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火兒新傳
一
落了一場黃梅雨。
白馬河的水又活了。大堤上各種樹的樹枝子似都換了新葉子,河套里和兩岸的大洼里,到處都飄蕩著野草的清香。
第一個由黃沙小道兒跑上白馬河大堤的是姚紅艷。
當姚紅艷第一眼瞅見那被日頭照射的閃耀著鱗光的白馬河時,按捺不住地大喊了一嗓子。隨后,她扭回頭,沖著大堤下的黃沙小道兒扯開了嗓子,哎,姐幾個,快著點兒的。你們忒慢了。大姑娘上轎哩,這磨蹭。
扯嗓子喊完,姚紅艷并不等別人,而是自己扒了鞋子,褲腿子高高卷起,把鞋子提在手里,一轉身,奔向了清冽冽的白馬河。河水很清,水底的河沙很平很軟,但不陷腳。踩上去,河沙從幾個腳趾間溢出來,很是舒服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站在河水里的姚紅艷像一個頑皮的孩子,挽起的褲腿處顯露出豐美雪白的一截小腿。她是高抬腳輕落足,向著水里倒映的一朵白云上踩去。涼津津的河水在她雪白的小腿肚子上輕輕地翻著細碎的浪花,水面上倒映出她那白嫩撲撲的一張俊臉,一雙黑烏烏如紫玫瑰葡萄般的大眼睛爍爍閃光,越發(fā)使她顯得嬌美。
姚紅艷并不老實。她彎下腰去,嬉笑著用手撩水,用腳蹬水,而她那可愛的影子卻并沒有隨著白馬河水的流淌而被漂走。幾只嘜薐在水面上輕點著擦著水皮兒飛過去了,爾后,累了般落在不遠處的幾根水草上。姚紅艷屏住呼吸在水里追出幾步,扎著倆手去抓那嘜薐。幾只嘜薐卻倆翅膀子一扇乎,做了幾個漂亮的水上運動花樣便鉆進高高的藍天里去了。
藍天和白云又一次被跌落在水面上。
長長的白馬河大堤上又出現(xiàn)了倆女子的身影,高大粗壯的是白俊青,身材比較嬌小的女子是張美芬。那張美芬長得白白凈凈的,一腦袋的黑發(fā)用一塊淺黃碎花的手卷扎住,蓬松著像條馬尾巴似的甩動著,腳上穿著一雙半高跟淺粉色的涼鞋,使她走起道兒來顯得小心翼翼的,那模樣真有點兒嘜薐點水。
一路走來,白俊青和張美芬倆人爭論個不休。
哎——哎——姚紅艷沖著白俊青和張美芬搖動胳膊,呼喊著。
瘋妮子。多走幾步道兒還能把人累死,非得光腳丫子趟水過河,讓人家村人們瞅見,還以為咱們多瘋了。張美芬沖著白俊青一努嘴。
人家心里美昵。白俊青扒了鞋子。
美啥?張美芬彎腰解著涼鞋的帶子。
她爹娘讓她姐在城里給她物色對象哩。白俊青說著下了大河坡子。
亂傳舌頭,小心紅艷聽見了,上來撕你的嘴。
嘖嘖。撕就撕。俺天生的大嗓門,讓俺掐著半個嗓子眼說話,下輩子吧。
快過河哩。張美芬笑著,挽起了白俊青的胳膊。
你倆倒是快點的,磨蹭個啥昵?再磨蹭,去城里的車子趕不上了。姚紅艷又喊上了,那聲音借著水音兒傳出去老遠。
就來。白俊青蹬了姚紅艷一眼,拽著張美芬趟著河水嘩啦啦地向姚紅艷走來。站在水里的姚紅艷噼里啪啦地也趟著河水迎上來。眼瞅著幾個人就要打碰頭時,姚紅艷猛地彎下腰去,用手撩起一條水線向白俊青和張美鳳身上潑去。
哎吆。把他家的——白俊青和張美芬并不示弱,也撩水反擊著。
三個女子一臺戲。
三個女子在白馬河里喊叫著、吵鬧著、嬉笑著,比一臺戲熱鬧多了。
二
小城里擠滿了人。
往來穿梭的人群快要把個小城給擠爆了。最熱鬧的十字街上,賣涼皮的、刀削面的、牛肉面的、豆腐腦、炸果子的、烙大餅的各種小吃攤兒前,人擠得成了疙瘩,那遞錢的手從人縫子里往前遞,碗從人的腦袋頂上走。呼喊、招呼、爭吵、粗野的叫罵聲和廣播站的大高音喇叭聲攪在一起,大街上充滿了喧囂。
一個干枯黑瘦的老頭子被人擠得東倒西扭。怕被擠丟了,一頂破草帽子攬在了懷里,騷汗順著腦門子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著。老頭子甩臉問身邊的一個小后生,也不是三六九的大集,這多人昵?縣里又開交流會了?
大伯。不是集,也沒開交流會。是學生娃和他們的親戚,來縣上看大學的招生紅榜哩。小后生趴在老頭子的耳邊大喊著。
說得是哩。老頭子恍然大悟。他抹了把腦袋上的騷汗,咧著沒牙的嘴笑了。
這些年,大學生越來越吃香。鄉(xiāng)下的后生和女娃子考上大學那就算鯉魚跳了龍門,徹底和土坷垃“拜拜”了,用日本話說,那就是:灑油拿了。
大學高考越來越牽動著村人們的心,這不僅僅局限于男后生和女娃子還有他們的爹娘們,他們的七大姑八大姨,以及定了終身的對象和那些沒有言明的相戀者,也都比關心國家大事更牽心著高考的結果。于是乎,到了小城這一年一度的高考成績張榜公開的日子,也就理所當然變成了小城最擁擠、最熱鬧的日子。
縣委、縣政府大門口兩側的公告欄,是張貼紅榜的地方。從一大清早起,那里的人就擠成了人疙瘩。一撥擠上去,一撥退下來,前推后擁,向大海的潮水般是潮起潮落。叫的、喊的、哭的、笑的、罵的、喧吵成一團。
一個戴鏡子的小后生好不容易費了九牛二虎的勁兒才擠到了前面,可他的眼鏡子卻被擠得掉落到了地上,沒等他彎腰去撿,轉眼間就被潮水卷成了碎片兒。一下子,小后生啥也看不見了,他想用手去地上劃拉眼鏡的碎片子,但他的身子被擠得咋也彎不下去。就這樣,他被卷起的潮水推來推去的漂著、漂著。而另一個顯得有點呆氣的女孩子,則被人流卷到了前面,但她已經(jīng)被嚇得失去了在紅榜上尋找自己名字的勇氣。她緊閉著倆眼,嘴里爹呀娘呀的喊著,讓她爹娘去看那紅榜上有她的名字沒有。
當白馬河的幾個女子來到縣上時,天上的日頭已稍稍有點發(fā)偏了。
小城里最擁擠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那些已看完紅榜的后生和女娃子以及他們的爹娘、親戚好友或歡笑著、沮喪著、爭執(zhí)著、沉默著慢慢地如退潮的海水般已向城外卷去了。姚紅艷、白俊青和張美芬三個人顧不得饑渴,直奔縣委、縣政府的大門口,擠進了那在觀看紅榜為數(shù)不多的人群里。粗壯的白俊青站在最前面,她只用眼睛往紅榜上一掃,就曉得自己落榜了。根本沒必要,也用不著一個人一個人名地去瞅,自己的名字那是非常容易瞅見的。
她娘的,瞎火兒哩。白俊青一跺腳,氣鼓鼓地往人群外面擠去。
姚紅艷和張美芬站在人群的邊緣上,從人縫子里往里瞧去。
哎呀。有俺的名字,俺考上了。張美芬大喊了一聲
聽著張美芬的喊叫,姚紅艷心頭一顫。盡管找了幾遍也沒有她的名字,可她還是著實地不甘心,她對張美芬說,幫俺瞅瞅,今兒眼有點花。
張美芬揚起腦袋,一行一行在紅榜上尋找著姚紅艷的名字。
沒有。張美芬的嗓子有些沙啞。
哇——姚紅艷再也忍不住了,一嗓子嚎了出來。她倆手把臉一捂,哭嚎著發(fā)了瘋般在小城的大街上跑起來。白俊青和張美芬只是稍微一愣怔,馬上回過神來,嘴里呼喊著姚紅艷的名字跟腚追了起來。
快瞅。范進中舉了。小城街上南來北往的人流一亂,扭頭的、甩身子的,也有跟在后面跑起來的,更有一些閑人揮手戳點的,一片騷動。
追到了小城糧食局門前,白俊青一把薅住了姚紅艷。
不就是沒考上破大學嗎?三鄉(xiāng)五鎮(zhèn)四十八村沒考上的多去了。今年考不上,咱還有明年哩。嘴上雖這樣說,白俊青的眼淚卻早已從眼里溢出來了。
對著哩。明年接著考。張美芬一旁也勸著。
得得得。天下哪有你這么勸人的?你敢情考上了。站著的說話是不腰疼昵,明兒你大學一畢業(yè)就進城當干部了,吃香的喝辣的,小汽車的座子軟得能陷進去你半個腚,再找上一個城里的小白臉子,吃飽了就軋馬路,多美。白俊青的嘴像上滿了弦。
哪挨哪。張美芬一臉的委屈。
艷子。跟俺學,俺就不傷心,再說傷心能頂啥。這考上大學的有幾個自己真本事考上的,沒準兒都是走他爹他娘他姨他姥姥的后門子哩。你姐不是在市里嗎?明年找你姐走個后門子,這莊稼地一準兒能跳出去。他姥姥的,你還有個姐能走后門子,俺連個窗戶都沒得走,介輩子算完了。白俊青淚汪汪的。
聽著白俊青和張美芬的一唱一和,姚紅艷止住了悲聲。
今兒咱去下館子咋樣?白俊青亮著粗嗓子說。
行。下館子去。
三
幾個女子在一個小館子里找了個清靜點的地方坐下了。
飯桌上貼著一張薄薄的塑料膜兒,中間一個杯子里插著一朵塑料的轉蓮。自出娘胎以來,這是幾個女子第一次下館子,故此顯得很是拘謹。
跑堂的伙計,手里托著一個油亮亮的木托盤走過來,托盤子上放著一壺茶水和幾個杯子?;镉嫲淹斜P放好后,手腳麻利地把桌子用手巾擦了又擦,跟著,給幾個女子倒上茶水,一亮嗓子說,小姐幾個想吃點啥?咱這小店里干凈衛(wèi)生,價格便宜,草顆里蹦的,水里游的,天上飛的是應有盡有。
姚紅艷和張美芬沒說話,倆人盯著白俊青。那白俊青手輕輕一拍桌子,俺說伙計,你給俺們炒上三個菜,要帶肉的,多放上些辣子,一人一碗大米飯。說著,白俊青又朝周圍幾個桌子上瞅了瞅,見人家的桌子上擺著一瓶二鍋頭,她低頭想了想,一咬牙,像是下了多大的決心般,給俺們也來一瓶二鍋頭。
飯、菜、酒,說話就上齊了。
白俊青一伸手抄起來酒瓶子,瓶蓋子往嘴里一放,倆嘴唇一碰,酒瓶蓋子就飛向了一邊。她給姚紅艷和張美芬各倒了一杯酒,俺說倆妹子,考上大學臉上有光,給咱白馬河四十八村露了大臉??疾簧洗髮W也不丟人。來,走一個。
別介,別介。張美芬有點發(fā)慌,手有點抖。
俺不喝。姚紅艷的淚又沖了出來。
酒又重新放到了桌子上,誰也沒有喝。幾個女子開始吃飯了,那飯吃得少滋沒味的,雖然菜里的肉不少。沉悶中,張美芬打破了沉靜,明年再來。
俺是不考了。白俊青一甩頭上的短發(fā)。
姚紅艷沒說話,倆手機械地用筷子往嘴里扒拉著米飯。
白俊青又端起眼前的那杯白酒,還是喝了吧。
姚紅艷和張美鳳這次沒有拒絕。
就這樣,一瓶酒三一三十一,盤子里的菜,碗里的飯粒兒都沒剩下。
七塊五。店里的伙計來結賬了。
都給你。白俊青把兜里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
六塊三。差一塊二?;镉嫿舆^錢數(shù)了數(shù)。
這事兒鬧的。你倆誰有錢,剩下的墊上?;丶野尺€給你們。白俊青一揮手。
痛快——痛快——
白馬河的黃沙小道上,晃晃蕩蕩地走著幾個大姑娘。
四
日頭已升到了濃密的樹梢子的頂端。
枯水時節(jié)的白馬河上折射的熾烈的光線懶洋洋地覆蓋在楊大棒子的那條破木船上。唧唧喳喳的一群老娘們在白馬河的淺灘處洗著衣裳。
水流被攪動的聲響不時地傳過來。
院子里空蕩蕩的,幾只“老家賊”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樹上來回跳躍著,它們的嘰喳聲引動了遠處一群黑白色的花喜鵲,當它們從院子的上空飛過時,地面上投下了一層斑駁的翅影。姚紅艷的娘正在墻角子那處快要歪倒了的雞窩前喂雞。她喂著喂著,那眼淚就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有幾天了,姚紅艷鉆在屋子里,大門兒都沒出來過。
大學沒考上,對姚紅艷來說不亞于晴天霹靂山崩地裂的,太出乎意外了。十幾年的苦讀哩,瞎火兒了。自從參加完高考以后,姚紅艷在心中已核對過無數(shù)遍了,分數(shù)絕不會考得太低。她也從來沒想到過自己會考不上,考不上后又怎么辦。當年自己的姐姐可是白馬河兩岸四十八村第一個考出去的女大學生。
姚紅艷相信自己有能力考出去,可命運偏偏捉弄了她,那曾經(jīng)在腦子里編織了無數(shù)次的七彩未來夢,一宿之間被無情的棒子打得粉碎,夢想中的一切都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人活著都沒多大意思了。
那天從小城看紅榜回來的時候,天兒已完全黑了下來,紅艷娘正在院子里趕著一群雞上窩。瞅見進院子的姚紅艷臉上有幾條淚道子,唬了一跳。閨女,出啥事兒了,紅榜上有你的名字么?
姚紅艷沒吭氣兒,回了自己的屋子,大炕上一扎,大被蒙了腦袋。
說話到了轉天,姚紅艷一聲不吭,把所有的書本子全拿了出來,鋪在靠窗子的桌上復習了起來。她不認命,她想好好地復習一下,來年接著考。她相信自己有這個能力的。更何況,她心里還藏著個小秘密,那就是在她讀高二時,就和縣文化局長的兒子梅仁尉談了對象。那心上人梅仁尉曾不止一次指天發(fā)誓,是非她姚紅艷今生不娶。為了這,姚紅艷那烏云密布的心靈上,仿佛被春風吹開了一條縫隙,又透出一片瓦藍的天空來。
五
為了姚紅艷,她的爹娘沒少犯矯情。
老實巴交,頂了一輩子高粱花子只曉得從天亮到天黑牛一般在大洼里做活的紅艷爹,對姚紅艷沒考上大學雖說很痛惜,可也沒達到痛不欲生的地步。在他的心里,鄉(xiāng)下的女孩子認識幾個字兒就成了,既然沒考上,那回家來種地就是天經(jīng)地義順理成章的事兒了。
可是,連著兩天姚紅艷沒有出門,屋子里也沒啥動靜,門也推不開,窗戶簾子掛了個嚴嚴實實,紅艷爹的心里長“草”了。更有的是,這和黃土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漢最瞧不慣就是不下娃的后生和女娃子:你以為自己是個金枝玉葉哩。這個女娃子年歲也不小了,還沒尋下一個稱心的人家。按著紅艷爹的想法,就是找個知根知底的好人家過日子,只要后生娃人品好,家境好就成了。
紅艷娘卻和紅艷爹尿不到一個瓦罐子里去。何況就是尿到一個瓦罐子里,那尿也得流出去大半。為啥?瓦罐子裂著縫兒昵。
一說起姚紅艷的親事,紅艷爹和紅艷娘一準兒吵起來。一個說白馬河隨便一個村子里尋下個好人家算了,一個跳著腳地說,你個老犟種,按你的說道兒,非把俺那水蔥似的閨女窩在坷垃地里啃一輩子窩頭,喝一輩子糊糊粥不成。俺當年跟了你個老土鱉就已經(jīng)倒了八輩子血霉了,可俺這把年紀了,俺認命了。你個老狗還要窩害俺閨女,門兒都沒有。
抬杠也好,拌嘴也罷,最后都是紅艷爹一聲不吭地拉著牛出了院子。
難怪紅艷娘氣勢奪人,人家有底氣昵。紅艷娘比紅艷爹小著十來歲,這一點上就占著絕對的優(yōu)勢。其二,她當年還是村子里的婦女主任,屬于說說道道的人物。可就這么個風云人物,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竟鬼使神差地嫁給了紅艷爹一個只曉得土坷垃地里刨食吃的“勞動模范”
一想起這些來,紅艷娘就覺得窩火。沒出閣當姑娘時,沒進過縣,沒到過市,最多也就是在白馬河公社大集上或每年村子里唱大戲時露個臉兒,穿上一件兒壓箱子底兒的干凈衣裳。幾十年來跟著紅艷爹只是大洼里風來雨去的死守。自己閨女紅艷女大十八變,出落得一朵花似的,論模樣、論身條、論學識,在村里女孩子堆兒一站,那就是鳥里的鳳凰,花叢里的紅牡丹,出水芙蓉哩。
不論啥時候,紅艷娘都掩飾不住為生養(yǎng)了這樣一個俊女子而感到“揚眉吐氣”。為了這件事,她可是沒少受到大閨女姚紅香的嗆白,說娘你懷紅艷時,是不是見天介吃仙草昵?要不紅艷咋這俊?其實姚紅香那也是白馬河兩岸四十八村有名的頭稍子,可和紅艷一比,還真就被比下去了。
六
紅艷娘心中是鐵定主意的。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姚紅艷窩在白馬河,將來和自己一樣啃土坷垃。雖說鄉(xiāng)村日子好過了,啃土坷垃也沒啥不好的,但她認為,肯土坷垃那是別人家閨女啃得,俺家的閨女絕不能啃土坷垃。
這些年來,紅艷娘極力供養(yǎng)著倆閨女念書。大閨女紅香考出去了,進了城,還找了體面的工作和稱心如意的女婿,風吹不著,雨淋不著,這白馬河兩岸四十八村誰家不羨慕。故此,紅艷也一定考出去。
閨女大了百家求。
登門提親的可是不少??啥急患t艷娘一口封門了,耍鋤頭把子的禿小子能娶俺家的仙女嗎?天大的笑話哩,除非那日頭從北邊出來。
那時,姚紅艷正在縣里念書,只要放假回來,就捧著書本子貓在屋子里不出來。紅艷爹可是沒少吆喝,艷子,跟爹豆子地鋤草去。
老土鱉,老狗日的,洼里那點活自己忙不過來?大熱天的非喊上俺閨女,日頭還不把俺閨女給曬黑了。你那張老核桃皮臉敢情啥也不怕,俺閨女可不成,臉皮子嫩著哩。只要一聽見紅艷爹的叫喚,紅艷娘那火兒就不打一處來。
村里娃不下地做活,街坊鄰居笑話昵。紅艷爹的話軟塌塌的毫無底氣。
管別人放閑屁干球。你吃屁也吃不上個熱乎的。俺家閨女不下洼,關別人家屁事。爹死娘嫁人,各家過各家的日子,別人說啥,老娘全當是放臭狗屁。
人家老白家的閨女和老張家的閨女不也念書,一回來了,還不是都下洼跟著忙活去。紅艷爹拿話對付著。
人家是人家。紅艷娘可不上套兒。
院子里紅艷爹啞巴了一會兒,只得去喊紅艷的兄弟姚寶江。
俺姐為啥不下洼,非得喊著俺。姚寶江嘟囔著出了屋子。
你姐你比得了。那是咱家的“靈芝”。紅艷爹說著,踢了姚寶江一腳。
艷子她娘,艷子的親事也該上上心兒了。紅艷爹哪壺不開提哪壺。
今兒你是成心和老娘俺過不去咋的。你不快點下洼,在家里磨蹭個啥。老鱉日的,洼里那二畝地的豆子耪不完甭回來吃飯。俺閨女的事兒用不著你操蛋心,死也不嫁給種地的。你說說,你個老東西安的啥心?俺跟你過了一輩子也沒熬出來個日頭,你還想著讓俺閨女和俺一樣,過不上個舒心日子,出了麥子地進高粱地,收了棒子種麥子。屋門子“咣當”一聲拽開了,紅艷娘倆手叉腰來到院子里。用手點著紅艷爹。說著罵著,紅艷娘地上一坐,撒起大潑來。
紅艷爹捅了馬蜂窩,哪敢在說上半句,他扛著鋤頭是奪路而逃。
鞋。老天殺得。紅艷娘把紅艷爹的一只鞋扔出了院門子。
七
梅仁尉一大清早就趟過了白馬河,他來看姚紅艷了。
五天前,梅仁尉接到了天京師范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他高興極了,一臉的春風得意,小白臉子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腦袋上抹得油蠅子落上去,滑的都得摔跟頭。遙想當年,在縣城一中第一眼看見了姚紅艷,他就動了心思,好個漂亮的“村妮兒”。
實際上,梅仁尉和姚紅艷并不在一個班級上,他們倆第一次的相遇,是姚紅艷升入縣城一中不久的一次校慶聯(lián)歡會上。能拉小提琴和唱的一嘴好歌的梅仁尉自然是聯(lián)歡會的組織者和最活躍的分子之一。
校慶籌備會貼出了文告:有一技之長,能歌善舞者均可報名。
姚紅艷嗓子好,在家時,只要沒人就哼唱上幾句。
這一點,白俊青和張美芬都曉得。校慶的大布告一貼出來,白俊青和張美芬就慫恿著姚紅艷去報名,你的嗓子那么好,要替咱白馬河來的吼上幾嗓子,讓他們曉得,咱也不都是吃棒子面的。
當姚紅艷被白俊青和張美芬綁架似的來到學校聯(lián)誼會籌備組報名時,坐在桌子前的梅仁尉當時就驚呆了。他的眼光再也沒離開姚紅艷的臉和身子。姚紅艷那一頭油黑發(fā)亮的秀發(fā),身腰苗苗條條,就像白馬河邊那隨風舞動的小柳樹,臉白嫩嫩的,任那風吹日曬就是不粗糙,眉眼細瞄瞄的,一顧一盼都含著情韻。端正而秀氣的鼻子,豐滿而圓實的接近成熟的胸脯。
總之,第一眼看見姚紅艷時,梅仁尉再也放不下了。
高中生的情感很是隱秘的。一年、二年,到了第三年,梅仁尉才慎重而又隱蔽地向姚紅艷展開了進攻。本以為會費許多的周折,縣城里“三部九卿”各衙門口的公子哥和少爺們盯著姚紅艷的可是不少,但大都心懷鬼胎,抱著玩玩兒的念頭。可完全出乎梅仁尉的意料,當他給姚紅艷發(fā)了一封從港臺小說中抄來的“情書”后,姚紅艷便向他“繳械”投降了。
梅仁尉追求姚紅艷時,內心可是沒少了翻騰。姚紅艷畢竟是個農家女子,可是他權衡再三,還是決定要愛她。對此,梅仁尉有梅仁尉的道道兒,漂亮不是每一個女人都所能具備的,尤其是姚紅艷身上有一種鄉(xiāng)村女子特有的野性的美。這種美把個梅仁尉弄得是神妖顛倒,背地里可是做了不少的相思春夢。最主要的一點,梅仁尉認為,農村家庭咋了,只要她姚紅艷能好好念書,考上了大學,吃上了國家的皇糧,那就可以理所當然地離開那個小村子了。
小城里的紅榜張貼之前,梅仁尉就曉得了結果:姚紅艷沒考上。
姚紅艷落榜了,對梅仁尉無異于當頭一棒。一開始,他并不相信,這怎么可能昵。姚紅艷的學習成績一直不錯的,為啥會落榜昵。這樣的話,后面的事兒就麻煩了,自己的計劃也就泡湯了。如此,還怎么和意中人攜手未來昵。
梅仁尉動搖了。但是當姚紅艷那秀美的臉和迷人的身影又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時,他又“站穩(wěn)”了立場。姚紅艷學習不錯,復習一年,明年也許就考上了。于是,他決定要維護和堅持這段愛情,他也很為自己的想法感動和得意。說不定幾十年后自己和姚紅艷的事兒會成為一段佳話哩。種種因素下,在啟程去天京師范大學報道之前,他來到了白馬河。
八
第一眼瞅見找上門來的梅仁尉,紅艷娘就喜歡得不得了。
紅艷娘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著梅仁尉。姚紅艷一拽她的衣裳,娘。瞅啥哩?人家身上又沒有金子。俺實話告訴你,他爹是縣上局長,官大著昵。
這才是蒼天有眼。聽了姚紅艷的話,紅艷娘越發(fā)心里樂開了花。局長的兒子和俺家的艷子這才是真正的天賜良緣。她是瞅一眼梅仁尉,看一眼姚紅艷,越瞅心里越滋潤,這一對人兒,那真是戲文里的賈寶玉林黛玉轉世,阿彌陀佛。
老話說得好,丈母娘愛女婿,前院后院抓母雞。
老頭子,抓雞殺雞燉小雞兒……你麻溜地去小鋪兒買兩瓶好酒,再稱上幾斤甜糖塊……你快去燒上鍋熱水……紅艷娘可是不能讓這未來的小姑爺子給小瞧了,她把個紅艷爹支喚得熱屁直淌。說話間,紅艷娘提刀自己奔了院子里的雞窩,她一伸手把窩里準備下蛋的母雞給掏了出來。手一擰雞脖子,騰出另只手,拿刀在雞脖子上一抹。霎時,紅光崩現(xiàn)是一地雞毛。
好孩子,你能來咱家,嬸子心里高興哩。咱家里寬敞,大房子熱炕的,你多住上幾天。俺聽說現(xiàn)如今城里空氣不好,說有啥污染。咱鄉(xiāng)下不比城里,可吃的喝的都是新鮮的。你不曉得,俺家艷子今年沒考上大學,你說給嬸子愁得。你來了,好好開導開導她。多和她嘮嘮嗑兒,也讓艷子領你到河邊大堤上轉轉。咱這景兒好著哩。紅艷娘邊收拾著雞邊嘚嘚著。
娘的話,姚紅艷聽來是臉上微微地發(fā)燙??伤男睦锸敲赖?,她露出了幾天來難得燦爛的笑容,連日來的愁苦和煩悶的心境平和了。梅仁尉這個時候突然來看她,是她始料不及的。當兩個人單獨坐在一起的時候,梅仁尉對姚紅艷說,他當局長的爸爸不僅知道了他和姚紅艷的關系,而且已經(jīng)在縣上托了關系,學校已經(jīng)答應了要姚紅艷去插班復讀,來年再考。
姚紅艷陶醉了。望著梅仁尉那張熱情親切的臉,特別是一遇上他那燒人的甚至是貪婪的眼神,她的心完全陶醉在了幸福情感之中了。她的眼前又一次出現(xiàn)了自己那編織了無數(shù)次的七彩夢。
九
日頭暖烘烘的。
地上灑滿了陽光,好像比平日熱得多。少女羞澀時特有的那種紅暈,一直停留在姚紅艷的臉上。一條粉紅色的紗巾披在肩頭上,一朵花似的,把個姚紅艷的臉映襯得更像是天上的一片紅霞。白馬河邊熟透的黃刺果,如葡萄般一嘟嚕一嘟嚕地垂在枝頭。兩只老家賊,蹲在黃刺叢中,嘰喳嘰喳地在訴說著啥。
多年以來,白馬河兩岸四十八村還沒有哪一家的大姑娘領著未來“準姑爺”閑步散逛的先例,但是,姚紅艷卻成了白馬河兩岸第一個吃火柿子的人。按著她娘的“旨意”,帶著梅仁尉去欣賞白馬河兩岸那野趣風光去了。
老姚家的女子帶著相好的鉆柳樹林子去了。
天大的新鮮事兒,一下子在白馬河兩岸風一般傳開了。姚紅艷的這一大膽舉動,更是令那些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白馬河的腦瓜子呆板的老人們目瞪口呆。這成何體統(tǒng)。而白馬河的青年后生和女娃子們,更多的則是羨慕眼紅。
一群一伙的小崽子們追在姚紅艷和梅仁尉的腚后,高聲喊喝著,嘻嘻哈哈,給他們扔小土坷垃,看西洋景哩。
去去。有啥好看的。梅仁尉顯得很氣惱。
鄉(xiāng)下人沒見過世面。莫怪。咱回家坐著說話去。姚紅艷有點歉意地說。
虧著你還在小城里念了幾年書。這在你們村也算是個大知識分子了。那書全念瞎了。鉆在屋子里有啥意思?咱倆找個更清靜更有風景的地兒說話去。這下好了,由地下完全轉入地上了。也難怪,別說鄉(xiāng)下,就是咱縣上都不開化。去年放暑假的時候,俺和爸爸去了趟北京。真開眼了。人家那大城市的人才是生活,男女同學大馬路上挎著胳膊走路太普通不過了,還有摟著親嘴的哩。梅仁尉說。
咱是鄉(xiāng)下,哪能和人家比。姚紅艷羞得低下了腦袋。
十
白馬河大堤下有一片密不透風的樹林子,那樹上的枝條子伸向靜寂的高空。柳樹葉子發(fā)出一陣陣輕微的刷刷聲。日頭已被繁密的枝條子遮住了,雖然地表上還蒸騰著熱氣,但樹林子很是涼快的。
連著兩天,只要一吃過飯,姚紅艷和梅仁尉就會來到這里。
你爹是縣上的大局長,那可比鎮(zhèn)長大多了。那大的官兒說句話準管用。俺跟著這屆學生去插班,不是挺好的么,干啥還要等倆月。過幾天你就走了,俺找誰去。姚紅艷嘟著嘴。
艷子,俺就喜歡你這個樣子,真招人疼??赡愕哪X子也太死板了。你咋不想想,為了你能插班復讀,俺費了多大的勁兒。說這話你可千萬別多心,俺并不是要向你表功。實話跟你說,那要插班的復讀生太多了。人家縣上才做了新規(guī)定,今年不招復讀生。可這規(guī)定是做樣子的,做給人家看的。你曉得,規(guī)定是死的,人是活的?;钊诉€能被尿憋死。這話聽著不雅,可是實打實的話,縣上那些個的領導子女哪一個不得照顧。書記、縣長、人大主任、政協(xié)主席、公安局長、檢察院、法院 ,還有那縣委縣政府各委辦的,哪一個沒有三親四顧的。咱爸是局長不假,你想這么多人需要照顧,不得一撥一撥地來。輪到咱也就得倆月后了。就這你都不知道,咱爸費了多大的勁兒。梅仁尉唾沫星子四濺地白話著。
瞅你。俺就是順嘴一說。姚紅艷嬌聲嬌氣地說。
十一
月光不知何時從東邊的地平線上升了起來,與西天的晚霞遙相呼應。白馬河顯得更加浩遠、廣闊、寧靜、優(yōu)美了。
長這么大,第一次被異性捧住了臉蛋子,姚紅艷的心怦怦怦激烈地跳躍了起來。她的胸膛里像是被點燃了一把火,又像是被一股巨大的電流穿過了全身,身體立時變得軟綿綿了。雖然,夢里有無數(shù)次這樣的情景出現(xiàn),可那畢竟是夢,現(xiàn)如今倆人卻貼得那么近、那么近。
艷子。好愛你。你不知為你俺頂住了多大的壓力。過幾天,俺就要去天京大學報到了。俺想你會發(fā)瘋的。梅仁尉輕輕撫摸著姚紅艷的臉。
姚紅艷動情了。她的身體開始有節(jié)奏地波動起來,月光下的那雙含情似水雙眼變得迷蒙了,臉頰熱得燙人。她情不自禁地撲在了梅仁尉的懷里,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著,俺……你……
啥話也別說。梅仁尉呼吸越來越沉。
俺怕你哄了俺。
今夜月明人望盡,不知秋思在誰家。俺心對天可表。
俺怕。
怕啥?
你一走那么遠,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里,啥樣的漂亮女子沒有,比俺會勾魂兒的有的是。真到那時,你一準兒嫌棄俺是個鄉(xiāng)下毛丫頭了。
哎呀,你把俺當成啥人了?俺是蠟炬成灰淚始干。
俺不信。
那我對天起誓。梅仁尉說著,果然跪在了地上。
人家說,男人的誓言最不可信。
那俺咋做,你才信。
你呀。姚紅艷用手一戳梅仁尉的腦門子。
梅仁尉身子前一靠,摟住了姚紅艷,嘴巴順勢貼了上來。
十二
月亮升上了中天,月光下的白馬河宛若披上了一層羽紗的少女,透明,楚楚動人。遠方的河面上隱約約傳來悠揚的“鈴”聲。那“鈴”聲清脆悅耳,像山腰上纏繞的白云,也如白馬河農家升起的裊裊炊煙般舒緩有致,自然天成。那“鈴”聲只有白馬河的夜才能聽得到,它是白馬河水流動才發(fā)出來的,很美。
艷子。明年你一定要考上。
嗯。
姚紅艷和梅仁尉緊緊地摟抱著。柔和的長長的枝條子遮住了他們,白馬河上吹來的夜風清爽宜人,草顆里的小蟲子歡快地鳴叫著。一切是那么的甜蜜,使人忘記了一切。
俺冷。姚紅艷說。
紅艷哩……沒等著梅仁尉做出任何舉動。一聲接一聲的呼喊聲傳來了,遠處大堤上出現(xiàn)了一亮光束
俺爹。姚紅艷一把推開梅仁尉。
日他先人的——梅仁尉一聲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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