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娘蒡和豬頭
《大姑娘蒡和豬頭》
俯首不閑
? 她是一個有過參戰(zhàn)經(jīng)歷的中年婦女干部。說不清為什么,蒡總喜歡把她叫成大姑娘。久而久之,“大姑娘”也就成了孟鄉(xiāng)人對她的昵稱。
孟鄉(xiāng)是典型的亞熱帶氣候,才進春天,這里已如盛夏。月亮悄悄爬到龍樹尖時,簡陋的寢室里,熱浪乘著晚風從破舊的門窗灌進來,撲到臉上,像火漂一樣。大姑娘沒有睡意,索性拿出一份沒有姓名的《建檔立卡貧困戶調(diào)查登記表》,在上面隨意寫了一個“旁”字。說是寫字,其實也就是胡亂劃個記號。她不懂苗語,僅從發(fā)音來甄別,確實弄不懂老婦究竟是應該叫“旁”、“幫”、還是“胖”?
想象中,貧困戶固然都是貧困的,但貧困到連姓名都沒有,還是第一次碰到。半間隨風飄搖的窩棚,一個近乎癡傻的老婦……要讓這樣一戶群眾脫貧,她心里確實沒有半點兒底。思前想后,她決定從為老婦爭取一個正式的名字入手開展幫扶。把它說成是決定,倒不如說成是無奈。因為沒有一個正式的名字,連建檔立卡工作都無法開展,何談幫扶。
苗語中,“蒡”是花兒的意思,這荒誕得令大姑娘想笑。普天之下應該沒有任何一個人情愿把一個瘦小癡傻的老婦與美麗的花聯(lián)系在一起。尤其她肌黃枯瘦的臉,再加上一身襤褸的衣裳,一定會褻瀆了花兒的美!荒誕歸荒誕,大姑娘還是認真地在“旁”字上另加上了草頭,因為花總是與草有關(guān)?!拜颉本瓦@樣成了老婦第一次有文字記載的名字。(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再次來到那間破爛的窩棚,蒡不在家。一只脫毛的瘦狗卷縮在窩棚門口,齜著牙,嗷嗷地咆哮著。乍一想,這樣一只狗活像一個紋著身,叼著煙,斜著眼,哼哼著,耍著兇器的二流子。你難免要驚恐地懷疑,他無需何理由就會窮兇極惡地攻擊你。倘若再找不到她,為她辦理戶口的事就得拖著;辦不了戶口,她的建檔立卡工作就得拖著;檔建不了,往后的幫扶政策就爭取不到......
蒡沒有電話,生活不怎么規(guī)律,找到她不太容易。那只脫毛的瘦狗,仍在嗷嗷地咆哮,大姑娘不敢惹它,不得不依靠在窩棚邊那截不高不矮的土坎上。在確認那只脫毛的瘦狗應該無法從后面攻擊自己的時候,她感覺安全多了。土坎下,蒡用藤子拴著的那頭小豬,在豬糞、尿和泥水混合成的泥漿里餓得噼哩啪啪地搖著頭甩著尾。帶有尿騷、糞臭的泥水星星點點,飛濺到她的衣服上、臉上??吹截i,大姑娘總會想到豬頭,她曾看到蒡神神秘秘地抱著它往山上跑,血糊糊的,還帶著毛。
村長把大姑娘帶到茶山上時,蒡正騎在古茶樹上采茶。茶山是一個及規(guī)整的圓形土山,約莫十幾畝,多是上百年的老茶樹。據(jù)說,這些茶樹是清朝南防統(tǒng)帶領(lǐng)著苗、瑤群眾種下的。他是苗族抗法英雄,曾管轄3個縣的邊境防務,孟鄉(xiāng)一帶是清光緒皇帝賜給他的世襲衣祿之地。據(jù)傳,其在世時也干過類似脫貧攻堅的事,不但帶領(lǐng)群眾戌邊衛(wèi)國,也帶領(lǐng)群眾發(fā)展生產(chǎn)??梢姡撠氈赂蛔怨啪褪敲?、瑤群眾的共同夢想。
看到大姑娘,蒡眼神怯生生的,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大姑娘站在茶樹下,把為蒡取一個正式名字的事告訴了她。蒡沒有回答。村長固執(zhí)地認為:“王開花”這個名字最好!大姑娘代王開花寫好“關(guān)于辦理戶口”的申請并交到了派出所。從派出所出來時,大姑娘拉著長長的臉。一看就知道,蒡的戶口辦得并不順利。為蒡申請一個戶口,成了大姑娘心頭的病。她曾從老鬼那里查找,但戶口冊上根本沒有蒡的戶口信息。她試圖尋找蒡一生人始終惦記著的“大姑娘”,但幾經(jīng)折騰卻杳無音信。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蒡的遠方親戚,遺憾的是蒡的原籍已經(jīng)被注銷,根本找不到她的戶口信息。
?在正式戶口尚未辦理之前,鄉(xiāng)黨委會決定,先用王開花這個名字為蒡建立貧困戶檔案。鄉(xiāng)黨委書記還特別強調(diào):“這叫特事特辦,急事急辦,群眾的事情認真辦”。建檔立卡戶名單分別在鄉(xiāng)里、村里張榜公布不久?!拜驌碛?0幾畝茶山,違規(guī)建檔立卡”的事被舉報到了鄉(xiāng)黨委。今年的老樹茶價格不錯,頭放的生茶甚至能賣上百元一市斤,這一坡的茶,僅僅頭放就可以賣幾萬元。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婦一時間變成一個擁有十幾畝茶山,年收入幾萬元的茶農(nóng)。這著實讓大姑娘吃驚不小。自從建檔立卡戶有關(guān)優(yōu)撫政策在鄉(xiāng)村傳開之后,群眾中“等靠要”思想日漸滋長。為了爭當貧困戶,鬧著分家分戶的人不少,隱瞞甚至轉(zhuǎn)移家庭財產(chǎn)的情況時有發(fā)生?!半y不成又是一個裝窮叫苦,爭當貧困戶的主?”大姑娘忽然對這個癡癡傻傻的老婦有了另一種猜測。
窩棚內(nèi)彌漫著說不清味道的惡臭,風從坍塌的籬笆墻吹拂進來的時候,大姑娘就不失時機地呼吸上幾大口,因為風吹進來的時候,臭味會減輕一些。大姑娘再次拿出《建檔立卡貧困戶調(diào)查登記表》耐心地詢問著:“你家有幾個(口)人?”“有大姑娘—還有我—”蒡斷斷續(xù)續(xù)地回答;“有幾畝地,幾畝茶山?”“沒有!”蒡肯定地回答;有幾頭豬?“沒有!”蒡猶豫地回答......因為忽然想起那頭曾經(jīng)把糞、尿甩到她臉上的小豬,大姑娘下意識回頭往窩棚外掃了一圈。除了那條快脫光毛的瘦狗,她確實沒有看見那頭曾經(jīng)饑餓得嚎叫的小豬。難道是蒡把豬給藏起來了?大姑娘有些疑惑?!柏i呢?”大姑娘溫和地問。蒡用呆滯的目光看著大姑娘,然后夢囈一般地念著:“豬……豬……豬頭……”
窩棚里除了用竹子搭成的簡易床鋪和塞滿床鋪的一堆破爛之外,就只剩下火塘一角那口有些變形的老式銻鍋。蒡顫顫巍巍找來一只滿是污垢的碗,用一個斷了柄的勺子,把銻鍋里的玉米糊扒拉進碗里,嘴里含含糊糊地嘮叨著:“貓……鬧……貓鬧……”(苗語吃飯的意思)。大姑娘下意識環(huán)視了窩棚,但她沒有看見貓,也確實沒有聽到貓鬧。令他費解的是,明明自己問的是豬,蒡為什么偏要扯到貓上去呢?關(guān)于這個問題,當向同事們請教過之后,她的這段遭遇便成了同事們茶余飯后的笑話。
得知蒡當時是在請自己吃飯后,大姑娘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半碗粗糙得看得見糠的玉米糊。有時候她甚至想哭想罵娘!新中國成立60多年,改革開放近40年……“不讓一個民族兄弟掉隊”這是黨和國家的方針,不是也應該成為每一個基層干部的責任嗎?作為一名黨員,一名基層干部,大姑娘由衷地感到慚愧和自責!“決戰(zhàn)精準扶貧、決勝全面小康”的浩大工程仍舊如火如荼地進行著。王開花建檔立卡的工作仍然擱置著。有關(guān)蒡的調(diào)查還在悄無聲息的進行著,但大姑娘絕不相信蒡會是一個擁有十幾畝茶山的茶農(nóng)。??
調(diào)查結(jié)果出來的時候,大姑娘十分吃驚。老鬼確實擁有十幾畝茶山,正是蒡前幾天采摘的滿坡古茶樹。老鬼是蒡?qū)σ粋€男人的稱呼。約莫50年前,蒡帶著自己3歲的女兒來到這個村。老鬼比她年長幾歲,喪偶不久,帶著一窩孩子。沒媽的家,孩子吃上頓無下頓,過得跟野人似的。蒡疼那窩孩子,含淚留在了老鬼的家。女兒13歲那年,老鬼逼著蒡把女兒嫁給他20幾歲的傻兒子,蒡不愿意。就這樣,老鬼和蒡成了對頭,慢慢地,一個甑子里吃飯的一窩人分成了兩派,成了對頭。女兒16歲那年,蒡偷偷把女兒送出了山埡口?;貋頃r,老鬼說什么也不讓她進家。蒡是個倔強的女人,自己動手在村頭搭起窩棚,一晃就是40年。蒡總是倔強地說:她要在這里等大姑娘回來。40年朝朝暮暮,她總是翹首看著通向村外的那道山埡口......按照這個說法,蒡其實就是老鬼實際上的妻子。幾十年來,只有農(nóng)忙時節(jié),老鬼會逼迫蒡去幫著干活,平日里他們是一對陌生人,也可說成是仇人。
大姑娘多次找到老鬼,想說服他接蒡回家,不但老鬼死活沒同意,蒡也死活不愿意。在她心里老鬼真真實實就是一頭鬼,是她一生的魔!見不到蒡的時候,大姑娘總感覺牽腸掛肚的??烊肭锪耍o蒡買了新的棉被和棉衣?;h笆墻上的泥巴完全脫落了,四處透著風。一陣秋風掠過,籬笆墻上蒡胡亂掛上去用于擋風的那些花花綠綠的破油布,隨風飄蕩著,活像死人墓上飛舞的白紙飄!窩棚頂上也有幾片破舊的油布,伴隨著陣陣秋風,起起伏伏,像一只只折了翅膀,掙扎撲騰的蛾子?!氨仨氃谌?a target="_blank">冬前,讓蒡搬出這間窩棚”大姑娘沒有把握地想……
蒡回來的時候,大姑娘為她接下背上那只碩大破爛的背簍?!皳斓讲窈塘藛??”大姑娘親昵地問。蒡微笑著點了點頭?!百u了多少錢?”大姑娘親切地問。蒡從破爛的衣服口袋里艱難地掏出幾張零碎的紙幣,攤在手里。自從被攆出那個家,除了那片搭建窩棚的山地,蒡沒有一寸土地。40多年來,她只能靠上山撿拾枯椏殘枝,背到街上換幾個零碎的錢糊口。善良的人們,只要看見蒡背著那個碩大的背簍步履艱難地走來,便都會毫不猶豫地收下那些并沒多大用處的柴禾,然后給蒡遞去或3元或5元零錢。
“給你買的小豬長的咋樣了?”因為沒有看到前幾天給蒡捎來的兩頭小豬,大姑娘刻意地問?!柏i……豬……頭……”蒡緊緊張張夢囈一般地叨叨著?!半y不成,蒡為了吃肉,宰了小豬?”大姑娘想。再給蒡捎來小豬的時候,大姑娘同時買了幾十斤肉。大姑娘一年中給蒡買過無數(shù)次小豬,因為她不僅希望蒡有油和肉吃,她還希望蒡能通過養(yǎng)豬增加收入。奇怪的是,她從來沒有看到蒡把一頭豬養(yǎng)大。
每次提到豬,蒡總是反復說“豬頭”,這讓大姑娘覺得十分怪異。再次看望蒡的時候,大姑娘索性給蒡買了一顆連血帶毛肥大的豬頭。見到肥大的豬頭,蒡高興瘋了!她迫不及待翻出一床褪了色但仍舊十分精致的繡花背帶,興致盎然地背上豬頭,拿上香紙,拽上大姑娘就往山上跑。山神廟是一堵猶如斷垣殘壁的石崖,里邊有幾塊突兀的石塊,那就是蒡認準了的萬能的神。蒡小心翼翼取出豬頭,在豬頭的鼻孔里插上鮮花和香,虔誠地跪在石崖下:“神啊,我沒有做壞事,我給您送大豬頭來了,希望你轉(zhuǎn)告大姑娘我在等她!神啊,我沒有做壞事,我給你送大豬頭來了,我要一塊土地耕種!神啊,我沒有做壞事,我給你送大豬頭來了,我要一間房子居??!神啊我沒有做壞事,我給你送大豬頭來了,我要一件衣裳過冬......”
煞白的月光下,數(shù)不清的豬頭殘骸散射出陰森森的白光,看上去凄凄慘慘,像千萬個死亡腐朽了的夢想。尤其,滿地數(shù)不清的豬仔的頭骨,更像一個個掙扎著絕望地夭折了的渴望!看著滿地的豬仔頭骨,大姑娘不自覺地聯(lián)想起了那些失蹤的小豬,也終于明白蒡為什么總在說“豬頭”。她沒有怨蒡,甚至在想,讓蒡多擁有一個豬頭,那是多么美好的事!因為擁有一個豬頭,她的希望就永不干涸……
從山神廟出來,“必須在入冬前,讓蒡搬出這間窩棚”的想法在大姑娘心里扎下了根。王開花的戶口仍舊沒有辦下來。鄉(xiāng)黨委會上,書記斬釘截鐵地說:“蒡雖然沒有戶口,但她是貧困群眾不假,黨的方針政策是要讓每一個群眾同步步入小康,誰要是抱著一個教條而漠視了群眾的疾苦,那就等同于犯罪!”幾經(jīng)周折,王開花的戶口本、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本、惠農(nóng)卡等該有的證件和檔案陸續(xù)辦下來了,新家也建好了。???
孟鄉(xiāng)的木棉花開得正火。蒡搬家的那天,她的大姑娘仍然沒有下落,不是大姑娘的大姑娘給她送來了鍋碗瓢盆,還特意為她買了一套嶄新的苗族服飾。蒡換上新衣服看上去很美,這總會讓大姑娘想起“開花”這個名字,因為蒡的臉笑起來,確實像滿坡盛開的木棉花。
說起木棉,大姑娘難免要回想起在孟鄉(xiāng)作戰(zhàn)的那些生死歲月,還有那首題為《火紅的攀枝花》的戰(zhàn)地小詩。這是一首歌頌生命、歌頌英雄主義、歌頌犧牲精神的小詩。絕不會錯的——木棉花開像火、像血、像生命,也像燃燒的夢想和渴望,更像生生不息的犧牲精神。無論它們開在哪兒,開在哪個季節(jié),心一樣的顏色,總是那樣火紅、耀眼!
蒡第一次來到大姑娘的寢室時,仍然穿著那套嶄新的服飾,笑盈盈的。不同的是背上多了那床褪了色但仍舊十分精致的繡花背帶,背帶口上還用一片繡花的麻布遮掩得嚴嚴實實。大姑娘掀開繡花麻布的時候,差點沒被嚇死,繡花背帶里居然躺著一個血糊糊毛絨絨的東西。定睛細看,原來是一個齜牙咧嘴的豬頭,鼻孔里還插滿了火紅的木棉花……
蒡小心翼翼解開背帶,放下豬頭——
大姑娘愣住了——忽然,她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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