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之勞
抬手之勞
(散文)
1972年春,我們家的土房扒倒了,要蓋新房??墒?,手里沒錢,咋蓋?首先要解決石料問題。石頭至少需要50立方,即50大車。一立方按20元計(jì)算,價(jià)值1000多元。對我們家來說,1000元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了。我突發(fā)奇想:自己崩石頭!在咱村,還真沒有自己打石頭蓋房的。我在趕小海時發(fā)現(xiàn),仙人島狐仙堂前就有采石場,長期沒人管,可以隨便去崩。
為了崩石頭,我請了幾位采石高手,其中包括“老包”魏鳳利二哥。魏家是滿族大戶,本分人家,祖?zhèn)魇呈炙嚒!袄习笔俏覀兡钚W(xué)時給他起的外號。我們村是滿族村,村小學(xué)鼓號隊(duì)在鄉(xiāng)里相當(dāng)有名氣。魏鳳利是頭號,吹號時由他領(lǐng)號,如果看見他轉(zhuǎn)身倒著走,右手舉起銅號,左手指揮,大家就做好吹號準(zhǔn)備。他的號吹得最響亮、最準(zhǔn)確。尤其是吹奏國歌,他首先吹前奏,然后大家再一起吹主旋律。他吹號時總是把嘴巴鼓出兩個包,所以得了外號“老包”。
那天,我來到老包家時,他正在院里呼達(dá)呼達(dá)拉風(fēng)箱燒焦碳捻鏨子?!澳礴Y子”就是把鏨子重新燒紅,在砧鐵上打出四楞尖再淬火?!岸纾质帐凹沂怖??”二哥停下手中的活計(jì),把手往圍裙上擦了擦:“無事擦槍,有事不慌。手巧不如家什妙么。”我看看他的鏨子還是鐵青色:“二哥,這鏨子不挺好么?”二哥說:“兄弟呀,鏨子有靈性,通人氣,寧折不彎!你給它加熱,它也熱心腸,它就給你多出活兒。我的鏨子,得經(jīng)過三火三淬?!币娢矣悬c(diǎn)不懂,二哥接著說:“三火三淬就是三次燒紅,三次鍛打,三次淬火。一淬煤,二淬碳,三淬才是金剛鉆。淬火時,鏨子不能泡在水里,得立在石槽里,浸在一寸深的水里慢慢淬火,這樣才特堅(jiān)硬?!蔽翼樦缰傅氖劭慈ィ灰娛劾锪⒅慌喷Y子,鏨子尖正嗤嗤冒熱氣。我說明來意后,二哥一口應(yīng)承:“好,破石頭的活兒都交給二哥吧?!彼^“破石頭”,就是把大塊石頭劈成小塊,便于裝車和砌墻。二哥破大塊石頭有訣竅,他先看石綹,即石線。然后在石綹上鑿一寸寬、半寸深的小槽,先把鐵楔子用木片或紙板夾住塞到小槽里,然后用30磅的大晃錘掄起砸向鐵楔子,一錘下去,那石頭應(yīng)聲裂開,霎時一分為二。
魏鳳利是我們村唯一的石匠。正因?yàn)樗恰拔ㄒ弧?,才使他蒙受了“唯一”一次不白之冤?969年冬天,第三小隊(duì)的倉庫被盜了,丟了二百多斤黃豆種。這是一起嚴(yán)重的破壞“抓革命促生產(chǎn)”案件。盜賊是從后山墻鑿洞進(jìn)入的。鑿洞必須有作案工具,所以第一個懷疑對象便是魏鳳利,一定是他鑿開后山墻進(jìn)入倉庫盜走了黃豆種。于是,公社人保組在沒有任何證據(jù)的情況下把魏鳳利逮了起來,鎖進(jìn)大隊(duì)部西下屋,和我的理發(fā)室隔壁,關(guān)了禁閉。魏鳳利是條滿族硬漢,軟硬不吃。眼看來到春節(jié)了,公社人保汪組長勸他:“黨的政策你明白,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是你干的就痛快兒承認(rèn),免得皮肉受苦。承認(rèn)了立馬回家過年?!蔽壶P利說:“我才不信那一套呢,我看是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yán),回家過年!”這話把汪組長氣個半死,吼道:“那你就在這里抗拒,在這里過年吧!”然后找來人保組林驢子用鐵卡子皮帶抽他的臉,打得他嘴唇破裂腫脹。老包被押期間,人保組幾次到魏家“起贓”,把魏家從生產(chǎn)隊(duì)領(lǐng)的豆子都給“起”出來了。經(jīng)鑒定,這豆子跟丟的豆種無關(guān)。(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年三十這天下午,沒有來理發(fā)的人了??词乩习拿癖惨丶曳排诔酝盹埩?,臨走告訴我:“鄭兄弟,你晚回去一會兒,給我照看一下老包。給,老包要解手這有門鑰匙?!闭f完把鑰匙交給我,等于把老包也交給我了。我把關(guān)著老包那間屋子的門鎖打開,把他叫到我的理發(fā)屋,老包出來了,已經(jīng)面目全非:六十多天沒剃胡須了,眼睛呆滯,嘴唇腫脹,像《紅巖》里的華子良。我逗老包說:“二哥,不能叫你老包,得叫你老犯了?!薄罢嬉撬麐尷戏?,也值。就這么不清不白的,冤透了!”我看著二哥的面目,不禁一陣心酸。就讓二哥這模樣過年嗎?良心告訴我,即使他是老犯,也得給他理理發(fā),我也犯不了什么罪,抬手之勞么。“老包二哥,過年了,見見新,你也不戴重孝,兄弟給您剪剪頭吧?!倍缱嚼戆l(fā)椅上,一陣臭酸味兒直撲鼻子。我給他洗了頭,理了發(fā),又輕輕兒刮去腫脹上唇的血嘎巴和長長的胡須,使他恢復(fù)了本來面目。老包照照鏡子,看見自己的新面孔,含著眼淚說:“德忱兄弟,二哥這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崩习鲩T時,我從工具箱里拿出一瓶紅玉蘋果酒:“二哥,一會兒二嫂來送飯,你就對付著喝它過年吧?!崩习@條滿族硬漢,在逼供信面前沒有屈服,卻在我面前撲通跪下,老淚長流:“兄弟,以后有用著二哥的,盡管吱聲,二哥給你當(dāng)驢做馬也心甘情愿。”我扶起他:“二哥,這成啥了,哪有哥哥給弟弟下跪的!”春節(jié)后,公社人保實(shí)在找不出魏鳳利盜豆種的蛛絲馬跡,灰溜溜地撤了。魏鳳利也無罪釋放。
打石頭的第二天早晨,我去找老包二哥,二嫂說:“早就走了,他說先走一會兒,早晨出活兒。”我們一行人來到狐仙堂前采石場一看,老包已經(jīng)破出一大堆石頭了。他那又粗又硬的大手,使用鏨子像姑娘的巧手使用繡花針一般輕巧靈活。我說:“二哥,起早也不告訴兄弟一聲,來時候好給你帶點(diǎn)吃的?!薄靶值艿幕顑海褪俏业幕顑?。放心吧,蓋房子的石匠活兒,我老包全包了?!?/p>
我家蓋的房子是“四不露茅”樣式。所謂“四不露茅”就是四面不露茅草,房子正面用青石條搭在窗框和磚垛上。這種房子省木料,但不抗震。五間房子五塊青石條,還有后門一塊半截石條,都是老包二哥起早貪黑給鏨出來的。我母親實(shí)在過意不去,一聽到老包錘打鏨子響,就把一碗荷包蛋送過去。母親說:“二侄兒,你叫嬸子說什么好哇?!崩习f:“滴水之恩,涌泉相報(bào)。當(dāng)年德忱弟跟我可是患難之交哇!”
上梁那天,父親給匠人包了四個紅包,每個紅包十塊錢。一包木匠的,一包瓦匠的,一包廚師的,另一包給石匠老包。老包把錢塞回我父親手里:“二叔,侄兒怎能收你老人家的紅包呢!”父親說:“上梁大吉,圖個吉利!四個紅包,四平八穩(wěn)。”老包見實(shí)在推脫不掉,轉(zhuǎn)身進(jìn)了賬房,寫上禮金20元。這在當(dāng)年,是最大的禮金了。這個賬本我至今還保存著。那時,姑舅親最多也就上10塊錢禮金吧。
這事過去46年了,憨厚的老包不在人世了。但我每當(dāng)想起老包,總覺得他就是那有靈性的鏨子,棒棒硬,寧折不彎,卻有一顆火熱心腸。我不就是一次理發(fā)的抬手之勞和一瓶塊八角錢的果酒嗎?老包不止一次對朋友講:“要是宴席上誰給我夾一塊肉,我不一定記得;要是落水時誰給我一塊玉米餅,我會記一輩子的。那年德忱兄弟給我的蘋果酒比茅臺還金貴!”也許當(dāng)年的老包覺得自己就是落水者。無論怎么說,老包的“滴水之恩,涌泉相報(bào)”真的叫我受之有愧、終身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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