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外婆家
外婆家在三里條石街北首,在奶奶廟門前有一座奶奶橋,橋下不寬的河,沿著大運河的腳下,從外婆家獨家而居的,凸起的宅基地西,一路向北數(shù)百米,突然折向東北,遠離大運河,直奔下橋鄉(xiāng)。從我的老家莊臺北轉(zhuǎn)了三道灣,然后綿延不斷地又向北,向東,再向北,再向東數(shù)百里,就消失在蘇北里下河的湖泊中。
尤其記得外婆家西旁的小河,水一年四季清澈見底。在放暑假的日子里,由外公陪著,在河面菱盤相互擁擠一起的中間,用外公用家里的竹子做的釣魚竿,挑起一只菱盤露出一塊不大的水面來并且撒下誘魚的餌食,叫“打塘子”。要不了幾分鐘就有魚兒來咬鉤,要不了半天就收獲滿滿,中午的餐桌上必有奶汁一樣白又濃的鯽魚湯。
在農(nóng)歷七月十五前后,小河里就會出現(xiàn)許多木質(zhì)的長澡盤浮游水面上,里面坐著少女或少婦。姑娘們飄逸著長發(fā),把頭埋得貼近水面。長發(fā)高高地盤在頭頂并用簪子栓牢的一定是嫁過來不久的小媳婦,毫無拘束地大聲說笑。一手拎起濕漉漉的菱盤,一手摘下飽滿的菱角,高興時就一起和聲唱著邵伯秧號子。長長的綠色河道上,飄散著邵伯老菱的清香,更飄蕩著柔柔軟軟的,有吸引男性騷動的女人的鄉(xiāng)音。
在冬季,站在奶奶橋上順著河流望去 ,不遠處有蘆花白的地方,白絮飛舞在三棵高聳的槐樹間,焦黃了的蘆葦葉子,在黃昏的西北風里跳著舞并發(fā)出嘩嘩嘩的聲響來。在夕陽下,在有紅光裹著的老槐樹的影子里,藏著一排黑瓦白墻的房屋,那就是我的外婆家。
在小河的西堤,就是大運河的東堤。堤底至堤頂有十來米高,坡度陡峭,在夏季長著比大人還高的柳條。走到堤頂,兩邊是一排排的槐樹楊樹。在堤上看東面的外婆家的房子,那屋脊梁還在腳下好多,大運河的水面應(yīng)該與屋頂差不多平。大運河的西面就是煙波浩渺的邵伯湖,湖面上帆檣櫛比,舳艫相接。點點紅嘴鷗,或上或下地在水上喧鬧翻騰。
在屋的東墻根腳下,不知道那個年代自然冒出來的香櫞樹 ,傾斜地面四十五度角,虬著瘦瘦的軀干,硬是把那深黃色的果果,掛在高處光禿禿的梢頭,在寒風中搖曳。西南處的老槐樹,粗粗細細的枝條,密密麻麻地無規(guī)矩地交錯一起。高端上有很大的鵲巢,在另外兩棵樹上還有幾個小一些的鳥窩。每天只要夕陽下湖時,就見到黑白相間的花喜鵲成雙成對地,順著余暉從西邊飛回到這里的家。(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在屋北面是一片小竹林,這里的晚上時光更加精彩。從邵伯湖,跨越大運河,飛來投宿棲息的有黃雀,麻雀,白頭翁等十來種鳥。在月亮還沒有升起之前,嘰嘰喳喳,啁啁啾啾,爭先恐后地講說著自己一天來的有趣的所見所聞。當月亮爬上竹梢頭,鳥兒們說累了,此時夜深人靜,鴉雀無聲了。屋前屋后,屋東屋西,香櫞,蘆葦,老槐樹,竹林在月光如水中,如同浸泡在乳液里一樣。一切的一切都靜靜地悄悄地等待明日復(fù)明日的陽光。
我生長一個手藝人之家,是做木匠活有五代了。從五十多年前降生此家,從一睜開眼睛起,沒有見到家里有過白紙黑字的書,連一張白白的周周正正的紙未曾見過。見得最多的就是皺皺巴巴粗粗糙糙的方便用的黃紙。能自理時,媽媽還叮囑,小孩子屁股小,用半張紙就好啦。在兒時的記憶中,老木匠的爺爺個頭嬌小,在家里從來沒有見他笑過,但是性格古怪,脾氣暴戾。我們從來不敢輕易近距離地接觸他??匆娺^有一次,他用樹枝條暴打哥哥,我嚇得全身在顫抖,哥哥用兩手抱著頭拼命地哭著逃著。不知犯了什么法,讓這年輕的爺爺更加暴跳如雷,還要追著不滿七歲的哥哥打。奶奶更是有點蠻不講理,除了跟家里人吵架時會罵人打人,還有打不過癮就睡到我家的大床上,滾著哭著并且用四肢猛力地敲打床鋪板。只要這樣一鬧,沒有三天三夜是不會自動下床的。這事情是常常發(fā)生的。那時候,三十三四歲的媽媽含淚拉著我及哥哥和妹妹像逃荒一樣去外婆家避難。
盡管外婆家不是地主富農(nóng),但是外公在結(jié)婚成家后,跟老公公學會了買賣牛匹的生意。在甘棠鎮(zhèn)東北角,來鶴寺西河對岸的牛集市上,只要有集市(每月逢十),就能看到體格健碩,身材魁梧的外公活動在市場上。見到他常常是與牛販們,在用一塊厚實布掩蓋下,雙方四只手在里面比劃著,然后外公一臉不爽地搖搖頭大踏步離去,并迅速地與另一位販子用同樣的方式交流起來。如果今天順順當當財運不錯,外公能在集市南門把牛買到手,牽到集市北門一轉(zhuǎn)手就能賺上幾個大洋。如果買的是牛犢,就拉回家膘養(yǎng)數(shù)天或數(shù)月后再出手,這回的買賣就不是賺幾個大洋那么簡單了。有了會賺錢的外公,所以外婆家里比較殷實。盡管舅舅們沒有讀過幾年書,但是大舅舅好學,常常購買一些線裝本或地攤上的章回古體小說大書,一讀起來就如癡如醉,而且還練得一手好字。就因為這些,剛剛解放后不久,二十來歲的大舅舅做了本村的支書。到大舅舅家就是書多,還有后來的報紙多。
其實我特別羨慕比我大三歲的哥哥,他可是我們大家庭“長門長子長孫” 。盡管如此爺爺奶奶還是不帶,剛剛會走路就送到外婆家了?!伴L門長子次孫”的我就凄慘了,不但更加沒有人帶,而且整天一個人關(guān)在屋里,在一歲多一點差點被蓋著的小棉被捂死。后來的小妹,因為在村莊里拜了個“干媽媽”,一直帶到上小學。
當哥哥在沒有人帶的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只有送到了外婆家,那時候的外婆眼睛還是能看得見,抱著哥哥左望望右看看,動情地流下淚,并十分同情她的“老巴子”的女兒命苦,遇上了這么不通情達理的婆家。沒有過兩年外婆兩只眼睛因白內(nèi)障,由于當時的醫(yī)療水平有限,手術(shù)不成功而導致成盲。后來當我們再來外婆家時,她就把我們挨個的從上到下摸著,嘴角上露出笑容:老大長得快些,二的好像沒有長高,有點胖了。還要把我們拉到旁邊與她坐在一起問這問那,尤其問媽媽有沒有被爺爺奶奶欺負?媽媽有沒有錢去打肉回來紅燒?從外婆家抱回去的老母雞還下蛋嗎?在十歲前我們?nèi)置酶羧钗宓赝馄偶遗埽粌H僅是有位好外婆,還有位可親的大舅媽。她見到我們?nèi)チ?,就是一臉笑,從來沒有見過一次苦著臉,更不要說見她哭過罵過,還燒一手味道好極了的菜。往往大舅媽站鍋臺上炒菜,外婆在鍋臺下燒火。
后來因為外婆眼睛失明 ,哥哥放到外婆家就早來晚回,當我能走時也一同帶來。再再個后來,我上學了,我與哥哥就每逢星期天來外婆家。一到外婆家,哥哥對這里的環(huán)境了如指掌,立即去大舅舅的書桌前找報紙,然后就呆若木雞地蹲在一角落的小凳子上去讀了。我見到報紙也如饑似渴萬分來勁,特別是對那大開的《新華日報》感興趣,四開的《參考消息》不想要,折疊成“四角子”不夠大,回家后斗不過莊上的“大公雞”那小子。因為他家有親戚在外國,郵東西回來的外國包裹紙疊的四角子又厚又光滑又耐摔打。這次我用報紙疊的必贏,打遍天下無敵手。有一次把大舅舅還沒有讀的報紙悄悄地收藏好,一吃好午飯就想逃。大舅舅覺得不對,趕緊去找新報紙,當然見不到了。大舅舅與我好說歹說,說什么上面有毛主席的講話全文,明天早上村黨員會上要讀的,要認真學習的。我不懂這些,只是說,我沒有拿,更沒有偷。最后還是大舅媽拿來一把大白兔糖才肯交換。還有后來,他們家的報紙上夾子了,而且掛在墻上好高的位置,我知道這是專門防我的。報紙偷不到了,去偷兩位正在來鶴寺讀高中的老表在實驗室做的收擴音器及一些搖擺件。
記得,有一次在三老表的臥室里,我發(fā)現(xiàn)了他剛做好的發(fā)電裝置。好神奇的,手輕輕搖,小燈泡微微的發(fā)亮,用力搖,就閃閃亮。當他出門不在時,我把這玩意據(jù)為己有,立即跟外婆說了一聲,就一路奔跑回了家。當我把這玩意拿出來正在準備搖時,門口站著氣喘吁吁的三表哥,央求我說這玩意是明天要繳的實驗作業(yè)。還帶來他做的只能收一個臺節(jié)目的小收音機來交換。盡管我不舍,但是還是考慮到做學生的怕老師的真理,畢竟我上小學了也是一名學生,就爽快地答應(yīng)了。后來聽外婆說,三表哥見發(fā)電裝置沒有了,急得哭泣起來。大舅舅說,一定是小老表拿回去了,經(jīng)常停電,可能晚上讀書要用。還叫三老表帶一樣好玩的東西去換。特意關(guān)照,不準嚇唬,不準打他。還說,舅舅家一頭牛,外甥得一個頭。就是嘛,舅舅說的真的有道理。牛的頭都是我的,沒有頭的牛還能活嗎!不過以后來老表的房間里又多了一大木頭箱子而且上了鎖,好玩的新奇的東西一樣也見不到了。
還有一件難忘的事,就是盼望去外婆家看殺年豬。因為可以大塊吃肉,還是不限量的。
進了臘月門,就天天盼過年。關(guān)鍵是有好吃的,大魚大肉有得順了。那時候的農(nóng)村極其貧困,平常里只能聽到家門前豬圈里的豬叫聲,一月,不,一年里吃不了幾回紅燒豬肉。即使偶然有肉進屋,都是膘肥厚實有一寸之多,還嫌不得紅燒,一斤多肉,剁成塊,放一大鐵鍋水,把肥肥的肉放在里面燒開了,再把三四斤的,自家田里的,白的紅的粉的蘿卜,洗凈切成段,放在漂起油亮亮,白花花的鍋里。等到半小時后,開飯時,大人們,尤其家里的男勞力,先剩上一大碗,叭唧叭唧地喝起那油晃晃的肉湯。然后小孩子方可圍著桌子,由媽媽把一塊塊肉,安人頭數(shù)分配給自己。
那一年那一天,屋外堆著厚厚的白雪。媽媽起得很早,因為前幾天外婆捎口信來,告知外婆家今天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殺年豬了。我們兄弟妹三人,在媽媽的前后蹦蹦跳跳地,踩著“吱吱吱”響的雪,向外婆家飛奔而去。
豬舍里的豬長得老肥。來了一對老夫老妻,是屠夫,我們這里叫殺豬的。背著裝有殺豬刀工具的竹簍子,走起路來哐個啷地響,未見人進莊,聲響早就傳來。那豬也神了,嚇得藏進草叢中。殺豬的老頭,穿著的衣服已經(jīng)分不清是粗布做的,還是豬皮制的,滿身油亮油亮。惡狠狠地,把紙煙咬在嘴中,拼了力氣大口大口地吸起來,只見那火光圈在那紙煙上迅速地向他嘴部移動。呸!一口吐,殘煙屁股拋出了幾米遠。只見他用先準備好的扣成圈的粗麻繩,對著發(fā)抖的豬頭飛去,不偏不倚正套上。隨著他一聲令下,幾個請來幫忙的莊上男勞力,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沉重的豬拖出欄。隨后被抬上長桌上,抓腿按腳拖尾巴拎耳朵,哪里還管豬狂叫?哪里還有人見豬在流淚?
我躲在圍著一圈來看熱鬧的大人背后,閉著嘴不敢吭聲,只見屠夫拿出白晃晃,寒光四射的,尖尖的三角刀,對準豬脖子猛地刺去,一股熱血鮮血,如地下自來水主管道暴破了,噴涌而出。隨后把那滴血的尖刀咬在嘴上,使勁地用雙手拍打著抽筋的豬身體。只聽得見豬長嘆一聲,不再動了,垂下了頭顱。我嚇得閉上了雙眼,顫抖著雙腿。
屠夫從一大早而來,忙碌了好幾個小時,有條不紊地,利利索索地,把黑的豬,變成白白的豬。又把整整一頭豬,分割出零零碎碎的一塊塊條狀的豬肉來。當屠夫拖著疲憊的身體,挑著十來斤肉,(是當作勞務(wù)費給的)在看家狗的叫聲中離去后。此時此刻在昏暗的低矮小屋中,飄出來陣陣豬肉香,不是紅燒的,就是煲湯的。
這年味兒,是從豬的哀鳴聲中由遠至近而來。外婆家的年味在我的記憶中永遠比別人家來得早,而且味道濃濃。我們童年最快樂的時光才真正到來。
我上初中了,哥哥也去來鶴寺讀高中了,兩老表走向社會了,大舅舅的支書也被“鎮(zhèn)工作組” 罷免了,去外婆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外公外婆還是牽掛我們家的,在夏天,在三老表禮拜天休息時,會經(jīng)常叫他帶上家里種的韭菜,然后沿著河溝秧田,一路釣著長魚來慰問我們。長魚炒韭菜可是我們家最高檔從來沒有吃過的食物。在秋天,當香櫞樹果果發(fā)黃成熟時,外公外婆就托人帶口信,叫我去摘回來當皮球玩。我就會在星期天帶上一幫小伙伴成群結(jié)隊地去外婆家。
三十八年前的那年冬臘兩季,下了七八場大雪,氣溫極寒,是有氣象記錄以來,近五十年未遇過的低溫,最低氣溫在零下十四度。外婆家門前小溪灘上的蘆葦,在次年的春季就沒有一棵能發(fā)芽,全部凍死了。就是在這一年外婆在沒有任何前兆的病情下而在那天安靜安詳?shù)厝缤艘粯?,再沒有睜開本就看不見花花世界的眼睛,嘴角依然留著微笑的波紋,永遠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享年八十歲。
七年后,外婆家東面的香櫞樹盡管堅強地活著,但是這一年一只似棒球的黃果果也沒有結(jié)。此年冬季,外公也永遠地閉上眼睛,去天堂了。享年八十七歲。
在以后的七八年間,有一年外婆家屋北面的那片竹林里的竹子全部開花了。大舅媽,大舅舅因病醫(yī)治無效相繼去世。
在大舅舅出殯的那天早晨,外婆家西南處,那高高的老槐樹上,那樹丫上的不再是喜鵲窩了,從里飛出來的是一只,兩只,五只黑黑的烏鴉。它們沒有立即遠去,而是在外婆家的屋頂上空低低地盤旋了一圈,兩圈…數(shù)十圈,并發(fā)出“呀-呀-呀”的叫聲,聲聲催人淚下。
五十五年過去了,哥哥,妹妹做起了外公外婆了,我也做爺爺了??墒且廊蛔顟浲馄偶业奶J葦,老槐樹,香櫞樹,那片竹林。每當下決心寫此文章時,想到外公,外婆,大舅舅,大舅媽時,我還是無法控制,淚流滿面,滴在手背,滾落在鍵盤上,化成了,用盡我僅有的一點文化功底寫出來的《外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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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外婆家的評論 (共 2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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