，奶奶早就把飯做好了，就我們倆吃。吃過飯，我?guī)愠鋈プ咦??！?/p>

“嗯?！眲⒃市裰艘宦暋?/p>

這個被劉允旭稱做哥哥的年輕人叫劉華升，本是堂兄，但在劉允旭心目中一直就是親哥哥。劉華升父母在仁愛西部的一個小縣城工作，他從小到大一直都和奶奶、劉允旭的爸爸住在仁愛。四年前，劉華升考上了仁愛醫(yī)學(xué)院，現(xiàn)在才畢業(yè)的他在仁愛市第一人民醫(yī)院當(dāng)兒科醫(yī)生。劉允旭呢，從初中就跟隨媽媽去了省城。這樣算來，哥哥呆在奶奶和爸爸身邊的時間比他長得多。

更讓劉允旭容易從心理上認(rèn)同劉華升為親哥哥的是，劉華升從來都叫劉允旭的爸爸為“爸爸”。據(jù)說那是為了劉華升小時候好養(yǎng)好帶，爺爺奶奶便隨鄉(xiāng)俗讓劉華升從口頭上過繼給劉允旭爸爸。

兄弟倆正在吃飯，門又嘎地一聲打開。劉允旭坐在門對面，他一抬眼就看到了奶奶。一身半新的暗紅色夾衣，衣領(lǐng)、袖口、荷包還是收拾得那么齊整。兩年沒見面，劉允旭并不覺得奶奶老了多少，也許她每天堅(jiān)持的走路，真還有成效。

“呃，小李耍完回來啦？”劉華升先對奶奶開口。

“允旭，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奶奶好像并沒有聽見劉華升的話，只是驚訝地問劉允旭。

“啊，才到一會兒，奶奶?！眲⒃市裥Φ?，他突然在想，哥哥怎么會這樣招呼奶奶——“小李”，也許是做了兒科醫(yī)生的緣故吧，見誰都當(dāng)小孩子。

“哦，快吃飯?！蹦棠绦σ饕鞯刈?，她兩年沒見這個在省城念書的孫兒了，有那么一點(diǎn)明顯的激動。

“我給你說，”劉華升咽下一口飯后對劉允旭說，“奶奶現(xiàn)在臭假得很，聽說你要回來，還專門去弄了一個發(fā)型。是吧？妖精妹兒?！?/p>

“哼，我會這樣嘍！亂說?！蹦棠绦χ?，有一絲淺淺的羞怯。

劉允旭又愣了——“妖精妹兒”，旁邊的哥哥真這樣叫著奶奶。

“吃了飯，我要帶允旭出去走走。”

“好啊，走走好?！?/p>

“我們也要學(xué)著你去跳太空步，還有，還有肚皮舞！”劉華升說著，站起身夸張地做了幾個動作。他學(xué)太空步時，眼珠往上翻，只留兩片白眼仁兒，嘴巴卻一哈一哈地呼著氣。學(xué)肚皮舞，隨手把旁邊的抹桌帕掖在胯間，一扭身子就讓抹帕抖不停。

“我有你跳得好嗎？李彩霞！”劉華升把奶奶逗得咯咯咯地笑，他還在變換新的動作。

劉允旭陪著笑，心里卻嘀咕哥哥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沒老沒小的？好在終于吃完了飯，他穿好風(fēng)衣，蹬上花哨的鞋，與哥哥出門了。

“允旭。”

“嗯。”

“看到?jīng)]有？”劉華升在他們走到一樓時，指了指停在樓底單元門口的一輛黃色電瓶車。

“怎么？”

“我上班就騎那個去。左腳上的傷還沒有好，年底才能把骨釘取出。”

“哦，這樣??！”劉允旭這才想起劉華升在實(shí)習(xí)時把腳摔折了，電話里曾聽他說當(dāng)時急著在門診大樓的樓梯跑上跑下，不小心一腳踏空。劉允旭發(fā)現(xiàn)哥哥走起路來仍有點(diǎn)一跛一跛的。

“還痛嗎？”

“走久了會有點(diǎn)。不過，還好?！?/p>

兄弟倆走在仁愛新修的大路上，暫時都沒有話說。劉允旭腦海里忽然浮現(xiàn)出自己小時候和哥哥一起走在這條路上的情形，那時他又矮又瘦，踮起腳都挨不到劉華升的肩頭。他老在哥哥前后蹦跳，一過馬路，小手就會被劉華升拽住。那時在劉允旭心中，劉華升一直是最帥的大哥?，F(xiàn)在劉允旭比劉華升都高出一小截了，他是越來越走在時尚的前沿，而扭頭看看曾經(jīng)英姿勃勃的大哥，二十多歲已生華發(fā)，背也越來越駝，穿著多年前就有的栗色襖子，絲毫看不出白衣醫(yī)士的瀟灑。

仁愛的天氣依舊那么好，不像陰霾沉沉的省城。這里的天依舊那么藍(lán)，云依舊那么白。劉允旭想起他在這兒念小學(xué)時，每次要用“……像……”造句，他總是造“白云像一朵朵棉花盛開在藍(lán)藍(lán)的天空”。因?yàn)橐怀刹蛔?，媽媽說他想象力不豐富。但是今天，如果要讓他再用“……像……”造句，他還是會那樣造句。

“注意到?jīng)]有，仁愛新建了幾座天橋，改建了幾條新路？”還是劉華升先打破沉默。

“嗯?！眲⒃市窨匆娐愤吥切├吓f房舍的屋墻上不可豁免地泛起了黃塵灰影。

“哥哥，”劉允旭突然問道：“你現(xiàn)在是正式醫(yī)師了吧？”

“不，還不是呢。還要考證，就今年，我現(xiàn)在只是規(guī)配醫(yī)師。”

“是嗎？挺累的啊?！眲⒃市裣笳餍缘卣f了一句。

“是累啊，你哥哥我，可不像從前了。”

“哼，是挺不像的。”劉允旭想。

“上班的時候，管的事多，在兒科，小孩子又吵。上夜班的話常常要工作到凌晨三四點(diǎn)?！?/p>

劉允旭進(jìn)門第一眼其實(shí)就發(fā)現(xiàn)哥哥眼里布著血絲。

“下班回家又要備考，那么厚的書——”劉華升說著用右手比劃了一個長度，大概七八厘米，“十多本，全都要背?！?/p>

“是嗎？”劉允旭含糊地哼著，“哥哥……”他想到什么，只覺得心里莫名酸了一下。

“爸爸更累呢。你知道，他做新聞，上夜班的時候比我多，而且總是到大天亮甚至中午才回來。你這個當(dāng)兒子的，在省城也該記得多給他打電話。他真的很想你?！?/p>

要過馬路了，劉華升習(xí)慣性地伸出手拉劉允旭，一片溫?zé)崧蟿⒃市裥念^，他忍著沒有縮回手，讓哥哥牽著他。過了馬路，劉華升松開手接著說：“還要記得告訴他少喝酒抽煙，本來平常就累，這些東西傷身體?！?/p>

劉允旭只是默默聽著。不知不覺他們已走了很遠(yuǎn) ，到了一個新小區(qū)門口。

“幾年后，我就先在這兒買房，這兒離奶奶近?！眲⑷A升說道。

天色暗下來，遠(yuǎn)山依稀分辨出層層黛色。晚風(fēng)在路燈襯托下吹得人眼皮發(fā)麻，劉允旭的風(fēng)衣還是飄飄逸逸的，只是走在哥哥身邊，他覺得自己不再形單影只。

“我那時肯定會叫奶奶來我這邊，但奶奶一定不會久呆，不過近一點(diǎn)總是好的?！眲⑷A升頓了一下，“我在仁愛，可以多陪陪她。”

“嗯。”劉允旭只吐得出這個字，他想說點(diǎn)什么又止住了。

一彎金月不知什么時候掛在了樹梢，置身這片久違的月輝，劉允旭莫名憶起十多年前劉華升教他背的一首童謠。那時劉華升不過是一個大孩子，他一會兒伸開兩臂變成一彎月亮，一會兒翹起左右兩只手的大指和小指放在兩個耳朵上當(dāng)牛角，邊比劃邊聲音嘹亮地帶著幼小的他唱誦：月亮彎彎彎上天，牛角彎彎彎兩邊。鐮刀彎彎好割草，犁頭彎彎好耕田……

街道很靜，只有穿著風(fēng)衣飄飄逸逸的劉允旭和他有點(diǎn)跛腳的哥哥并行著。

“這兒是哪里？”劉華升問。

“呃。”劉允旭努力想著，天色已暗，道路更難辨認(rèn)，“是哪兒呢？”

“文熙北路?。　眲⑷A升手指朝前一伸，“再往前就要到家了，我們是包著城南走了一大圈。”

“是嗎？”劉允旭不敢相信自己沒有認(rèn)出這里?！斑@么小的地方，我怎么不記得回家的路了？”他驀地想起，?？思{總是稱他的家鄉(xiāng)“郵票那樣大小”，?？思{一生都在寫那個郵票大的地方。

小時候，就在這個郵票大的地方，劉華升每天都要帶他走過這里去買小零食。那時哥哥喜歡周杰倫，老愛哼《菊花臺》。

天色完全暗下來，兩人蕩回了家。在樓下，劉允旭又看見哥哥的那輛黃色電瓶車，腦補(bǔ)著他騎電瓶車上班的畫面。

踏進(jìn)家門，劉華升擰開了昏暗的小吊燈。兄弟倆就歪躺斜靠在沙發(fā)上。“奶奶買牛奶去了?！眲⑷A升說。

“是嗎？”劉允旭輕聲應(yīng)著，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家里的墻和他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樣?！斑@墻，怎么回事？”

“哦，你才發(fā)現(xiàn)??！”劉華升說，“奶奶自己弄的，換了這墻紙。奶奶厲害吧？”

“墻紙？奶奶換的！是挺厲害的。”劉允旭說著，卻想，“你怎么不幫她?！?/p>

劉華升又指了指窗子說：“那些玻璃，也是她一個人在窗臺上翻上翻下，擦得亮亮的?！?/p>

“奶奶身體還好嘛?！眲⒃市裾f。

“是啊，”劉華升無可奈何地接著說，“但是畢竟這個年紀(jì)了，早就告訴她，這些繁累的活一定要等我和爸爸下班或周末再弄，她就是不聽。還說我腳有傷，干不得這些。爸爸呢，奶奶說在家要讓他補(bǔ)瞌睡。”

“嗯?！眲⒃市褚仓荒苓@樣應(yīng)著。

“人到老年了，”劉華升突然有些嚴(yán)肅地問劉允旭，“你沒發(fā)現(xiàn)我現(xiàn)在經(jīng)常和奶奶開玩笑嗎？”

“啊，有注意到。”

“老年人啊，到了這個年紀(jì)，雖然行動還比較靈便，但大腦要是不給點(diǎn)刺激，時間長了會有問題的。她靜下來沒事可做的時候，總是木愣愣的。我現(xiàn)在不得不常常逗著她，讓她多回應(yīng)回應(yīng)我，不要呆得跟一截木頭一樣?！?/p>

劉華升停了下來，似乎在想接下來說什么。就在這個空隙，劉允旭想起爺爺去世以來，奶奶一度是霜打的茄子，展不起勁，更提不起神，兩個眼珠子不像現(xiàn)在是有光亮的。

“你在省城讀書，”劉華升起身把滑下地的沙發(fā)靠墊撿起來放好，“要加油啊，再努把力，走得更遠(yuǎn)一些，不要像我現(xiàn)在這么糟糕，在仁愛這個小地方當(dāng)個醫(yī)生?！?/p>

“是么？”劉允旭想，“你不糟糕啊，哥哥?！?/p>

劉華升真的不糟糕，大學(xué)畢業(yè)就到三甲醫(yī)院工作的，那是鳳毛麟角。

“取得了一些成績，也不要太忘形了。自以為無所不能，自以為擁有了一切，就會盲目冒進(jìn)?！眲⑷A升看了看劉允旭說，“這樣只是在麻醉自己，欺騙自己說我不可能失敗。而欺騙自己的下場，就是不再信任他人的幫助和力量?！?/p>

劉允旭低頭看了看頸間馴鹿花紋的圍巾，想起期末自己還考得蠻不錯的。

“沒有一個單一個體是完美的?！眲⑷A升不再看著劉允旭，他移開目光說，“所以必須要認(rèn)清自己，重視同伴——不一定只是玩伴。只有相互補(bǔ)充，相輔相成，才能慢慢向著更好的方向前進(jìn)?！彼至?xí)慣性地頓了頓，“我總是想一個人承擔(dān)我們這個家的擔(dān)子，不說承擔(dān)，至少分擔(dān)那么一些吧，但我發(fā)現(xiàn)我會很累很無助。我又想，如果我能早一點(diǎn)正視你，以平等的方式與你談?wù)撨@些，而不是一味地把你撇開，讓我一個人承擔(dān)這一切，也許會更好吧?！眲⑷A升扭了扭身子，又面向劉允旭。

“我……”劉允旭說不出什么。

門嘎吱一下打開，奶奶回來了。

“呦，小李回來啦！”劉華升瞬間切換了語氣。

奶奶慢慢悠悠的拄著拐杖走進(jìn)屋來。

劉允旭只是靜靜地看著。

“買了些啥??？小李。”劉華升繼續(xù)用他逗三歲小孩的語氣問。奶奶沒理他。他猛地伸出手去撓奶奶的癢，就想引起她的回應(yīng)。哪知奶奶順勢一下抓住了他的手，反倒撓起他有些圓滾的肚子，惹得劉華升在沙發(fā)上一陣狂笑亂扭。

“他現(xiàn)在瘋得很，你那個大哥?！蹦棠桃贿叞粗鴦⑷A升一邊對劉允旭說。

“啊，你怎么不去弄劉允旭！”劉華升怪叫著，“快來幫我，劉允旭！”

“他又不弄我，人家乖得很?！蹦棠陶f。

劉允旭就看著他們兩個東掐西撓。

“不，”劉允旭突然說，“我并不是那么乖吧……”

他一下把手伸向奶奶的胳肢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