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喜歡喝茶，那是因為我家有一叢老茶樹，每年清明前后，茶葉半寸長爺爺才開始摘，摘回來放進鐵鍋里炒，揉了炒，反復幾次就算完成制作工藝，成品從來沒有超過半斤。我記得爺爺是個濫癮，一只大瓷缸能裝一斤水，每次要泡二兩干茶葉，里面由黃轉(zhuǎn)黑的茶垢都有銅錢厚，少說三年沒有清洗過，誰嫌臟就別喝他的茶。爺爺愛喝茶卻不會做茶，他做的茶，味道極苦略澀，苦得像魚屎。每年新茶出來，他為了顯示自己的本事，拖著沒有幫的舊布鞋，抱著一根長煙斗，端著一缸還在翻著浪花的濃茶，“踢踏踢踏”地來我家，要求我第一個品嘗他的杰作，我的茶癮就是他鍛煉出來的。

八五年， 我剛訂婚時，到她（這里指我愛人）家去認親，岳母才五十來歲，身體很好，每天天黑才回家，兩個老人說話，就像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前的氣氛，我來了他們才注意一點形象。

我見她家有很多茶樹，每叢約二十株，半人高，大約有半畝地面積，心里暗暗地樂了，好家伙，以后就不會缺茶喝了。在農(nóng)村有這么多茶樹的人家很少，七十年代自留地受到嚴格控制，僅僅只夠種菜吃。我難免有些好奇，問岳母：“您家還有這么大一片茶樹？現(xiàn)在賣茶葉錢就能解決油鹽問題了？”岳母說：“我們家是富農(nóng)，很多茶樹地都分了，只留下這點離房子近的茶樹。喜歡喝茶，清明節(jié)過來自己摘！”

我有點不懂，摘茶葉越細品質(zhì)才高，干嘛非要清明才摘？茶葉老了，不能完全利用，浪費資源不可惜嗎？后來我終于搞明白了，岳父岳母都是愛勞動的人，除了種田種地不違農(nóng)時，其他什么都不覺得重要。清明節(jié)摘茶葉，葉子長，好上手，摘起來快。叫我清明節(jié)來摘茶葉的意思，祭祖掛青順便摘茶葉，免得耽誤自家的陽春。這些老人是什么思想？現(xiàn)在分田到戶，已經(jīng)解放很多勞力，還把自己禁錮在幾丘田里。春播秋收之外，副業(yè)也是最重要的事情，這么大一片茶樹，不及時摘茶葉，損失的是到手的現(xiàn)金啦！

清明節(jié)前一天我就趕到她家，目的想清明節(jié)摘整天茶葉，解決我一年喝茶的問題。我們家鄉(xiāng)人思想進步很快的，接受新生事物比別處人都積極，特別是受破舊立新的影響，只知道過春節(jié)、端午節(jié)、中秋節(jié)這幾個傳統(tǒng)節(jié)日。清明節(jié)前一天是寒食節(jié)，直到2012我開始用電腦上網(wǎng)才搞清楚。除了三大節(jié)，其他都不重視，走形式跟風而已。

我到她家，岳母對我說：“明天我們都休息一天，全家人一起摘茶葉，你摘的就歸你所有。我們不會做茶葉這門技術(shù)，你會就傳授給我們。摘了這一天以后就沒有人過問了，你有時間就再來摘！”(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記得這個清明節(jié)天氣特別好，太陽老早就出來了。我們吃過早飯，茶葉上的露水還未干就開始摘。我喝茶厲害，心里也想多摘一點，一直快手不停，摘了十多斤鮮葉子，拇指和食指痛得難忍。到了下午，我身上突然癢起來，我想：一定是小蟲子鉆進去咬的。我摘一會兒茶葉，癢得難忍就抓一下。后來，全身都癢起來，悄悄地撩開衣服看看，一個包挨著一個包，密密麻麻的，我知道這是“蕁麻癥”，通常叫過敏、起坨。我想?。簞偛庞喕榈男』镒?，患上蕁麻癥，不停地瘙癢有傷大雅，就悄悄地對她說：“我皮膚過敏，狼狽不堪，現(xiàn)在還早，我就回家去了。”

我家距她家很遠，走路要三個小時。即便是在半路上天黑了，我也要回家，才能避免尷尬。

半個月后，我再一次來她家，住一個晚上就要回去。岳母取出一包茶葉，說道：“這是你摘的，全都給你?！蔽遗菀槐瓏L嘗，味道還是有點澀。知道岳母做這些細致活兒沒有耐心，就把做茶的技巧給岳母簡要地講述一遍。

后來，岳母做的茶葉就沒有澀味，很多人喜歡岳母做的茶，新茶剛做出來就搶售一空，主要是價廉物美。

我出來打工時，岳母快七十歲了，我到岳母家告別，交待一些事情，要求岳父岳母不要太勞累了，少栽幾畝田，紅薯就別再種了，生活困難我們寄錢回來補貼。岳母笑了，假裝答應我的要求。我知道她是閑不住的人，只要有一口氣在都要到上山走走的。岳母給我泡一杯茶喝，我喝了幾口，岳母問道：“這茶做得怎么樣？”我知道岳母在考我，就毫不掩飾地回答：“這茶總地來說還可以，您減少了一道工序，炒了三次只洗兩次鍋?！痹滥感α?，夸我厲害，確實只洗兩次鍋。

以后，岳母每年給我?guī)褰锊枞~到珠海，我一直喝家鄉(xiāng)的茶，喝岳母做的茶。

2016年秋，岳母八十多歲，完全喪失勞動能力，我回家看望她老人家。剛進門的一幕，差點讓我哭了。她戴著舊絨帽，舊衣服馬甲，從上到下都是舊的，我們寄給她的新衣服一直沒有舍得穿。雙臉像曬干的苦瓜皮，雙手像風干了幾年的樹枝，雙眼也暗淡無光，頭發(fā)白里透著淡黑色。她見我走進來，抬頭望了一眼，沒有認出我是誰，半天沒有理會我，只顧低頭用稱分裝茶葉，動作僵硬遲緩，稱了一次又稱一次，多一點就抓出來。等她忙完以后，我又叫她一聲“娘”，她凝視我很久才想起來。她憨笑著說道：“我還以為是鄰居呢。我給你們這些打工的，每人分一點茶葉，用稱稱一下，免得厚此薄彼?！?/p>

岳母雖然不是親娘，我在她眼里不僅僅是女婿，她把我當兒子一樣看待。沒有想到，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她慈祥的笑容，她咽氣前沒有聽到我一聲問候，她不想耽誤我們打工掙錢，始終不答應叫我們回家。娘沒有了，我喝的茶葉也沒有了。兒子，女婿給我賣高檔茶，我總是喝不習慣，我只喜歡岳母做的茶。

2020年4月4日于珠海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anwen/vgdhbkq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