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背影

文/劉元兵

清明時節(jié)，故鄉(xiāng)趙家溝飄起了細(xì)雨。故鄉(xiāng)的大地上那金黃油菜花已經(jīng)飄落，田野的油菜已經(jīng)變成了灰綠色。油菜籽脹鼓著肚子貪婪地享受著這場春雨，經(jīng)歷冬旱的故鄉(xiāng)大地被這場清明時節(jié)的雨濕透了。走在趙家溝的田埂上，一股清香味撲鼻而來，古老的趙家溝顯得格外清明。

冒著淅淅瀝瀝的雨，我與三個弟弟一起來到老家祭祖，為“朝府”牌匾揭幕，傳承爺爺從前教書育人，授人以漁的基因。聽父親說，爺爺劉府朝，自幼赴成都府修學(xué)，學(xué)成回鄉(xiāng)后，在紅花梁子下建府邸，辦學(xué)堂，設(shè)私塾。授人以漁，教授鄉(xiāng)民子弟識字習(xí)文，惠及周邊鄉(xiāng)民。爺爺滿腹詩書，為人謙遜，待人實誠，和諧鄰里，很得鄉(xiāng)民的敬重。爺爺開辦的私塾叫“朝府”，它的恢復(fù)，弘揚(yáng)了家庭文化，也告慰逝去三年的父親，實現(xiàn)了父親一生的愿望。

站在趙家溝的土地上，我想象著爺爺?shù)哪?，因為我沒有見到過很早就離開了人世的爺爺。父親也離世三年整了，他的身影卻時常在我的心中浮現(xiàn)。父親個子不高，只有一米五左右，在我的心目中卻是一個高大的男人，特別是那挺直而又堅強(qiáng)的背影，總是激勵著我不斷前行。

小的時候，家里很困難。我就讀的紅花大隊小學(xué)要新修校舍，不知道父親從哪里得到消息，從家里的紅柜子里面拿出一把掛面，翻過紅花梁子，送到大隊干部家里，懇求干部將搬運(yùn)木頭的活兒給父親做，掙點小錢補(bǔ)貼家用。大隊干部思考一下后，將這個生意交給父親來做。父親頂著“地主子女”的成分，一直小心翼翼，低調(diào)做人，見人就打招呼，忍受著白眼和歧視。干部告知父親要做好，不要亂說。父親不斷點頭哈腰，表示一定要做好。(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于是，到了逢場天，父親就帶著我和弟弟去六里遠(yuǎn)的廣興場，學(xué)校老師買好木頭后，父親就一根一根點數(shù)，打上記號，然后搬運(yùn)到豬市壩梁子上。然后安排弟弟看守，父親叫我一起抬，只有十三歲的我，力氣很小，但是也能夠讓父親減輕一點點重量，父親抬前面，我抬后面。風(fēng)嶺寺那崎嶇的山路上，趕場的人很少，只有父親和我在高低不平的泥巴路上走著。

暑假期間的天氣非?？釤幔缆穬膳缘臉淞种袘邢x不停地廝叫著，熱浪襲來，感覺酷熱難耐。被陽光烤燙了路面幾乎無法下腳，我們只有踏著路邊的草叢行進(jìn)。父親見我年紀(jì)小，就按照七三比例抬，后來逐漸變成六四。沉重的木頭幾乎全部壓在父親的肩頭，將那堅實的肩膀壓成一個彎月。在閻王坎歇腳的時候，父親見我滿臉通紅，汗水直流。就摸著我的頭說：“國林娃，你不是做農(nóng)活的料，你和弟弟就一起看到木頭，不要掉了就行。”后來父親脫掉那補(bǔ)了幾次的補(bǔ)疤衣服，只穿一條雞腸子帶帶拴著的白布短褲，將母親一針一線做的墊肩，搭在那黝黑色的肩膀上。一根、一根，艱難地搬運(yùn)著木頭，父親采用的是螞蟻搬家的方式，搬一部分，行進(jìn)一里路左右，放到看得見的地方，再回頭搬運(yùn)。再往下一個點搬運(yùn)。我坐在等待搬運(yùn)的木頭上，父親扛著一根根木料，堅實的往前走。這樣只有六里遠(yuǎn)的山路反復(fù)后就成了十幾里的漫長之路。父親赤裸著上身，光著腳板，堅定地往前行走，望著一身汗流全身的父親背影，我幼小的心中升起了崇拜之情。

當(dāng)一大堆木頭搬到剩下最后一根木頭時，父親讓我往前走，自己卻是在我們坐過的地方，用長滿老繭的腳，踢開雜草和石塊，認(rèn)真細(xì)致地查看，害怕掉了糧票或者肉票。那犀利的眼眸，掃描著每一個角落，總希望從那些廢紙和草叢中發(fā)現(xiàn)一張鈔票或者一個鎳幣。望著父親的背影，我站了一會兒，有點不耐煩了，埋怨道：“爸，走吧，我都看過了，沒有掉東西啊?！备赣H沒有聽我的，依然一步三回頭地望著我們坐過的地方，若有所失的樣子，我對此時的父親心生厭惡了。

當(dāng)所有木頭搬運(yùn)到學(xué)校時已經(jīng)是下午三四點鐘了。父親拖著又饑又累的身子回到家里，將掙到的七八元錢交給母親。母親已經(jīng)早就做好飯等我們了。父親說：“國林娃，二娃子你們先吃，把你們累到了啊。下次趕場給你們買肉吃啊。”聽到父親說要買肉，望著沒有一點油的泥巴碗，我們弟兄非常高興，心中一直期待著。

又逢場了，父親依然一大早吆喝我和弟弟一起去搬木頭。當(dāng)大隊學(xué)校老師買的木頭搬到豬屎壩的時候，已經(jīng)要散場了。父親趕緊往回走，手里捏著母親給的兩元錢和肉票，嘴里邊走邊說：“哎呀，差點把買肉的事情搞忘了。”父親不顧搬運(yùn)木頭的辛苦大步流星地來到經(jīng)營站，只有敞開的大門和空空的豬肉鋪板了，父親趕緊回到市場壩，來到瘟豬肉攤前，肉販子開始收攤了，父親將肉販子剩下的一坨帶骨頭的肉買了，遞給我，我提著瘟豬肉，一甩一甩的，引來無數(shù)羨慕的目光。父親走在我前面，他那高大的背影，就像一堵墻一樣，堅實而又偉岸。

搬完木頭，回到家里，父親依然將全部收入交給母親，母親用紅布裹了又裹，放在紅柜子的谷子里面。母親將瘟豬肉煮好后，給父親倒了一杯白酒，一家人圍坐在大方桌周邊，那瘟豬肉的油氣和香味讓我們有了過年的感覺，就連那骨頭，都被敲碎，放在嘴里一直呡下去，直到?jīng)]有一點油腥味才把渣吐出來。父親見狀說：“國林娃、二娃，我看你們沒有吃安逸，我給你們說，只要人勤快，就有肉吃。下一場，我給你們買個豬腦殼回來，讓你們吃個夠?！备赣H的話讓我們覺得父親是一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恕?/p>

吃完瘟豬肉，我和弟弟上床睡覺了。幾次艱辛的搬運(yùn)，父親的肩已經(jīng)磨破了皮，血紅的印跡，布滿了父親堅實的肩膀。

油燈下，母親給父親的傷痕抹上碘酒。母親問：“大隊這么多人，喔嘎，搬木頭的活兒，給我們了？”

父親頂著碘酒的刺痛，說：“你不曉得，學(xué)校校長和大隊干部他們的老漢以前在我老漢的‘朝府’私塾讀過書，他們是照顧我屋里。千萬莫拿出去說啊。”

后來有些人知道了搬木頭還有油水，就找大隊干部一陣亂鬧，最后，干部莫法只好將這生意交給比父親低五毛錢價格的人搬運(yùn)。將很有油水的生意被撬走了。

沒有了生意，不抽煙的父親坐在朝門上望著通往廣興場的小路發(fā)呆，他那孤獨的背影只有母親知道緣由。坐到半晌午，父親拿起鋤頭往自留地里走去。

母親飯做好后，叫我去喊父親回來吃午飯了，從母親嘴里我知道了不能再吃瘟豬肉了。帶著難受的心情來到自留地邊，只見父親半裸著上身，高揚(yáng)著發(fā)亮的鋤頭，在自留地里專心地除草、松土。此時父親的背影，好像一扇電影屏幕，為我們遮擋著酷熱的陽光。

幾天后又逢場了。父親頭晚吃了一碗湯紅苕后，說：“國林娃，明天早點起來，我們?nèi)V興經(jīng)營站買豬腦殼?！甭牭礁赣H要買豬腦殼，我和弟弟趕緊跑上床睡覺。那豬腦殼的香味一直在腦袋里縈繞，搞得我很久都睡不著，而父親一躺上床就傳來了如雷的鼾聲。

第二天凌晨四點過，父親把我從床上拉起來，往廣興趕。漆黑的夜晚，父親拿著一個火把，在前面走，我緊跟在后面。父親將火把指向側(cè)面，讓我看得見路，漆黑的夜空讓我感到恐懼，特別是走在閻王坎的時候，一個聲音刺破黑夜，我就覺得有鬼來了，趕緊抱著父親的大腿。父親停下腳步，撫摸著我的頭說：“莫怕，世上哪有鬼啊，我們抓緊走，不然買不到豬腦殼了?！备赣H一只手拉著我，一只手拿著火把，我們艱難地前行。父親溫暖的大手和高大的臂膀，傳遞給我堅強(qiáng)的力量。

到了經(jīng)營站，已經(jīng)有十多個人在圍在一起了，父親叫我站在街道對面等到，他去擠。父親那矮小的背影一下子就淹沒在了雜亂的人堆里。半個小時候，父親箭起腳終于擠到了前面。手里拿著肉票和一張十元的鈔票。嘴里不停地喊：“哥老倌，我買豬腦殼?！辟u肉的是街上的小伙子，望著父親那只一直在人堆里晃動的手，生了惻隱之心，邁過前面兩個人，接過父親的肉票和錢。說道：“只有一個豬腦殼了，你要不要？”“要，要，給我稱到?！备赣H從前面兩個高大的男人腋下鉆到前面，從鋪板下面露出頭來說。

不一會兒，父親提著滿是豬毛的豬腦殼，從人堆里鉆了出來。這時天已經(jīng)亮了，我趕緊跑向父親，接過豬腦殼。父親騰出手來用衣服擦了一下臉上的汗水，此時的父親那臉上曾經(jīng)因出痘子留下的坑坑洼洼好像已經(jīng)消失，顯得那樣的英俊。

買好豬腦殼，父親用剩下的錢給我買了一根油條，好香??！直到今天，我依然覺得廣興場的油條是最好吃的。

回到家里，母親拿來石頭，在堰塘邊，不停地捶打著豬頭上的豬毛。當(dāng)母親的手臂敲麻了，全身無力了，豬毛基本除完。父親拿來砍竹子的彎刀，在朝門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像一個戰(zhàn)士一樣揮舞著彎刀，將全部的力發(fā)泄在豬頭上，半個小時候，豬腦殼剔了出來。母親架起柴火，將豬腦殼放在大鐵鍋里煮了起來，肉香從低矮的草房縫中鉆了出來，很快就香遍了山村的院子。隊上的小伙伴聞著香味跑來，假裝找我玩，嘴里流出饞貓似的口水。母親切了一小塊豬頭肉將他們打發(fā)走了。

豬腦殼肉煮好后，母親留了一塊放在干菜壇子里，以后給父親下酒。母親怕隊里人說閑話，把大門關(guān)好，點上煤油燈，全家人圍坐在一起，開始享受著這個豬腦殼盛宴。

午飯后，父親扛起鋤頭，又往地里走去，陽光照在父親的背上，鋤頭在父親的肩上發(fā)著光亮。我在想，我要努力讀書，將來讓父親不再過這樣的日子。

七十年代末的那年秋天，我考起了中專。終于培養(yǎng)出了我這個吃國家糧的中專生，父親一改過去的點頭哈腰，走起路來開始昂首挺胸，臉上的愁云從此消散。父親將家里的，加上隊長幫忙籌齊的二百多斤谷子，用雞公車推到廣興糧站給我轉(zhuǎn)糧食。父親就像一頭牛一樣，俯下身子，雙腳箭地，雙手端著車把。雞公車那卷起的背帶深深地陷入父親的肩膀，盡管這樣的辛苦，父親的臉上卻露出希望的笑容。汗水將父親的衣服浸濕透了，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在用黑色染料染成的黑布衣服上畫出幾道白色的經(jīng)緯線。

父親送我到成都后，由于沒有席子，晚上父親和我在谷草上睡了一晚。第二天父親在街上去買了一床草席，鋪好床就說要回家了。將剩下的5元錢塞給了我。分別時，父親第一次眼淚流出來，他教我要聽老師的話努力讀書，像爺爺一樣將來有出息。然后轉(zhuǎn)身，堅定地向公交站走去，父親身著的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色英丹布背影，在我的眼中逐漸變得模糊。后來聽父親說，為了節(jié)約錢他是從成都趕火車到紅花塘火車站，然后走了七十里路，天黑才回到家。

幾十年后，父親進(jìn)入朝枚之年，步履蹣跚，身體虛弱。我們陪父親回老家過82歲生日。初夏時節(jié)，陽光柔美，繁花似錦。田野的莊稼長勢喜人，農(nóng)人們在田地間辛勤地耕種，古老的山村雞鳴犬吠，一派生機(jī)。三個弟弟牽扶著父親和母親，在趙家溝的土地上的緩慢行走。此時的父親，那堅實的脊背也彎曲了，本來就不高的個兒，越來越矮小了。一路很少言語的父親，記憶卻清醒起來了，面帶笑容，不時地指著家鄉(xiāng)的山水說，那是火燒寨、那是矮梁子、那是紅花梁子、那是紅花水庫。此時，我們看到父親的眼角已經(jīng)濕潤了。

兩年后，父親走完了他84歲的人生旅程。當(dāng)了一輩子農(nóng)民的他，雖然沒有驚天動地的壯舉，卻是一個扎扎實實過日子的偉人，是一個為人善良，勤勞艱苦的男人。他對兒孫們的愛就像家鄉(xiāng)那巍然屹立的寨子梁子一樣，給予我們榜樣，給予我們前進(jìn)的動力，傳承給后代巨大的精神財富，留給我們的是那堅實的背影。

二〇二二年四月十日于趙家溝竹韻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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