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方強行>>
方強行
蘇北方強,是黃海邊上的一所農(nóng)場。它的前生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南京軍區(qū)江蘇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三師十五團,我是這個團第八營第三十六連的一個知青。離開它已經(jīng)三十八年了。三十八年來,時時都想去看望它。那里遺落了我們的青春年華,十載的光陰,如金的歲月,都消逝在那片鹽堿土地上,怎能對它沒有感情呢?
然而想去是回事,成行卻又是另回事。不知道天南地北的戰(zhàn)友們回城后是怎樣的境遇,反正我過得不算舒心。究其緣因還是性格使然。天生孤僻的情性,將我始終隔絕在社會的邊緣地帶。按理說改革開放的這三四十年,正該是我們這批吃過苦受過磨勵的知青人拿龍捉虎奮身騰挪的大好時期,偏偏我這不好的性格,竟讓種種機遇都擦身而過,因之經(jīng)濟上的窘迫,是一個緣由。但是更主要的緣由,還是小時候聽母親敘說的戲文太多了,那些戲文都是貧家子弟或落難公子的勵志故事——受盡了人世間的千般苦難,而后金榜題名一朝得志。母親當年對我無休止地敘說這樣的戲文,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反正在我是從小鐵了心,要效仿先賢做出一番事業(yè)來。但是世上大都人很難走到這一步,何況我這智質(zhì)本就愚頓的人呢?所以年年想去卻是年年不敢去,你敢衣衫襤褸的去見一位朝思暮想的故人么?何況那地方,隨著歲月彌久卻感情愈深,它已不只是一個故人,而成了我的第二故鄉(xiāng)了。因之磕磕絆絆這多年,每每想去卻終未成行。
n 但是, 如今已到了非去不可的時候了。當年的黒發(fā)少年早成了白頭老人,還有多少月歲才容我一鳴驚人一飛沖天?況且聽說方強農(nóng)場對我們情義深厚,專設(shè)了一個接待知青返場探望的機構(gòu),而這機構(gòu)到明年,也就是還有一個月就被撤消了。這消息對我而言,就是故鄉(xiāng)對我這個薄幸游子的最后通諜:倘若再不歸去,則家門鄉(xiāng)門將對我從此關(guān)閉了!
輕車簡行,田兄伴我。田兄亦是同場知青,只是不屬一個連隊。他已去過若干回,對那里甚為了解。一路上,他對我數(shù)說著每次探望的種種見聞,都讓我心暗神傷:某某連隊整個的不見了,某某營區(qū)僅剩下一座空蕩的庫房------唉,當年七八千知青的一個團,小伙們個個生龍活虎,姑娘們?nèi)巳颂胰鶘嬔?,那真是人聲鼎?a target="_blank">青春燃燒啊,這光景早已煙消云散。此番我去又能見到些什么呢?當年的營房,當年的操場,當年用過的牛,當年駕過的馬,當年灑透了我們汙水的那塊塊樁稼地,當年打著紅旗唱著豪歌上下班的那條條路,還有女排宿舍那扇扇讓我們臉紅心跳過多少年的窗戶,這一切還能原樣的等著我嗎?若然這一切也都消失或改變了模樣,我這滿腹的情絲又將何處寄掛呢?
鹽滬高速一路北上。窗外天光晴好景物豐朗,國家城鎮(zhèn)化的速度太快,蘇北農(nóng)村的一路景象,與三十八年前回城時真乃有天壤之別。初冬的午陽高懸于空,空中祥云飄渡,云下吉鳥飛鳴,車輪子也轉(zhuǎn)得如春風中的馬蹄。此景此況催人欲詩,但我的心卻被莫明的憂傷籠罩,一抺清愁撣拂不盡。(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至鹽城,兩條道供選。一條向南,過大豐入方強達農(nóng)場場部。一條朝北,進射陽穿黃尖直抵連隊。兩條道路程相等,皆五十公里左右,但后條道是我當年探親假走慣的,相對于前條道更有感情。田兄知我,不須招呼竟奔黃尖鎮(zhèn)而去。我憂傷著的心, 瞬間又被條條思絳層層地裹束起來:又想車兒開得快,又怕車兒開得快啊!
黃尖鎮(zhèn)離我連隊只有十二華里。當知青時,每月關(guān)了餉總要去鎮(zhèn)上美美逛一逛。不知節(jié)約是小知青的通病,而我們幾個團得緊的更是著名的倒頭光,所以黃尖鎮(zhèn)上落下了我們昔年無數(shù)的身影。我與同連隊的無錫知青魏兄,還在鎮(zhèn)上做過一件不夠光彩的事。當年鎮(zhèn)邊上有戶孤獨茅屋,主人是蘇州下放落戶的一位老人,我和魏兄曾在這戶茅屋里誑過他老人家一頓飯。那是一個禮拜天,我二人閑閑無事,忽然就有了去鎮(zhèn)上坐館子的念頭。時在月底,二人早皆身無分文,因之只得步行,區(qū)區(qū)十來里路,在腳下生風的年月,算不得一回事。身無分文又要去坐館子,也不是難事,因為魏兄身上有糧票。彼時蘇北沿海一帶普種棉花,大米稀缺,因之糧票金貴。知青們常常用糧票跟老百姓兌換物品,兌律是一斤糧票一斤生羊。我和魏兄沒錢的時候,也曾去鎮(zhèn)上的一家飯店以糧票換飯食,五斤糧票一頓便飯,十斤糧票便可大快朵頤了。然而正當我們方要進鎮(zhèn)時,魏君卻大驚失色——緊貼在內(nèi)衣口袋中的二十斤糧票不翼而飛了!這一尷尬讓他抓耳撓腮狼狽不已。不過他很快就定下神來對我說道:無妨,且隨我走。這便尋到了那位老人家,說是慕名棋藝,有心討教而來。討教,就是斗棋的意思。老人本是蘇州棋界有名的高手,只因成份不好被下放到蘇北農(nóng)村,生活艱苦,斗棋則成了老人的唯一樂趣,又能憑此賺取些生活補貼。有羊自往虎口闖,老虎當然很開心。盤子很快開定:贏,我們討擾他一頓飯,輸了則奉上二十斤糧票。那局棋殺得驚心動魄,觀得我兩手冷汗,真乃是龍虎搏擊神鬼失色。我平生歷險當算此次為最。好在最終魏兄勝了,我們每人吃了三碗青菜咸肉飯,拍拍肚皮走了。這件事至今猶堵在心中,雖說是愿賭服輸,但畢竟我們玩的是空手套狼的把戲,屬于誑賭。所以這次過黃尖,能到那住茅屋前去瞻一瞻,也算是對老人道個歉吧。老人若在世,屈指該百齡了。
黃尖鎮(zhèn)全無舊時模樣。三十八年變遷,它已是海邊上的一座重鎮(zhèn)。當年僅有的那條清痩小街,早不知被圧在哪條大街的身下,杳無蹤影。找找許久,也嗅不到舊時的一絲氣息。幾經(jīng)周轉(zhuǎn),我讓車停下,斷然說道:這里便是老車站!問居民,居民或搖頭或翻白眼,皆惘然不知。幸遇一老者,確證了我的判斷,老車站就在腳下。遙想當年知青們逛鎮(zhèn)由此下車歡呼雀躍的情景,恍如隔世。又問老者由此向東十
二華里是否直通當年的八營三十六連?老者說方向不錯,路道變了,向東一路再問吧。車在鎮(zhèn)上轉(zhuǎn)了又轉(zhuǎn),委實找不見任何昔年景物,那些印存了我們青春蹤影的飯店浴室照相館電影院等等,皆蕩然無存,更遑說那所斗棋的茅屋了。無奈之下只能平一平心,向東而去,畢竟我的三十六連才是此番的終點。
十來里的路,也就片刻間的事。而我們的車卻由此開進了一個魔圈。老者所言方向不錯路道變了,這輕巧的一個變字,卻讓我們在目的地的身邊變成了盲人瞎馬,準硧的說,就象掉進了一個魘夢,或者是步入了諸葛武侯的八卦陣。緣因是一條大河橫亙于前,河上的老橋翻建,此路不通。詢問建橋工人,對岸可是方強農(nóng)場?工人說是。再問可是知青年代的八營三十六連?工人說這可不知。又問由此何往方有路通?工人說往南或許可行。眼望著對岸遙遙處,有排紅瓦紅磚老屋,依稀就是我棲身過八年之久的營房,也只能悻悻南去了。
一去三五里,無橋無渡亦無人。再去十來里,依然是無橋無渡亦無人。天,也不知何時悄悄變了色,太陽不見了,滿天陰云漫卷。人和車都有暈頭轉(zhuǎn)向之感。又開了不知多少里,猛見得對岸一派蔥蘢,蔥蘢中樓宇連排鮮亮無比。田兄說:熄火吧,開到方強場部了!這場部,正是當年我們的團部。再一細看果然不是?遙見得一座大橋巍然橫跨。當年我們這批泰州新知青正是從這橋下的碼頭登岸的,記得老知青們迎接的場面盛大,橋上橋下人馬喧囂彩旗飄揚鑼鼓震天,而我們數(shù)百人一登岸,就被各營各連的馬車牛車分割了,許多十五六歲的女孩子一時不能適應,竟在橋上抱頭痛哭,因之這座橋的印象對我太過深刻。這樣算來,我已遠離自己連隊三十華里了。抬頭前望,一條沿河水泥小道蜿蜒而上遙無止境,依然是無橋無渡也無人。再往前開,方向上就是歸途了。無奈,只得倒車回開。再問建橋人,建橋人惶然至歉,說他們也不是本地人,但確定往北三十華里可達新洋港。聽到可達新洋港,心中也很高興。三十八年前,那也是我們每月必去的地方。鎮(zhèn)北端有座大水閘,是蘇聯(lián)老大哥助建的,很有氣勢。閘之東就是海水了,寬闊的水面上,老百姓常說有蛟龍出現(xiàn),不過尋常人難得遇見。去年我與魏兄相聚時談及此事,他說他也見到過。當時他站在大閘上東觀天象,猛可里水中躍出三條蛟龍,一條白。一條青,一條黒,霹靂聲中直向天穹遨騰而去,原來是東海龍王的三個太子。第二天他便接到回城的調(diào)令。他回城得早,那時大家基本上已絕望,準備在農(nóng)村扎根一輩子,所以有人回城在連隊是件天大的事。魏兄非常人,家學淵博胸羅萬象,祖上做過清朝的高官。如今他是宇內(nèi)著名的星相學家,受到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表彰。又是收藏界的翹楚,雖不說富可敵國,但富甲一方是不夸張的,所以龍?zhí)酉蛩麄饔崍笙不蛞部尚?。而我們這些尋常人,去新洋港無此奢望,只是那里的海鮮招人的緣故。那些年,我們的工資除去必要的生活費外,基本上都丟在黃尖和新洋港這二個鎮(zhèn)子上,直至上調(diào)回城并無一文結(jié)蓄。最窮的時候,一個班竟然湊不出一分錢去買根縫被針。因了這些緣故,新洋港其實也是我心中十分想念的地方。況且有了它正如有了一個坐標,這對于已經(jīng)暈頭轉(zhuǎn)向了的我們,等于見到了一座燈塔。
新洋港鎮(zhèn)總體變化不大,只是路道寬了,平房翻建成樓房。我們很容易找到了那座大水閘。大閘依舊,但彼時雄偉的氣勢已經(jīng)感覺不到,徘徊其上唯有興衰之嘆,當年魏兄遇龍的水面上也一派寂寞??纯刺焐辉纾坏孟蛐卵蟾蹞]手再別。一條大道筆直向南,兩旁樹高林密源源不盡,原來是開進了一個大林場。猛想起當年我暗戀著那位姑娘,常常在節(jié)假日里結(jié)伴去林場釆菇子,那林場就成了我的夢境,伹那個朝霧濛濛仙影憧憧的夢境究竟在哪里,我并不知曉,原來就在這里!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心跳不已,也愈發(fā)著急要早到連隊,去看看她的那扇窗戶了。我們黙計著路程,連隊應該就在不遠處的右前方。然而車子開了又開,在每個以為到了的路段下車探望,卻依然是樹高林密,什么也看不見。慚慚的覺得,新洋港這座燈塔也不管用了,我們仿佛再次落入了原先的那個魘夢。無奈之下,只有不斷前行。又不知開了許久,車子突然闖進了一個不城不鎮(zhèn)的所在,定定神,才知道原來我們已開進了方強農(nóng)場的場部,也就是當年十五團的團部。屈指一算,我們在連隊的周邊繞了一個一百五十華里的大長圈,我的連隊就在這個大長圈的中心。不知道這是不是第二故鄉(xiāng)對我這個薄情游子訓戒,還是我本來就該用這種方式對它進行覲見。
老團部的變化很大,猶其是綠化做得好,像座大公園?;緤A道樓盤林立,一應生活設(shè)施俱全,只是人煙稀疏有如幻境。別看它規(guī)模不大,行政級別卻是不低,相當于一個縣或一個市區(qū)。管轄內(nèi)容比一般的縣區(qū)還要廣,不光管轄著域內(nèi)的人物財富,還管轄著一個大型戒毒醫(yī)院和一個巨無霸般的戒毒所。不知二者之間有何區(qū)別,但見得戒毒所的四周電網(wǎng)森然,人物車輛,無通行證不得入內(nèi)!讓人感到神秘和畏懼。
我們找到了前文敘過的那座大橋,一路緊束的心才放松下來,因為由橋逕直向北三十華里,即可抵達我的連隊。我在橋上稍稍尋覓,橋是原橋,但舊時的氛圍沒有了,當年小姑娘們抱頭痛哭的哭聲早已消散,滴在橋面的串串淚珠也都蒸發(fā)不見了。
團部于我的連隊間隔著六營和七營,還有團屬的機械連和加工連。毎二華里,便屯有一個十數(shù)排營房數(shù)百人的連隊。當年腳下的這條道是條寬闊的泥土路,轍痕縱橫,馬車牛車和拖拉機川流不息。路是變成了水泥路,但很窄,勉強兩車相匯。我們一路上沒有遇見一人或一車,因之這路也生冷得貶人肌膚。路兩邊所有的營房蹤影全遁,一絲痕跡也未留下,也許它們早都完成了使命,自該溘然退世。它們變成了一塊塊的條田,深耕過的土塊上,泛著寒光閃閃的堿霜和鹽花。只有這堿霜和鹽花,是我們熟悉的。我們曾經(jīng)侍弄過的土地,如今全部租賃給附近的農(nóng)民,這個時節(jié)收獲已過,農(nóng)民們將土地深翻一遍以去鹽堿氣,留待來年開春播種,人,則全都回家準備過年了。這種在當?shù)剞r(nóng)人看來是年豐歲祥的景象,到了我的眼中,只覺是滿目的落寞與蒼涼。
車終于在一排殘敗不堪的營房前停了下來,這便是我千百度尋覓的那個大長圓的中心點。廖廓之下暮色之中,若大的一個三十六連,十數(shù)排如此一般的建筑皆悄然不見,唯有當年棲身過我的這排營房獨存。歲月的叼喙,使它傷痕累累,朽磚腐瓦搖搖欲墜。我輕輕走向它,小心奕奕如朝圣殿。撫摸它斑剝的墻磚,拭拂它朽化了的窗柩,眼中熱淚洶洶。這是上蒼對我的眷顧,這是故鄉(xiāng)對我的憐憫。不管我是如何的薄情,這排房代表著故鄉(xiāng),總在等著我,這排房也終等到了我!
我在它的周遭徘徊,一圈又一圈,一轉(zhuǎn)又一轉(zhuǎn)。指認著全排戰(zhàn)友的床位,指認著同班戰(zhàn)友的床位。每張床位,都讓我想起它們的舊日主人。文不過排長,武不過排副。排長姑蘇人,儒雅端莊工詩善對,毛筆字公認全連第一,那時他便錄有自已的一本詩詞集了。排副南京人,身軀魁偉卻心慈面善,出身于金陵武術(shù)世家,十五歲上曾獨往內(nèi)蒙,跟草原上的跤手爭過輸贏。班長白面書生一個,每天寫日記但絕不讓人看,經(jīng)常寫得淚珠淋淋。他的箱子里有許多不可外傳的手抄本,后來都成了我的精神食品。班副一手小提琴,那架勢那腔調(diào),至今都讓我心醉不已。還會作曲,我們曾合作過一把,我填詞他譜曲,那首歌在連隊傳唱,人人都說好聽。班上有個泰州小老鄉(xiāng),眉清目秀卻懶得出奇,常常兩三月不換衣祙,但卻是出名的連隊詩人,每天堅持詩歌創(chuàng)作。不論寒冬酷暑,不論白天黒夜,只要他一時興起,便在宿舍中踏歌起舞旁若無人,他的詩作寄去團部廣播站,可得二毛錢稿費。班上還有一個淮海農(nóng)場過來的無錫老知青,胡琴拉得絕,他的一曲“二泉映月”,若在夜間奏起,可令野狐坐聽秋墳鬼起。此外,這些床位中還有四個吉它手,風輕月明的晚上,他們聚在一起,撥弄“紅五月”,撥弄“紅莓花兒開”,撥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們撥弄的不是琴弦,他們是在撥弄全連青年男女們的心。可惜這些秀彥人物,都被剝奪了深造機遇,不然當今之世,又該多出多少位騷人墨客專家學者?多出多少位武術(shù)家作曲家和演奏家?最終,我深情凝視我的窗戶,這扇窗口曾經(jīng)閃爍過怎樣的青春火花啊。可是對應的窗口沒有了——伊人兒已去,已去了遙遙之方。
夜色降臨。田兄催我,說見也見了哭也哭了,總該考慮食宿了吧?人人都在懷念過去,沒見過你這般矯情的!也是,我怕是過份矯情了,一所老房子,容得這般傷情嗎?但是我又想:三十八年來我朝夕懷念的知青歲月,放大了看,就是一代知青人的共同命運,就是國家十年動亂間的一整套圖景,我們身陷于這幅圖景中,無可奈何地隨波逐流聽從擺布。而縮小了看,就是這排老房子,就是與它鈄對著的那扇女生的窗口。房子棲身了我,但卻剝奪了我自由求學自主擇業(yè)的權(quán)利。房子替我擋了八年的自然風雨,但也吞噬了我的理想和志趣。那些年我的心每天都陰沉無比,只有一個姑娘的窗戶,才使我的內(nèi)心保存一絲溫度。其實不獨是我,三十六連的每扇窗戶都對應一顆年青的心。雖然這一切都是蒙眬的,都是不確定的,或許真有情絲暗結(jié),或許根本就是單相思自作多情,但是有了這些窗戶就夠了。青春時期,哪個男子不善鐘情?哪位女郎不善懷春?我們共同把心寄托在彼此的窗口,迷迷糊糊中若有所系,就這樣打發(fā)著苦澀的歲月。
夜宿場部招待所,還費了一番周折。服務員要我們出示證明,說這賓館對內(nèi)不對外。我們掏出身份證,不行。再掏出作協(xié)會員證,也不行。這愈發(fā)使我們對這家賓館肅然起敬,感覺它比國賓館還要高上一籌。幾番交涉終是不成,服務員口口聲聲說這是制度。后來無意中知曉我們是兩個老知青,方才請示了領(lǐng)導同意入住。這段插曲讓我們心暖不已,知青這個身份,在這里居然比作家還吃香。同時又覺得這家賓館無論是怎樣的高貴,也畢竟是場部的一個機構(gòu),而這場部即是我們的老團部,是我們的第二故鄉(xiāng),因之感到自己原來也是出身于豪門,血管中流著高貴的血液。
夜不能寐。前塵往事縈繞不絕。追溯知青淵源,這場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運動,也是國家不得已而為之的一項舉措,我們不能隨意說它對或者不對。處在當時的況狀下,工礦企業(yè)大部停頓,國民經(jīng)濟幾臨崩潰,那么多失學失業(yè)的年青人擁居城里,安置問題確實是國家無能為力的事。這些年青人中很多是文革的先鋒;眼角蔑天,參加過全國學生大串聯(lián);膽量超人,燒過菩薩砸過文物. 品過權(quán)力的滋味:不論是省委書記還是國家主席,他們皆打倒于地再踩上一腳..經(jīng)過風雨見過世面;親身參加過腥風血雨的文攻武衛(wèi)。這一幫文革先鋒間,還潛伏著多少天昰地煞星誰也不知。將他們一鞭子吆到山上鄉(xiāng)下,騰出城市空間以維持大局不亂,這才是全國一千七百萬知青對人民共和國的貢獻。這才是知青運動的起源。誰讓我們是共和國的長子呢? 國家有難, 長子先擔, 這乃是天經(jīng)地義之事. 至于我們十年暗淡的青春, 以及上調(diào)后的種種社會境遇, 如果把它們框定在這個應負的責任中來看, 也就沒有什么可說的了. 愿只愿共和國能記住我們這代人, 若然真的記住了, 那么我們大部分知青空空如也的人生行囊中, 多少便有了一些份量.
田兄不勝辛勞, 早已呼呼入睡. 獨倚南窗的我, 卻絲毫沒有困意. 滿空的星斗不知不覺中悄然隱退, 一鉤殘月, 也流到了西天的邊陲, 我注定是今夜無眠了.
方強農(nóng)場啊, 你永遠是我生命版圖上最柔軟的地帶,
三十六連啊, 你永遠是這個地帶中令我最傷感最癡情的夢境!
初稿于一七年十一月三十日深夜, 方強賓館南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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