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很會吹牛，工友跟著我叫他吹吹，后來我叫他“傻子”。他是“九頭鳥”的故鄉(xiāng)人”，在灣仔超耀我們就認(rèn)識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八年多了。他個子比較高大，心底好，干活很勤快，雖然沒有一技之長，拿的是師傅工資，沒有文化，記憶很好。機器上很多事他都能記得清楚，他還經(jīng)常指點師傅工作呢！在廠里和其他工人都相處得很好。

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在沈陽搞建筑，搭架的時候，鋼管劃落，軋斷一節(jié)右食指。

今天上午十一點左右，他打著赤膊在印刷機上撿紙，紙板又長又寬的，他見紙張出來一點，想用手接住，免得紙張彎曲，影響印刷效果。沒有想到，手伸過了頭。手指伸進(jìn)送紙輪里面，三角皮帶軋傷右手指，其中小指已經(jīng)粉碎性軋斷，外面的肉皮沒有破裂，沒有見到傷口流血。

當(dāng)時，我離他比較遠(yuǎn)，見他左手緊握住右手，滿身汗水，快速跑去辦公室，我猜想一定有故事。老板見老李面色難看，驚慌地跑進(jìn)來，感到很納悶，老李對老板說：

“老板，我手指頭壓斷了?！?/p>

老板一聽嚇壞了，趕緊過來看看，只見老李小指指頭最上面一節(jié)，可以三百六十度轉(zhuǎn)動。連忙叫何二出來開車，劉隊一起去暫時照顧，將他送到“坦洲南華醫(yī)院”。他們走得匆忙。什么都沒有帶上，劉隊在車上對老李說：(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傻子啊，這就是做事不小心的帶價?！?/p>

大概二十分鐘才到醫(yī)院，到急診室掛號，經(jīng)過拍片檢查，他的小指尖骨頭已經(jīng)粉碎，主治醫(yī)生征求老李的意見，是保留還是切除。醫(yī)生說：

“這個指頭尖可以保留下來，好看一點，只是，以后指頭沒有感覺，起不了大的作用?！?/p>

這時候老李的傷還沒有痛覺，他想了想：反正指頭以后沒有什么用，留住還礙事，自己五十多歲了，還要什么好看不好看呢，最后決定切除指尖。醫(yī)生同意老李的要求，立即掛針輸液，鎮(zhèn)痛消炎。

劉隊見幫不上什么忙，問老李：

“你需要東西？我回去給你取過來！”

老李笑著說：

“那就麻煩隊長，把碼書、紙筆、眼鏡和幾件換洗衣服一起帶來?！?/p>

大概一個半小時，何二、劉隊回到工廠，先向老板回報情況。劉隊到車間，給工友講述檢查經(jīng)過。我們都笑了，手指頭斷了，還沒有處理好，他卻沒有忘記買碼這事，真是賭鬼本性難改。老李的指節(jié)比一般人要長，足夠一寸半，少了一節(jié)很顯眼。約半個小時，老板、劉隊又去醫(yī)院。

九月三十號了， 晚上，工廠沒有加班，國慶節(jié)放三天假。我們幾個工友和老板一起坐公交車去醫(yī)院看他。我們到醫(yī)院天快黑了，老李手術(shù)早做好了，他戴著老花鏡，聚精會神地躺在床上看書，他確實很堅強。見我們來看他，放下碼書，向大家打招呼，心里特別激動，熱淚盈眶的。是啊，在這里，我們就是他的親人，我們多關(guān)心一點，他心情就多一份安慰感。老李依然同我們海闊天空地“吹”了很久。我問道：

“傻子啊，都說十指連心，現(xiàn)在還好嗎？”

老李似乎忘記了錐心之痛，很干脆。大聲說：

“不痛，一點都不痛，現(xiàn)在就是麻木，沒有感覺，他媽的，連抽煙都不方便?！?/p>

陳老板坐在他旁邊，帶著笑說：

“ 現(xiàn)在不痛，不代表夜里就不痛了，只怕今晚，你沒有好日子過了。等麻藥醒了，痛死你?。　?/p>

張勇半開玩笑地說：

“這段時間，你會很寂寞的，我?guī)湍阏覀€小姐來，晚上好活動一下筋骨。老板出錢，傷好了，一起報銷。”

老板哈哈大笑，說：

“傷筋動骨一百天，千萬別亂動，會留后遺癥的。到時候一聽到女人的聲音就抽風(fēng)，那你就全廢了?！?/p>

老李對老板說：

“放假這幾天，我就住醫(yī)院，四號叫何二來結(jié)賬，我回工廠修養(yǎng)，多住一天，要花很多錢的！”

我很同情他，也有一種可憐他的心情，對他說道：

“既然不幸的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安心修養(yǎng)吧，不要急著上班，老板不缺這么幾個錢！”

他很激動地說：

“一個大男人，這點痛算不了什么？想當(dāng)年，我在沈陽搞建筑時，鋼管軋斷我的指頭，根本沒有去醫(yī)院，就在宿舍睡幾天，照樣堅持開工！”

他的言下之意，還巴不得當(dāng)天出院。手指都斷了，還充什么英雄?。克睦碛墒牵阂?、一個人在醫(yī)院太寂寞，二、不希望老板多花費錢。我真想罵他是傻逼，“九頭鳥”的故鄉(xiāng)，也有這樣的傻逼，自己都?xì)垙U，還替老板著想，老板在乎這幾個錢嗎？少去澳門賭一次就綽綽有余了。假如以后留下什么后遺癥，再找老板，恐怕沒有這么好說話呃！

我和他是“死對頭”，到一起總是抬杠，我喜歡專門氣他，有時候氣得他大發(fā)脾氣，這么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的。我們的關(guān)系很好。親眼見他有斷指之痛，難免產(chǎn)生惺惺相惜的感想。我沒有顧忌老板的感受。說：

“傻子啊，你的一節(jié)指頭都喂狗了，在醫(yī)院多住幾天，傷好得快一些，出了醫(yī)院，取藥換藥都麻煩的，弄不好還會感染的?！?/p>

張勇說：

“前幾年，我在別廠做，有個四川工友也斷掉一節(jié)指頭，在醫(yī)院僅住三天，老板要他出院，在工廠修養(yǎng)。還沒有到一個星期，工友的指頭冒出膿水。找老板說：老板啊，在流水水啊。老板見他的指頭，腫得像一根胡蘿卜，知道大事不妙，趕緊叫人把他又送進(jìn)醫(yī)院。醫(yī)生說：再晚來兩天，這只手恐怕保不住了。最后住了兩個月，藥費花了五萬。要是一直叫他住院治療，最多一萬元就全好了?！?/p>

我們在一起抽了幾次煙，什么都聊了，見夜已經(jīng)深了，就陸續(xù)告別。老板叫張勇留下，負(fù)責(zé)照顧三天。

小長假過后。我們都上班了。聽張勇說：

“你們走后，老李和我還聊了一個小時，他慢慢地感覺痛起來了，后來，痛得更厲害，叫得那個慘啦，我一夜沒有合眼。第二天還叫痛得難忍。洗臉擦背都是我?guī)退?，真的可憐啊，沒有一個親戚朋友來看一下。還好，我們廠的工友都去看過老李了?！?/p>

打工族真的很可憐。他也許就要和做紙箱作拜拜了，要和打工的日子劃上句號了。我心里隱隱的痛，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在灣仔上班，早上出門?？匆婒T單車上班的一個女人，打算過斑馬線，卻被飛速開來的小車撞死。我聯(lián)想自己為錢養(yǎng)家，不辭辛苦，步步驚心，眼淚濕了兩眼，卻不能多停下來，還要趕時間上班，這就是打工族的心酸。對他有可憐的心情，也是可憐自己！

總廠老板老魏來了。向張勇問了一下老李的情況，最后冷冷地摔了一句：

“等他好了，馬上干掉他，免得他再出事！”

傻子勉強在醫(yī)院住了十天，天天打電話叫老板結(jié)賬，陳老板叫他多住幾天，他卻自己回來了。

我們都上班，傻子一個人呆在宿舍里，到醫(yī)院取藥換藥，回來躺在床上看電視，中午休息時找工友下棋。晚上，我下班后到他房間找他聊幾句，說：

“傻子，現(xiàn)在還痛嗎？”

老李見我來看他，特別熱情，忙遞煙給我，他把受傷的手伸到我眼前晃了晃，說：

“一點點痛，傷口開始結(jié)痂了。過兩天我就上班，做點輕松活兒?！?/p>

我心里很氣，說道：

“傻子啊，魏老板說要干掉你，你還急著上班。依我看，你趁現(xiàn)在能動，到勞動局先評殘，以后賠償時才有法律依據(jù)?！?/p>

老李根本不聽，不屑一顧地說：

“老魏的話，我當(dāng)他放屁。我也不評殘，到時候陳老板給多少，我就拿多少。陳老板對我有恩在先。在灣仔的時候，我為那個女人，把湖南佬砍了一刀，抓進(jìn)派出所，是陳老板花三千塊贖的我。就憑這點情，他不給我賠償我也開心！”

我說：

“你的一節(jié)指頭都喂狗了，還不安心治療，受害的始終是你自己啊，以后你后悔都沒有用了！”

話說到這份上，我也只好打住，每天問候他幾句，其他的我代替不了。

傻子來上班了，叫他撕廢紙，干了一天，覺得灰塵太大，傷口沾滿細(xì)灰，清洗不方便，向老板申請調(diào)換工作。老板安排他粘箱，一天里，時常碰到傷口，錐心的痛，讓他兩眼流淚。他堅持了十天，傷口開始發(fā)炎，腫到指頭根上了。

我看到這樣，很心疼對老李說：

“傻子啊，指頭腫得像根胡蘿卜，還不盡快治療，你打算把手臂卸下來，給大家煲湯喝嗎？不要呈英雄了！”

老板見了，要不敢怠慢，只好叫他休息，繼續(xù)治療。

傻子又休息了兩個月，指尖總有那么一點點不能收口，工廠趕貨缺乏人手，陳老板要老李上班。老李要求安排輕松事兒做，他的工位一直沒有人頂替，老板說什么都不答應(yīng)。

第二年開工，老李調(diào)換到分紙的地方撿紙。老李還要求換工作，老板說：

“你做的工位很重要，換年輕人做不長久的，還是需要你這老將上陣?！?/p>

老李經(jīng)常向我說：

“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撿紙奈不何，老板把我死死地按在那里，工資不加，工作不換，看來我只有辭工。”

我?guī)еS刺地說：

“傻子啊，你知道老板看好你啊，這么重要的崗位非你莫屬！不要辭工。打工的人，到哪里都一樣。你不會技術(shù)，年紀(jì)又大，離開這里工作不好找！”

傻子經(jīng)常找老板談條件，要求換輕松工作，愿意拿普工工資，陳老板開始厭煩了。說：

“你要想做下去，就好好地做，要不然就辭工走人！”

老李換到分紙機下面撿紙，必須抽空清理廢紙，從體力上講，大量的廢紙已經(jīng)力不從心了。他覺得自己在老板心里，已經(jīng)不重要了，下決心辭工了。到年底，我們放假了，他卷上行李悄無聲息地走了。開工后，幾個好友用微信問他：

“傻子，你就這樣灰溜溜地走了，老板給你賠償了沒有??？”

老李說：

“賠償了一點點，我沒有依靠那點東西發(fā)財！”

傻子，名副其實的傻子。老板不給大家買社保已經(jīng)違犯了《勞動法》，現(xiàn)在自己傷殘了，找老板索賠就是維權(quán)。你自己帶著已經(jīng)傷殘的手，走出工廠大門，看老板是否還會同情你？以后的艱難生活，你將依靠何人？

2015年9月30日于珠海

2018年4月22日發(fā)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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