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那紅紅的爐火
寒冬的夜里，屋外呼嘯的北風(fēng)；把房頂上，院子里，村街上積存的冰雪吹刮得一條一縷的。土屋內(nèi)，笆條上檁木上墻壁上都掛滿了白色的冰霜。外間屋一口小缸里的水凍成了一個硬邦邦的冰砣。久病的母親頭發(fā)零亂地坐在炕頭上，雙手托著流膿帶血的乳房，疼痛得聲聲哀叫著。半年前母親乳房里生了五六個腫塊。漸漸地那些腫塊紅紫破頭了。一個個筷頭粗的爛洞里流出膿血。雙手一擠還有一條一塊的膿塞子。貧病交加的母親似乎看到了生命的盡頭。她的哭聲里充滿了疼痛，無助，絕望和恐懼。十二歲的哥哥知道已經(jīng)失去了父親，如果再失去母親對我們意為著什么。哥哥抱著母親害怕地大哭。八歲的二哥和六歲的我也跟著哭起來?？蘼暫屯饷娴娘L(fēng)聲，使這個冬天里冰冷的小屋顯得更加凄慘無奈，絕望而恐懼。就連那薄薄的窗戶紙也驚恐地呼噠呼噠地抖顫著，吱吱叫著，亦如我們那顫抖的心。
夜里二哥悄悄地跟我說。要是有一個火爐我們就不會冷了。暖和了，媽媽就不那么疼了。我相信了二哥的話。我想象著屋里有個火爐，閃著紅紅的火光，溫暖著墻上那些白色的冰霜，溫暖著水缸里那個冰砣，溫暖著疼痛的母親。母親就不會那么疼了。母親就不會疼死了。
第二天哥哥手拿一根木棍尋著幾十里草木荒林的山路去找姥姥了。姥姥拄著一根高高的木棍，搗著一雙小腳來了。我們見到大個大身板大臉盤大額頭還有一雙大大地鳯眼的姥姥，就象見到了救星，就象見到了我們想像的那個能給我們溫暖的火爐。姥姥進屋喘息著，看看我們又看看母親那爛糊糊的乳房。姥姥摸著我的頭，抓著母親的手泣不成聲。鋼強的姥姥不顧小腳搗了幾十里山路的勞累和饑喝又拄著長長的木棍走出了屋門。又走到六里外的梧桐花村借來一頭毛驢。她要拼盡全力挽救母親的生命，挽救我們這個破碎過一次即將再一次破碎的家庭。
第二天上午，母親騎在毛驢背上，懷里緊緊抱著弟弟。姥姥牽著毛驢叮囑哥哥說，在家好好看護弟弟。我給你媽治好了病，就送回來。姥姥回過頭去，在風(fēng)中甩掉了臉上的淚珠，一手牽著毛驢，一手拄著長長的木棍，望著西南梁上那條彎曲灰白的山路堅定地向前走去。我們在寒風(fēng)中哆嗦著流著淚望著姥姥和母親遠去的背影。姥姥一縷灰白的頭發(fā)和母親的衣角在風(fēng)中飄著抖動著。我渾身顫抖著想。姥姥是天底下最好的姥姥。其時姥爺早已去世。她領(lǐng)著二姨老舅艱難度日。如今她還要搗著一雙小腳，擔(dān)起兩個破碎家庭的擔(dān)子，沉重地行走在人世間；行走在這冰天雪地里。母親是天底下最痛苦的母親。其時，父親早己去逝。母親承受著家破人亡的痛苦。領(lǐng)著幾個孩子掙扎在艱難困苦中。如今又要承受著病痛，承受著死亡的威脅和恐懼。瘦弱的母親實在承擔(dān)不起生活之重了。其實她內(nèi)心里還有難已言說的痛苦。只是放不下這幾個孩子，不然早已一了百了了。
哥哥領(lǐng)著二哥和我到南大溝里，扒溝壁下的沙土凜，掏出黑色的柴沫，用一個破鑼篩去土，倒進一個破口袋衩子里，背回來燒火。在禍里填上水，放上些玉米面熬成粥，成進碗里，讓我們喝。哥哥早不念書了。他在生產(chǎn)隊當(dāng)小羊倌。(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母親走后的日子里，哥哥上山放羊去了。二哥不知跑哪里去玩了。我在家里。屋里院里都很冷。我想念母親。我幻想二哥說的那個火爐。紅紅的火光把屋子烤得暖暖的等待著母親回來。我在日復(fù)一日的孤獨寂寞中等待。太陽每天跟著風(fēng)趴進窗來，把窗格的影子模糊地映到小屋的東山墻上。又慢慢地把斜斜的格影變窄變小，直到那影兒的一角隱到掛著白霜的屋角里。望著墻上的窗影我更加想念母親。到了夜晚，哥和二哥都跑出去了。我坐在屋里幻聽幻覺。一會似有母親說話的聲音，一會似有母的腳步聲。我扒開破布堵著的窗洞往外面看。院里和屋里一樣，一片黑暗。一股冷風(fēng)吹到我臉上。我趕忙堵上窗洞。黑暗讓我越加恐懼。我在炕上來回走。我害怕母親病死了，瘋了一樣想念母親。我看見了一個黑乎乎的枕頭。那是母親的枕頭。我象看見了母親一樣。我抱著這個枕頭坐在炕頭上哭著睡著了。白天里，我多么想去西院二娘家玩，可是我不敢去。她家有十多口人。她家的領(lǐng)弟跟我同歲。她家還有個琢子姐姐十歲了，對我很好。我去過一次。我一腳門里一腳門外。二娘喝斥道“出去?？茨愕哪樆耶嫷?。”我的兩只腳不敢往里邁也不敢往外邁。我低著頭就那樣十分羞臊地站在那里。我慢慢地怕人發(fā)現(xiàn)似地象小偷一樣退了回來。我多么想去東院七嬸家玩。我也不敢去。長年吃藥的七嬸嘴里就剩下了兩顆長長的牙。她常咬著牙根罵。不是罵雞就是罵狗，也罵她家的來弟和小麗。也罵七叔。我不知道七嬸為什么與生具來地那么憤怒。寒冷孤獨恐懼在我心里凝結(jié)成了一塊冰，就象外間屋小水缸里那個冰砣又涼又硬，沉重地壓在了我的心底。
人在困境時有時也會有意想不到的轉(zhuǎn)機。一個無意間的舉動會改變你的境況。
一天下午太陽要壓山的時候。我不經(jīng)意間跑到大門口向街上張望?？茨潜晃鞅憋L(fēng)吹起的縷縷白煙，象蛇一樣滿街亂躥。這時琢子姐姐雙手捂著耳朵腋下夾著一塊舊布包著的書本，從她家大門跑了出來?？匆娢遥舐曊f你干啥呢？我不言語。她說跟我走吧。我就跟在琢子姐姐后面跑。我跟上琢子姐姐是很費勁的。那只不跟腳的鞋讓我更費勁。冷風(fēng)把我溥薄的開花露絮的小棉襖小棉褲打透了。我用盡全身的力氣猛跑。琢子姐姐穿一個薄薄的黑棉襖，襖邊露著棉花。穿一條大人穿糟了又改小了的絨褲。褲色掉成了土白色。褲腿上還有一個洞。她在上全日制學(xué)生放學(xué)后，她們再去上一節(jié)課的耕讀班。
跑到了生隊的大門口。琢子姐說，你在這等著。我下課領(lǐng)你回去。她跑進了教室。生產(chǎn)隊的大門在院子的東南角的東面。大門里北面有一個大土糞堆，南面有一口石井。井口如一個冰山。大門口對面有兩間土房。房門是用谷草把綁成的。窗戶上擋著樹枝子，外面抹著一屋黃土泥。那是生產(chǎn)隊倉房改成的教室。我看著井上那個冰山。兩口青石槽象鑲嵌在冰山上。邊沿上掛著似流出來的冰。旁邊有散碎的凍在地上的冰塊。我覺得手腳耳朵都疼。特別是腳指手指耳朵針扎一樣火燒火燎的疼。我愚蠢地抱著大門上一根光滑的橫木。這殘酷的嚴冬??！把那碗口粗的楊木凍得又涼又硬；把天空里那個太陽凍得冰一樣又涼又白。不知啥時候?qū)W校那個老師來到我跟前。“這么冷你咋不回家去？”我抬頭看著他。他苗條的個子。一身干凈合體的青布襖褲，白晰的臉上有一雙女人般的鳯眼。此刻那雙眼晴也在關(guān)切地看著我。他微笑著目光里透著親切和關(guān)愛。我知道他姓劉，叫劉艷彤。正月里唱戲他男扮女裝，唱小姐或新娘。唱得很好聽。唱得抱著我看戲的李奶奶眼淚掉在了我臉上?！盎丶野伞鰤牡??！彼f。我不言語。他說，來，你到屋里來。他領(lǐng)著我走進了那個世界上最簡陋的教室。從此他領(lǐng)著我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我進屋站在那個草門后邊。老師給那些坐在黃土泥抹成的土桌后面土橙上的學(xué)生講課。屋中有一個黃土泥抹的火爐。薄鐵片爐蓋的縫隙里閃現(xiàn)出紅紅的誘人的火光。小屋里整潔而溫暖。有幾個十五六歲的大學(xué)生偷偷地看著我笑。我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他們，面對著草門子后面那個墻角。我看著墻角里那條黑黑的縫隙。墻皮上的麥殼麥芒和麥桔的碎片。我多么愿意這樣面對著墻旯旮背對著一切站在這里啊。因為那朗朗的讀書聲讓我忘記了孤獨，那溫暖的爐火驅(qū)散了我身上的寒冷。那親切關(guān)愛的目光讓我不再感到恐懼。我羨慕琢子姐姐。
第二天我如時到大門口往街上探望。琢子姐姐雙手捂著耳朵跑出來。見到我說，跟我走吧。我跟在她后面猛跑。跑到生產(chǎn)隊大門口，琢子姐姐說在這等著。我下課領(lǐng)你回去。我又傻傻地抱著那根冰涼的橫木等著。劉老師又微笑著向我走來。他問：你叫什么名字？我不言語。你幾歲了？我不言語。你愿意念書嗎？我使勁地點頭。你進屋聽課吧。他領(lǐng)著我走進了那個溫暖整潔的教室。從此他領(lǐng)著我走進了新的人生。
我坐在土桌后面的土凳上聽課。老師檢查作業(yè)時，走到我跟前，笑容滿面地問我。你會寫嗎？我站起來用手指在土桌上寫字。他站在我旁邊微微傾著身子，側(cè)著頭認真地看我用手指在土桌面上一筆一筆地寫無痕無影的字。完后說對了，坐下吧。語氣和目光里是暖暖的和謁可親。一天，天氣較好沒有風(fēng)。我和琢子姐姐早到學(xué)校一會。全日制學(xué)生在上最后一節(jié)課，今天的游戲課。他們在教室前站成兩排，玩槍打老虎的游戲。輸?shù)囊环烬R聲高唱歌曲。他們唱《我們走在大路上》《學(xué)習(xí)雷鋒好榜樣》等歌。我第一次聽見這么些人齊聲唱歌。那嘹亮歡快的歌聲，是那么的堅定有力，活潑而有生氣。歌聲在這嚴冬里如爐火一樣在我心里燃燒起來！似一縷縷寒風(fēng)在紅紅的爐火里燃燒起來！我覺得那歌聲似無數(shù)雙有力的手輕輕地把我托舉起來。眼前有一條又寬又平的路伸向遠方。
一會他們在生產(chǎn)隊的牛圈傍那兩棵大楊樹下，手拉手，拉成一個圈，玩丟手絹的游戲。撿到手絹的小朋友蹦跳著追趕丟手絹的小朋友。他們轉(zhuǎn)著圈跑、跳、喊、笑。脖脛上的紅領(lǐng)巾象一困火苗跟著他們轉(zhuǎn)著跳著。追上了，兩個小朋友手拉手一邊唱一邊跳起找朋友的舞蹈。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個好朋友！敬個禮！握握手！再見！他們的動作輕盈靈敏，且半著清靈靈的笑聲、叫聲。臉上那燦爛的笑容里是即活潑又嚴肅認真；即玩皮又天真可愛。我被這第一次見到的景象深深地感染了。如有一縷陽光照射到心頭，又似有幾只小鳥撲撲愣愣地從我心中飛向了天空。我第一次抬頭認真地看看天空。天是那么藍，那么高，那么悠遠。落日的光輝透過大楊樹的枝杈照射到他們的身上。我覺得我看到了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人間。這個世界里有歌聲有笑聲有朗朗的讀書聲！有歡樂有趣味有幸福！我羨慕那些上全日制的小朋友。
人生無常。我剛剛挨到幸福世界的邊沿。我的學(xué)習(xí)生活結(jié)束了。媽媽回來。媽媽的病好了，可身體很虛弱。媽媽讓我在家?guī)椭吹艿埽剐∝i小雞。琢子姐姐問我為啥不去耕讀班了。我哭著告訴她母親不讓我去了。晚上，琢子姐幫助我求母親讓我去耕讀班。母親勵聲說他不去。你去你的。琢子姐再不敢說什么了。我絕望了。
第二年春天，我到了入學(xué)年齡。母親不讓我上學(xué)，說供不起，也需我?guī)椭隽λ芗暗募覄?wù)。我看到東院的來弟，西院的領(lǐng)弟還有隔幾個大門口的來祥德喜背著書包歡天喜地地上學(xué)去了，心里很難受。我哭著求母親讓我去上學(xué)。母親不答應(yīng)。一天晚上琢子姐幫我求母親。我向母親保證每天放學(xué)回來看弟弟，諸一鍋豬食。琢子姐說五嬸讓他去念書吧。他比我們這些大孩子寫字還好。母親生氣地說那能當(dāng)柴燒？還是能當(dāng)飯吃。琢子姐不敢再說什么了。我站在灶口一邊燒火渚豬食；一邊背蹭著土墻哭，把棉襖蹭破了。母親用條帚打了我。母親說我們能不能活下去都兩說兩解呢，還念什么書？！我又一次絕望了。我把眼淚把讀書的念想和柴草一同填進了灶膛，燃燒成紅紅的火苗，又變成了灰燼。
一天傍晚，我坐在灶前燒火渚豬食。突然劉老師推門走進屋來。他還是那樣微笑著關(guān)切地看著我。我卑怯地低下頭續(xù)柴燒火。劉老師來了兩次，做通了母親的工作。沒念過書的母親終于答應(yīng)讓我去上學(xué)。我在心里默默地深深地感激劉老師。他成了我幼小心靈和精神上一個唯一的依靠。
我又幸福地坐在那個黃土泥抹成的課桌后面的土凳子上，成為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學(xué)生了。可是，幸福象酒，象金，純度大多不是百分之百。我常常被同學(xué)們潮笑，雖然那并不影響我心情的快樂，但是有時也難免尷尬和窘迫。大家笑我沒有鉛筆小刀沒有象皮格尺，用手指寫字。同學(xué)們笑我那個開了花且沾著灶灰和洗碗水點子的花棉襖。特別是我那只不跟腳的鞋，更能引起學(xué)生們的哄笑。我個子小，站在隊伍最前面，走路慢，一只鞋老要掉就走得更慢。這是一個復(fù)式班，有幾個十多歲的大學(xué)生。我盡管邁大步使勁前進，仍然壓了隊伍的速度。那些大個學(xué)生就起哄。你咋一步邁不了四指？唉、唉他走道象小丫頭似的。這些我并不覺得怎么樣。我只是暗暗擔(dān)心我那條又舊又細的布條褲腰帶。我害怕那布條褲腰帶突然斷了。我咋也系不緊腰帶，常常感覺棉褲要處溜下來了。特別是游戲時就會顧此失彼。一次課間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老師當(dāng)大母雞。兩個大個子同學(xué)當(dāng)老鷹。我們大家手牽后衣襟當(dāng)小小雞。被捉住的小雞唱歌。游戲開始。老鷹猛捕小雞。大母雞全力保護小雞。我們躲在老師身后左右來回跑跳躲閃。我和大家忘形地笑鬧。盡情地喊，盡性地叫。驚叫，蹦笑得肚腸生疼。你追我躲戲鬧如沸之際，我那只不爭氣的鞋子從人群中飛了出去，引得鷹雞一片哈哈大笑。我在笑聲中從地上爬起來，一手抓著褲腰帶，一手拽著掉了半圈的棉褲，單腳蹦著去捉回那只惹人笑的鞋子。而后，我不得不解褲腰帶重新系好。可是，游戲前我怕跑掉褲子把褲腰帶系上了一個死扣。眾目笑視之下，我咋也解不開那個死咯瘩，急得面紅耳赤。引來又一次哄笑。劉老師對大家說，別笑了。又對我說，別急。你去教室里慢慢弄。
第二天課堂上，劉老師檢查作業(yè)到我坐位旁，依然那樣微微前傾著身子，側(cè)著頭認真地看我用手指寫字。完后說對了，坐下吧。他轉(zhuǎn)身向黑板走去。走到半道他回過頭若有所思地說。你到前面來把那幾個字寫在黑板上。我用老師的粉筆在黑板上寫上了日月水火山石田土八個字。劉老師讓大家坐好看我寫字。我寫完了，站在傍邊。劉老師對大家說：當(dāng)工人做好工多出好產(chǎn)品，這是一個工人的本分。當(dāng)農(nóng)民務(wù)好農(nóng)多產(chǎn)糧食，這是一個農(nóng)民的本分。當(dāng)學(xué)生學(xué)習(xí)好，多掌握知識，這是一個學(xué)生的本分。老師指著我說：他是咱們班最小的學(xué)生，也是咱們班學(xué)習(xí)最好的學(xué)生……
我長這么大由于家庭貧困，沒有父親等原因常常受到的是岐視和白眼。就是在家里，母親由于命運坎坷，孩子多勞累操心，也少有笑臉。今天是第一次在這么多同學(xué)面前受到表揚。這讓自卑脆弱的我一時不知所措。激動感激之潮漫湧心間，湧進眼角，湧進鼻腔。劉老師走到我面前，把幾個粉筆頭放在我手上說：“以后你用我剩下的粉筆頭在桌面上寫字。”老師的目光里是堅定的支持和鼓勵，有母親般的關(guān)心和慈愛。那飽含溫暖和善意的目光，就象那紅紅的爐火在慢慢地溶化我心底那塊用寒冷孤獨和恐懼所凝結(jié)成的冰塊。那飽含溫暖和善意的目光象那火焰里的光明和赤熱在烈烈地燃燒著我內(nèi)心的脆弱和卑怯。多少年后，這溫暖和善良幫助我溶化了我那悲苦的家庭里所有的冰霜。
快樂的天空里常常會突然飄來幾片烏云陰雨，讓你的心情瞬間灰暗下來。我的快樂的學(xué)習(xí)生話很快結(jié)束了。人生活在家庭和社會兩個空間里。特別是你總得生活在那些與你命運相關(guān)的人中間，因此，生活就象一道數(shù)學(xué)題，任何一個常數(shù)發(fā)生了變化都將不可抗拒地影響你的生活或是命運的境況。
劉老師調(diào)走了。聽大人和同學(xué)議論。上級來檢查學(xué)校工作。劉老師的這個最簡陋的復(fù)式小學(xué)，無論是課堂教學(xué)，學(xué)生考試成績，還是班級管理文體活動在全公社都名列前茅。特別是劉老師唱歌和朗頌更是出類拔萃。他的朗領(lǐng)清晰悅耳，渾厚里透著清亮，抑揚頓錯中張馳有度。劉老師調(diào)到公社廣播站工作了。劉老師走了，不少同學(xué)哭了。我也流著淚望著劉老師走過村西那條白亮亮的土路，走向了遠方綠色的山野。
學(xué)校里來一位崔老師。他每天領(lǐng)著學(xué)生們游行，燒舊書舊戲服，砸古物砸小廟。同學(xué)們議論如果劉老師在我們又學(xué)會了多少個生字，又學(xué)會了幾支新歌曲。甚至亂猜劉老師又會唱更多的歌了。他在廣播里唱，一定唱得更好聽了。其實我們不知廣播是咋回事。那時村里還沒有廣播，也沒有電。一天課堂上老師把我和幾個地主富農(nóng)家的學(xué)生趕出課堂。我和石強來弟領(lǐng)弟連弟在學(xué)校的麻籽地里或坐或躺。誰也不說話。我們低著頭都很害臊。覺得自己的家庭很可恥，自己也很可恥。又覺得自已沒干什么壞事。心里矛盾而迷惑。望著麻籽地里那枚綠色草葉上的露珠，我眼前浮現(xiàn)出劉老師那和藹可親的目光。
一次五六個學(xué)校師生參加大型游行。游行隊伍走過村頭時，鑼鼓聲口號聲中崔老師說你出來。我走出隊伍。崔老師怒容滿面地說你不能參加游行。你回家吧。語氣里有不忍的仇視，怒視的目光里還有一絲絲難已遮住的笑意。我低著頭站在路邊。一雙雙腳，一雙雙布鞋從我眼下晃過。隊伍過了小北山，鑼鼓聲漸有漸無了。眼淚流了出來，冷風(fēng)里我站在路邊一動不動。淚光里浮現(xiàn)出劉老師那關(guān)愛善良的目光。
三年級了，我們?nèi)ヒ粋€叫下井村的學(xué)校去讀書了。我們村這些學(xué)生由于沒正經(jīng)上過文化課學(xué)習(xí)都跟不上課程。課堂上就象聽外語似的，傻目瞪眼地啥也聽不懂。時常受到同學(xué)的嘲笑和老師的訓(xùn)斥。我們村的學(xué)生大多產(chǎn)生了不想上學(xué)的念頭。一天早上，我和德喜一同去找國占去上學(xué)。在國占家的門外聽到國占在哭。到大門口就見國占的父親一手拽著國站的一只腳，一手甩著條帚在狠狠地打國占。他母親在一傍罵，揍這個犢子。讓你不去念書。國占一條腿蹬著地往前掙扎著，哭喊著我就不去，我就不去……我和德喜忙上前拉開國占父親的手。德喜拽著國站一支胳膊，我提著國占的書包推著他的背。國占哭著走出村子。國占是獨子，父母很崇愛他。他吃的穿的都比一般的孩子好。一年級時學(xué)習(xí)也挺好的。他修鉛筆打格寫字都是非常好的。我因很晚才有鉛筆和格尺，所以不會修鉛筆不會畫格。那時本子多是自已訂的黑紙本，上面沒有方格。國占常給我修鉛筆畫格。我們一邊勸說國占別哭了，一邊拉著他走。其實德喜我倆也不想念書了。
學(xué)生學(xué)習(xí)不好就容易厭學(xué)。我和德喜在北山齊腰深的羊葫子草里躺了三天。頭枕著花椒包，望著藍天上那朵悠悠的白云。心中空茫而又矛盾。云朵是那么自由自在，而我們心里確象壓著一塊冰冷的石頭。漸漸地那朵棉桃一樣的白云幻化成了劉老師那慈愛和鼓勵的目光。我們終于站起來走進了學(xué)校的大門。
一天放學(xué)。我和德喜，來祥背著書包打打鬧鬧地走在村街上。突然見到劉老師從公社回來了。劉老師仍然是滿面笑容，微笑著親切地說你們放學(xué)了。我們幾個慌亂間立正敬禮，喊老師好！唉，其實這些規(guī)范行為還是劉老師教的。從他走后我們再也沒這樣做過。我們不再敬禮了！不再槍打老虎，丟手絹，跳找朋友的舞蹈了。我們拿著廣播筒子與下井學(xué)生粗野地對罵。我們撞拐搧片子打尜。我們在石井里房檐下大溝壁上掏鳥抓蛇……我們從劉老師身邊跑過。我們不斷回頭，望著劉老師的背影，直望到老師拐進他家的大門口。我多想跑上前去拉著老師的手說：老師，我想你。終于沒有這樣的勇氣。多少年以后。劉老師當(dāng)了鄉(xiāng)黨委書記，當(dāng)了局長。我在另外鄉(xiāng)鎮(zhèn)工作，偶爾在公共場合見到。我想把心里的話打點折扣對劉老師說那時真的好想你。終于沒有說?？傆X得這樣也會顯得幼稚而矯情。今天我將這句話寫在此文：老師我想你！以化解我心中那份情感的快壘。老師，此生只有說給你，你那飽含溫暖和善意的目光才真正把我心底那塊由寒冷孤獨恐懼凝結(jié)成的冰塊溶化成了藍天上那朵悠悠的白云；溶化成了麻籽地里綠草葉上那枚閃爍著太陽光芒的露球。
老師，我不會也不可能忘記您無嘗給予我的那份溫暖和善良！
當(dāng)親朋鄰里聚濟一堂，鞭炮聲里舉杯為毋親慶壽的時候，我想起了當(dāng)年你給予的那爐火般的溫暖，和那雪中送炭般的善良！
當(dāng)我走進高中學(xué)校的大門并被評為全校三好學(xué)生的時候。我想到了你。我象你教育的那樣做一個有規(guī)范守本分的人。
當(dāng)我走進大學(xué)校門并在那里舉起手入黨宣誓的時候。我想到了你。我象你教育那樣做一個有理想的人。
當(dāng)我參加工作第一天看見一位母親在校園里為他的孩子念書哭泣的時候，我想到了你。我去找了校長。我的校長至今不知道我并不認識那位母親，而那位母親至今也不知道我替她求了情。而那個學(xué)生就是當(dāng)年的我，我就是當(dāng)年的你。
老師，險惡如冰給人以寒冷和黑暗；善良如火給人已溫暖和光明！我愿把我的生命燃燒成那紅艷艷的爐火，我愿把我的靈魂燃燒成那紅彤彤的火焰，去溫暖冬天里的寒冷。
作者：張柏力
寫于二00一七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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