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江湖，只是用來相望

10月30日——金庸先生仙逝的日子，相忘很久的“江湖”從記憶的幻海里沉渣翻起。自己都不記得有多久想不起江湖，提不動江湖，習(xí)慣了凡塵的瑣碎與百無聊賴，把生活過成毫無波瀾的死水，也就在這毫無波瀾里沉寂一世塵灰，卻不想被一個時間的節(jié)點蕩起漣漪。于是就有了寫一點文字的沖動，這樣的沖動莫名令自己有些許驚喜的訝異——幸好還沒有完全頹廢到?jīng)]有值得回味的過往。

2018年10月30日，這個往后經(jīng)年人們提起“江湖”都會繞不開的日子，我寫一段與悼念金庸先生無關(guān)，卻與“江湖”有關(guān)的文字。只不過是為了拾起那一段被時間的風(fēng)沙打磨德明目全非的歲月，試著去擦拭斑駁陸離的記憶。那一方我用10年時間去迷戀，又用20年時間來相忘的“江湖”，也許會有些曾經(jīng)熟悉的東西值得重新想起。不是為了緬懷過往，更不會去重復(fù)過往，只是因為一閃而過的念想。所以我想我會記住這個日子一段時間，但最終還是會相忘于時光的輪回中，就如曾經(jīng)沉迷于的那段江湖時光，終究被繁冗而又蒼白的日子遮蓋的不留一絲痕跡。

金庸先生曾說過理想的人生就是：大鬧一場，然后悄然離去”。現(xiàn)實中不是所有人都能有金庸先生的那般可以享受“大鬧一場，然后悄然離去”的福祉，那需才氣煉神魂，勇氣鑄筋骨，還要有幾分機遇成就皮囊。庸常的人生，最多能做到的只是：想過胡鬧一場，卻最終沒有胡鬧成，就被人生的倉皇裹挾著狼狽離去，然后連轉(zhuǎn)身回望都身不由己，何談“大鬧一場”的崢嶸。若能不管不顧的旁觀一場江湖的快意恩仇，體會一次刀光劍影的迷離，吁嘆一場愛恨情仇的聚散，已是幸事。

高曉松說“如果沒有金庸，我們的少年時代該會是多么倉皇！”可是高曉松根本就不知道，與他同時代的許多人，在少年時代連懂得倉皇的機會都沒有。其實，那一代人，若今天還能由衷的感嘆“誰還不是有一段江湖歲月，使少年時代不倉皇?！币呀?jīng)是很有幸了，而作為同時代的我——一介女生，能夠在求學(xué)時代，沉迷“江湖”就是另類的幸福了。我權(quán)且把它意會為“江湖”，一種漫漫生途，只是相望過的一段幻影。

我的“江湖”是從六七歲時候的一爿“大鼓書”開始的，領(lǐng)我涉足江湖的是一樣喜歡武俠小說的父親。(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那時候沒有還沒有電視機，村里每年一次的露天電影，就是人們最盛大的娛樂節(jié)目。如果趕上某個重要的傳統(tǒng)節(jié)日，那個村子里能唱一臺大戲，那更是不得了歡宴，要被各種版本串講好多天的。一年到頭，用來打發(fā)村里年輕后生們晚飯后閑暇時光的就是父親的“大鼓書”。父親說“大鼓書”從來不是以掙錢為目的，純粹是因為興趣和愛好，以及耐不住年輕人軟磨硬泡的邀請。

特別是農(nóng)閑時節(jié)，我們村上的傍晚的打開方式是這樣的：這邊太陽剛落山，那邊就有三兩個先吃過晚飯的年輕后生，在我家門前伸頭縮腦的張望，只要一見我父親放下飯碗，就會有人吆喝一聲，“老周家吃過晚飯了，可以開講啦！”。于是三三兩兩的年輕人紛紛從各自的家里出來，有人提溜來一張矮矮的方桌，有人拿過來一口大大的舀水用的大葫蘆瓢，往矮桌上一擱就權(quán)當(dāng)是大鼓了；有人幫父親搬過一張有靠背的太師椅，父親這邊一坐下，那邊就有人送上泡好茶的茶壺；敲葫蘆瓢的鼓槌找不到了，沒關(guān)系，沒來得及吃完飯的，正端著一碗飯在吃的人，索性把自己的筷子遞過來做了鼓槌……

“篤篤篤”父親就在這一群年輕人的簇擁里，敲響了鼓（葫蘆瓢），人群立即安靜下來，以父親為中心堪堪做的、蹲的，或站的有三圈人。在這一群清一色的年輕后生包圍圈里，小小的我就顯得格格不入，依賴是自己的父親在說“大鼓書”，我總是不管不顧的緊挨著離父親最近的小方桌坐著，總有人會笑著問我，這么小的人兒，你可能聽得懂。我當(dāng)然能聽的懂，而且能夠過耳不忘，白天的時候，我會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坐在我家與鄰居家的“六尺巷”——兩家房子山墻之間的通道里，販賣給童年的小伙伴們，久而久之，竟然有年紀(jì)大的老爺爺、老奶奶們也會搬過小凳子過來聽我說書，過后還評價我說得不錯。

今天還記得第一次聽父親說的書是《英雄小八義》，“話說，大宋宋徽宗政和三年六月初六，這一天汴梁的街道某處是人山人海……”。從此“江湖”“俠客”就執(zhí)念根深種在幼小的心里，并且很快生根發(fā)芽，一發(fā)不可收拾。等到上小學(xué)時，當(dāng)別的同學(xué)還在爭著看小畫書或故事會的時候，我已經(jīng)可以看文言夾雜的白話演義類小說了。

父親默許我看的第一部小說是《三俠五義》，那時候是小學(xué)三年級的冬天，那部小說看得很辛苦，現(xiàn)代版的鑿壁借光式看完的。好像那時候農(nóng)村剛剛有電燈，不過農(nóng)用電價很高，一般人家都舍不得平白無故地在夜里亮著燈的，但有一個時段例外。就是臘月里，家家戶戶開始蒸過年糕以后，因為剛剛蒸鍋的年糕很粘，所以要放在通風(fēng)條件好一點的堂屋里風(fēng)干十幾天，因為怕老鼠來禍害年糕，每家只能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讓放著蒸好年糕的堂屋里，一直開著燈。而我住的臥室與我家堂屋只隔著一堵薄薄的土墻，床頭就緊挨著通道，兩房之間是沒有門的，所以我睡在床上，向前探出半個身子來就可以就著堂屋里的燈光看書了，每每看累了縮回床上時，上半身都麻木了，一半是凍的，一半是抻的。有一次，正在這樣看得津津有味呢，被起夜的母親發(fā)現(xiàn)了，母親雖然不識字，但一看那么厚的一本書，就知道和學(xué)習(xí)無關(guān)，一惱給書扔到屋梁上放雜物的架子里了，后來父親知道這件事，又從架子上把那本書找出來，當(dāng)著媽媽的面遞給我，并對媽媽說：“這樣的書，她可以看。”自此我看武俠小說更加有恃無恐。

今天想來，由父親過濾過來，可以給我看的小說，不算嚴(yán)格意義上的金庸式江湖，那些演義類的小說里的俠客大都要從江湖之遠，走向廟堂之高的。第一個崇拜過的江湖俠客是《三俠五義》里的白玉堂，桀驁不順地行俠仗義，可是他也沒有真正能夠快意江湖，最終還是賣身北宋帝王家，并且陪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不過俠義精神還是相通的。

當(dāng)然，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并沒有錯，但是只有身在江湖的俠客，才能夠真正意義上的快意恩仇，為國為民也才不會淪落成屈就一姓江山的托詞。這個認(rèn)識是從讀金庸的小說慢慢感悟出來的。猶記得上中學(xué)的時候，武俠小說四大家金、古、梁、溫的作品風(fēng)靡校園。尤以金庸小說在男生中流行最為普遍，男同學(xué)之間聊天要是不能懂得金庸小說里的幾個梗，那是很尷尬的事。

難得的是，我的初中同桌和我一樣是女生武俠迷，于是我們兩個丫頭片子就互相壯膽，有了光明正大的承認(rèn)自己喜歡武俠小說的膽量，不必在意男女有別和男生們一起在學(xué)校門口的租書攤上，毫無顧忌地搶租金庸的小說，而且下手很快。男生們見到一本剛剛上架的好書，被我兩搶先得手時，就總是揶揄我們：“不是說，女生只能看瓊瑤、岑凱倫嗎？”

“誰說，女生只能看瓊瑤、岑凱倫嗎？那是小女生嗎，我們是大女子呀！”二人膽壯的懟回去。從此，“大女子”倒成了男生叫了我們很久的外號。我們兩個“大女子”本來學(xué)習(xí)成績也不錯，所以可以明目張膽的在老師眼皮子底下看小說，并且有一種得逞的快感。

記得那時候，經(jīng)常有所謂的“掃黃行動”，就是上課期間，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在班主任的帶領(lǐng)下，突擊檢查學(xué)生的書桌，他們會把除了課本以外的一切課外讀物都當(dāng)“黃色書”收繳。而我和同桌壓在語文書底下的武俠小說總能夠有驚無險地逃脫被繳的命運，就是益于班主任老師的放水。許是因為班主任就是語文老師的緣故吧，再加上語文老師也是我父親的老師，所以對我們看小說格外的縱容。每每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來搜查，班主任老師總是站在我們兩人的課桌傍，等領(lǐng)導(dǎo)們離開了，他才會敲敲桌子，以示警告，可是我們總把這種警告當(dāng)成默許和獎賞。

當(dāng)然，在那個女生上學(xué)，還是機會難得的年代，我再怎么癡迷武俠小說，也不至于耽擱了學(xué)習(xí)。要說有危害就是為了搶時間看小說，作業(yè)的字寫得飛快，寫得賊丑。有一次，老師甩過我的作業(yè)本說：“我懷疑你的腦子反應(yīng)太快，手跟不上腦子的節(jié)奏，字寫得像劍鋒一樣銳利，我在燈下改你的作業(yè)，眼都被刺得疼?！薄皠︿h”一詞，讓我聽著還挺滿意的，所以毫無悔改之意。每天晚上依然手腦并用的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作業(yè)，然后就可以打著寫作業(yè)的名義，享受開點燈看小說的福利。

高中時候，因為住校，少了父母的監(jiān)督，可以有恃無恐的通宵看小說。一般情況下，我星期一至星期四認(rèn)真學(xué)習(xí)，星期五放晚學(xué)后一定去書攤租一部武俠小說，許是這么多年看小說的習(xí)慣，練就了自己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閱讀能力，所以不管是上下兩本的，還是上中下三本的，都會一個通宵看完，第二天還能大差不差的復(fù)述給同桌聽。好在那時精力充沛，一個通宵熬下來，一點都不會影響周六一天的課程，但是周六放學(xué)回家后，就會疲憊不堪了，所以周六晚上我會很早睡覺，一直到到周日吃中飯才會起床。媽媽還總是心疼我平時學(xué)習(xí)太累了，所以才那么辛苦。

于是，整個中學(xué)六年的時光，學(xué)習(xí)之余就在這些武俠小說的相愛相殺中，走出了一段自己的江湖。

盡管我的江湖之旅的開啟者并不是金庸，但先生打造的一方江湖無疑是我那段相望“江湖”的生涯里濃墨重彩的一筆?！帮w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一聯(lián)里，每一個主角我們都歆羨過，每一場打斗我們都觀賞過，每一段愛情我們吁嘆過，這就夠了，算是一場快意的江湖。 今天回望，刀光劍影雖已模糊，鼓角爭鳴依稀音息，情仇恩愛早就縹緲。但是，午夜夢回的一鱗半爪，恰好是一場洗去浮華的回憶，就如跳開二十年的時光，相望那一段難得任性的過往，雖時光不回，但可度余生無悔。

記得父親曾經(jīng)請教他“大鼓書”的師父，給我算過命。命格是：穿錯了衣服，踏錯了鞋，男命投成女命胎，若是男命前途不可限量；女命嗎？黃金當(dāng)成柴火燒了，前途嗎？不可說，不可說……對于成年的我來說，投錯胎就投錯胎吧！錯了就錯了吧！突然就認(rèn)命了！也就安寧的了，江湖一下了就成了生命中不重要的概念。所以，就難么自然而然地，順從著走出江湖，尤其是那一場校園戀愛，所有的俠義豪情，在愛情的溫婉清歡里，縹緲消散。

任命于不能活成“大鬧一場，然后悄然離去”的人生。慶幸于閱讀過的“江湖”，觀覽過別人“大鬧一場，然后悄然離去”精彩，為劍飛刀舞喝過彩，被快意恩仇傾了心，因情深義重流過淚……然后悄然轉(zhuǎn)身走進茫茫紅塵，走進紛紛擾然的生活，把日子過成了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平淡，就算茍且吧！還是可以在某個特殊的日子，自欺一下，至少夢里曾經(jīng)有過“詩和遠方”。

比如，2018年10月30日——金庸先生仙逝的日子，我還可以說：縱使曾經(jīng)的江湖不見，已相忘于江湖，但是，有一段時光里，我也相望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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