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
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
文/溪水一石
盛夏的一天 ,正逢周末,在一中教書的發(fā)小邀我回老家看看,正為酷暑難耐而焦躁的我,便忙答應搭他順風車回趟位于什字塬的老家——丁家溝。車子順涇滲路飛馳,沒過半小時就到了公路邊兄弟家的門前。盡管交通便利,可我每年僅回去兩三次,是為了在父母親墳頭燒幾張紙錢。自打父母親去世后,老家就成了我永遠忘不了、回不去的家。要說回去,我都是以客人的身份回到兄弟的家,盡管兄弟一家很親熱,但我感覺還是不自在,根本找不到父母健在時回到家里的那種感覺。
看到兄弟忙著給過往車輛加水,我便向他招呼一聲,戴上他掛在墻壁的草帽,獨自沿公路向東走了百余米,到了通往后子(我們村一個住著七八戶人家的地方)的小路口折轉(zhuǎn)進去。少年時,我們姐弟在這條路上不知走過多少回,在這條路的兩旁田地里,給豬剜草、給生產(chǎn)隊的玉米苗施化肥、撿麥穗?,F(xiàn)在漫步這鄉(xiāng)間小路上,半小時前的那種嘈雜和酷熱沒有了。天藍地綠,清風徐徐,一絲帶泥土味的草木花香撲鼻而來,在充分享受大自然賜予的恩惠中,東張張西望望,不知不覺中已走到了與后子連接的另一個村莊——姚家溝村。側(cè)目看到不遠的一處老宅子,被粗壯的楊樹和茂密的洋槐所籠罩。這宅子的主人我是知道的,他們一家搬到省城居住生活,大概也有20年了吧。主人的幾個子女學業(yè)有成,個個優(yōu)秀均屬人中龍鳳,都供職在省城的不同單位。為了方便照顧,就接他們到省城居住,安享晚年了。
這宅子的主人夫婦就是周生發(fā)于朝霞。他們是我的長輩,因為他們的女兒健平是我小學、中學時的同學。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采訪過時任縣城建局局長的周伯伯,順便問過于阿姨和他女兒健平的情況。這么多年來與他們聯(lián)系很少,十年前與健平在上聊天,知道她父母生活在蘭州,一切都很好。如今我們都是奔六、過不了幾年就得退休的人了。今天看到宅子想起了她的主人,心中不由思緒萬千,記憶的閘門瞬間被打開,一幕幕往事浮現(xiàn)眼前。
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們丁家溝還是姚家溝大隊的一部分,我要升到小學四年級時,新建的向陽中學(后來的姚家溝八年制學校)把我們小學高年級兼并了進去。從那時起,我和健平就成了同學,因為都是班干部,所以相互接觸就多些。那時沒有計劃生育,好多家庭都是兄弟姐妹四五個,家大人多勞力少是普遍現(xiàn)象,特別是像我家,父親在外鄉(xiāng)教書,我們都小,家里只有病母一個弱勞力,在生產(chǎn)隊里,遭受別人白眼和欺辱是常事,我幼小的心靈在那個時候就受到過傷害。當然,也有許多值得感恩、至今令我難以忘懷的人和事。我對少年時代的好多事怎么會記得那么深?也許是年齡原因,新近事兒記不住,遠年事兒忘不了,也許是小時候受父母“做人要知道感恩,多記別人好處”的家教影響。(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上小學四年級時的一個星期天,有一個高個兒、剪著齊耳短發(fā)、穿天藍色上衣、肩上斜挎著一個草綠色帆布包,上印有“為人民服務”字樣,騎自行車的阿姨來到我們生產(chǎn)隊麥場,放穩(wěn)車子,笑瞇瞇向我們幾個玩耍的小孩走來,問我們認識駐隊的工作組長不,顯得和藹可親,她聽我說認得,便從包里掏出一本《紅旗》(現(xiàn)《求是》)雜志,讓我去交給住在萬銀家的縣派駐隊干部。莊里人基本都住窯洞,去萬銀家要下一段坡拐一個彎的,我走到坡口時,聽見有人稱呼她:“于支書”。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她是我們姚家溝大隊的黨支部書記。又過了些時候,她來我們學校,我才知道她是同學健平的媽媽。再后來,在大隊或?qū)W校的一些活動中,總能看到她的身影,甚至有時生產(chǎn)隊開社員大會,她也來參加并講話。在一個少年的眼中,她是親切、善良、同情弱小、富有愛心的慈祥長者。后來的幾件事,完全證明了我當初的感知和判斷。
有一年快要收麥時,我們家里的糧食即將吃完。這之前,父親已在他任教的學校那兒借了幾次糧食供家里度春荒,這回母親想了法子,打算再次到生產(chǎn)隊借儲備糧。她先找到生產(chǎn)隊專管糧食的人——糧干,打問隊里還有沒有儲備糧,當?shù)弥€有的答復時,母親就在崖頭邊叫我拿上裝糧的帆布口袋,跟她去找生產(chǎn)隊長——一個外號叫毛胡子的。隊長在他家門前的澇壩邊,瞇著眼靠樹蹲著,聽我母親說借糧,他兇神惡煞一般:“你家里已經(jīng)借過一次了怎么還要借,隊里已沒有多少儲備糧了,快另想辦法去”。任憑母親再怎么哀求,他就象睡著了一樣,不再開口。吃了閉門羹,母親領我來到生產(chǎn)隊的場房前(集體糧庫及財物存放、開社員會的地方),將準備借糧的袋子鋪在地上,和我挨著坐那里,她告訴我,大隊干部每天都要到咱們溝里的提灌站工地來,就坐那兒等他們。不多會兒大隊的三個干部騎自行車來了,其中一個女的,頭戴一頂嶄新的草帽,她正是書記于阿姨。母親急忙忙起身跟他們打招呼,訴說家中沒糧吃,想借隊里的儲備糧。正在母親訴說時,生產(chǎn)隊隊長、會計、糧干一行人也來了,隊長先開了腔,“儲備糧不多,好幾家都要借,咋借呀?”大隊的一位主任跟著說,眼看就要收麥了,隊里那點儲備糧要保證精壯勞力的生活,這不能借。他們還沒說完,于阿姨氣呼呼的一句:“那你們就看著把他們一家人餓死嗎,儲備糧還有哩,就先給借些。你們幾個都在,快開門給弄去。這娃你媽不識字,你寫個借條給隊長,有什么事我當著?!蹦且凰查g,我的眼淚快要出來了。借到60斤麥子,我和母親抬著回家。母親說,今天要不是支書發(fā)話,借不到糧咱家吃啥呀。就這樣借來的救命糧使我們熬到了夏糧的到來。
那年夏末秋初時節(jié),學校已經(jīng)開學十多天了,距種麥子的時節(jié)近了。別人家的自留地都已經(jīng)翻耕耙磨好等著秋播,可我家的一畝二分自留地還沒耕。周六下午,遠在他鄉(xiāng)教書的父親回家,打算第二早耕自留地,吃晚飯前,就去找隊長請求安排牲畜。在隊部,于支書和生產(chǎn)隊的干部們商量事兒,聽了父親來意,毛胡子隊長刁難說:“你咋不早說,牲口都安排完了,過幾天了再給你安排”。父親說星期天有時間,明天下午就得回學校去。于阿姨笑著對父親說:“你確實說的遲了點,老師這工作特殊。是這么個,調(diào)一下,先給安排上,家中有勞力在的,排在星期一二。這節(jié)令不等人,等到下周日耕地就遲了,就給調(diào)一下吧”。隊長陰沉著臉答應了。晚飯后,父親再找隊長時,他告訴父親,已調(diào)整并通知了相關(guān)人家及飼養(yǎng)員。雖然安排的是一頭剛剛調(diào)試的牛犢和一頭跛足的老毛驢,但總算給安排上,第二天能耕地了。
在我上中小學時期,我家就母親一個弱勞力,因為掙工分少,每年都分不到多少糧食。每到分糧時,我們就抱著裝糧口袋、拿著一米多長、用來抬糧的木桿悄悄躲在一邊,生怕人家說:“干活不見人,分糧還急得很”這類傷人的話。等到人多勢重的人家分到糧走了,我或姐再上前低聲下氣請求隊長、會計糧干給我們家分糧??鄢惹敖璧模瑢嶋H分不到多少。好在那些年父親和他當時任教學校所在的上良公社宅陽大隊的支部書記張正榮關(guān)系不錯,張支書是個解放初參加過西藏剿匪的傷殘退伍軍人,他和我們大隊的支書于阿姨一樣,是個直爽仗義,敢作敢為的人。在他的幫助下,父親多次悄悄(怕本地社員知道有意見)在那里買些、借些糧食帶回家中。
有天下午放學回家,奶奶告訴我,隊里安排工作組兩人到家里吃飯,要我和弟弟打掃院子衛(wèi)生,讓姐姐幫她洗菜。衛(wèi)生搞完后,我和弟弟到溝里去抬水。第二回抬進院子時,聽到母親在北窯和人說話,奶奶說,不要亂跑胡嚷了,工作組來了,準備給端洗手水。我看姐姐幫奶奶已做好飯,菜已盛盤子,準備下面了。哦,還有酸湯面啊,我看著就咽口水。我把洗手水端過去,見于阿姨和一個中年男人坐在炕沿邊,與坐在小木凳上的母親聊天。他們見我端水過來,出窯門來洗手。母親要我端飯,陪著他們吃。當我把飯菜端去放在炕頭時,拘謹?shù)牟恢涝撜f什么。于阿姨說“太麻煩了,你奶歲數(shù)大了,隨便做點吃的就行了么。你也坐下吃。”其實飯挺簡單的,只不過是一盤炒雞蛋,一盤炒洋芋片,一個小碟子里是切薄的蒜瓣,小小的瓷盒子是油熟辣子,說是油熟辣子,卻不見油,干得要用筷子往起翹,還有切成三角形、麥面玉米面摻和烙的餅子。坐在炕里邊的叔叔問我讀幾年級,學習咋樣,我回答在初一學習很一般的。于阿姨笑著說,“你跟我家健平在一個班里,學習很好的,是個乖娃娃?!彼叧赃厡ξ艺f,“要有志向,在學校好好念書,回家里幫大人干些能干的活兒,不給大人惹是非。你爸平時不在家,你媽身體也不好,家里困難多,好好念書,將來出息了,這日子就好過了”。于阿姨的教誨,和我的父母平時對我們姐弟的說教一模一樣,真讓我感到溫暖。在那樣艱苦的生活條件下,我能堅持上完中學,最后通過高考這條路子,吃上國家飯,這和于阿姨當年的關(guān)心鼓勵是分不開的。
當年在我還沒上初中的時候,學校就已經(jīng)不再是專門讀書的地方了。貧下中農(nóng)管理學校,開展學工學農(nóng),師生有三分之一的時間要去學校的農(nóng)場干活或幫生產(chǎn)隊開展夏收、秋收,要么就統(tǒng)一組織到山里去挖藥材、割枝條編籠筐,勤工儉學。那年我讀初一,開學沒幾天,父親到我們學校來交換調(diào)劑課本。他和我的班主任、也是本村本族、與父親同輩的錄琪老師聊起對當時學校教育的擔憂。于阿姨來了,他們都相互熟悉,就共同擔憂的問題關(guān)起門悄悄交流看法。父親回家后對母親說,大隊于支書是有眼光的人,她說學校是教書育人的地方,盡管形勢是這樣,但是當老師的心里可要有數(shù),盡量多給娃娃傳授文化知識,至于勞動技能,等娃娃們長大自然就會了,于支書能這樣說,確實給他們當老師的樹立了信心。從那以后,錄琪老師除了給我們講授課本知識外,還找來不少數(shù)學、物理等方面的輔助教材,指導我們學的更多更深。
姐姐初中比我高一級。那時初、高中學制都是兩年。姐姐初中畢業(yè)了,還想讀高中??稍谪毾轮修r(nóng)管理學校時,上不上高中,不由自己,全憑推薦。那年月,上大學也是靠推薦,所以也才有了“工農(nóng)兵大學生”一說。正好我們生產(chǎn)隊的一個貧農(nóng)代表是校管會成員,在審查推薦時,他認為我們家勞力少,就不同意我姐上高中。父母親知道消息后,相繼找了學校領導和校管會,后來還是于阿姨出面說:“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家,回隊里能干啥,就讓她繼續(xù)讀書去吧?!睍洺雒嬲f了話,才沒人再反駁,就這樣,姐姐如愿上了高中。還有一件事我記得很清楚,就是上邊給貧困戶發(fā)放救濟款,因我父親每月領36.5元工資的緣故,這個項目從來與我家無緣,母親說她也就沒想過要救助款。但這一年社員會評議討論分配的時候,與母親關(guān)系要好的六婆突然提出該給我家救濟款,有幾人也附和同意。最后匯總,享受救濟的戶數(shù)超出規(guī)定。有人便提出取消我家,又是參加指導社員會的于阿姨幾句話,保下了我家,最后雖然只評了個三等僅10元錢。但母親回家給我們說了評議經(jīng)過和結(jié)果,全家人都很高興,能享受到這樣的待遇,已實在不易了。放了寒假,我們姐弟忙著打柴,或從溝底撿、抬石頭。那時一架子車石頭五角錢。抬夠一架子車,就拉倒街上賣給正在修建圍墻的農(nóng)機修造廠。一天下午,母親從大隊會計那領回發(fā)給我家的救濟款一張大團結(jié),我們姐弟幾個輪流著摸了一遍,奶奶激動得笑出了淚花,說什么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父親糾正說,啥太陽西邊出來了,這是朝霞出來照暖咱家了,母親調(diào)侃說,喝了點墨水能說出這么一句,算你有學問。象這樣一次次、一件件的小事,卻讓我們一家在最困難、最無助的時候獲得了堅強生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氣。
1976年我在初二讀書。這年八月下旬起,秋雨連綿不斷,即使雨停了,也是多日不見太陽,天總是陰沉沉的。學校安排我們幫助生產(chǎn)隊秋收掰玉米棒、拔豆枝,早晨露水弄濕了鞋子,凍得腳趾疼,干枯了的玉米葉子象刀一樣劃得臉上、手上都是傷。忽然有一天,廣播里哀樂低沉,毛主席去世了。舉國上下,一下子 陷入悲痛之中。過了幾天,大隊院里也布置了靈堂,悼念毛主席。我們排成隊,接過老師發(fā)的白紙花,別在胸前,出校門左轉(zhuǎn)進入隔壁的大隊院部參加悼念會。主持悼念會的正是大隊黨支部書記于阿姨,她臂戴黑紗,胸前別的白花比我們的要大許多??赡苡捎诙嗳盏拿β岛捅?,顯得眼圈青黑,憔悴不堪。當她宣布悼念活動開始,追憶毛主席豐功偉績時,她聲淚俱下,時不時哭得說不出話來,這就引得會場不少人也跟著啜泣,甚至有的中老年人也大聲哭起來。這是我見過一直笑瞇瞇、待人溫和、解人之難、富有愛心、正直善良的于阿姨當眾感情失控的一次。初中讀完后,我和于阿姨的女兒健平等眾多同學一起進入靈臺二中讀高中。那時撥亂反正,學校逐漸恢復正規(guī),我們也如饑似渴的學習,彌補曾經(jīng)的損失。兩年半的高中學習剛結(jié)束,就迎來了恢復高考后的第二次高考,我們初中不少同學都以較好的成績被省內(nèi)多所專業(yè)學校錄取。
跨出農(nóng)門后,我們同學見面的機會很少,我見于阿姨就更少了。那時把原來的姚家溝大隊已一分為二,派生出了我們丁家溝大隊。此時已包產(chǎn)到戶兩年了,家家戶戶糧滿倉,吃飽肚子已不再是什么奢望了。如今還在村子生活的村民早就住進了兩三層高的小樓房,通過調(diào)整種植結(jié)構(gòu),建辦了果園栽植蘋果樹,增加收入,過上了小康生活。在這條鄉(xiāng)間小道上,我們從當年不諳世事的小孩一直走到了通向外面美好生活的幸福大道。今天,我又沿著這條鄉(xiāng)間小路走到這里,睹物思人,見宅想主,這記憶中雖有隱痛和苦澀,但更多的是滿滿的感動和深深的眷念。清風吹來,果園飄香,我不由自主的深呼口氣,默默念叨:于阿姨,多年不見,你們在省城還好吧!
2016年7月仲夏夜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anwen/vigtpkq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