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死談何易,看得分明勝丈夫——桃花夫人息媯的傳奇人生
在古希臘神話中,著名的特洛伊戰(zhàn)爭就是因爭奪美女海倫而引發(fā)的,結(jié)果這場戰(zhàn)爭總共持續(xù)了十年。同樣,在中國的春秋時期,有三個諸侯國也竟因一個女人而發(fā)生了三次戰(zhàn)爭,結(jié)果直接導(dǎo)致其中兩個諸侯國國君相繼死亡,而這個女人也因此從一個國君的夫人被迫成為另一個國君的夫人。后來,她雖再次喪夫守寡,但巧妙平息了其小叔子篡權(quán)奪嫂的陰謀,并先后扶持了自己的兩個幼子成功登上君王之位。她就是有著“桃花美人”之稱的息媯。
盡管息媯在歷史上的名氣很大,但令人遺憾的是關(guān)于她的事跡記載卻不夠詳實,如《左傳》《呂氏春秋》《史記》《列女傳》以及清華簡《系年》等。其中,《左傳》記載息媯的言行最為可靠,分別見于魯莊公十年(前684年)、魯莊公十四年(前680年)、魯莊公二十八年(前666年)以及魯莊公三十年(前664年),共有四處。在這四處總共不到四百字的描寫中,我們仿佛不難想象,息媯這位美人是怎樣度過她人生中最艱難也最難忘的二十余年時光,又是如何從一個純真無邪的美麗少女逐漸蛻變成為一位練達老成的國君夫人。
一、“弗賓”之怨
莊公十年:“蔡哀侯娶于陳,息侯亦娶焉。息媯將歸,過蔡。蔡侯曰:‘吾姨也。’止而見之,弗賓。息侯聞之,怒,使謂楚文王曰:‘伐我,吾求救于蔡而伐之?!訌闹?。秋九月,楚敗蔡師于莘,以蔡侯獻舞歸。”(《左傳》)
息媯的原名已經(jīng)不可考。她原是陳國人。陳國先祖為舜的后裔,因為居于媯水之濱,“其后因為氏姓,姓媯氏”(《史記·陳杞世家》)。后來,息媯嫁于息侯(息國國君),故稱為“息媯”,也稱為“息夫人”。按照春秋時期諸侯國間的通婚慣例,若一國國君娶妻,一般要求配偶應(yīng)該是另一國國君的女兒或者姊妹。因此,息媯很可能是陳國國君的女兒或姊妹,屬于公主級別的人物。
魯莊公十年(前684年),蔡哀侯先娶了息媯的姐姐,而后息侯娶了息媯。如果不出意外,息媯本來可以安心地過好她的國君夫人生活。但命運之神總是喜歡捉弄人。息媯在出嫁到息國的途中,須經(jīng)過蔡國,結(jié)果蔡哀侯竟然堂而皇之地以姐夫的身份強行攔阻她,并請求與她相見,即《左傳·莊公十年》所謂的“止而見之”。(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然而,按照當(dāng)時的禮儀,貴族階層的男女交往有著較為嚴格的禮制規(guī)定?!抖Y記·內(nèi)則》:“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睋?jù)《左傳·僖公二十二年》記載,楚成王進入鄭國接受享禮,享禮結(jié)束后,夜里鄭文公夫人羋氏送楚成王到軍營;當(dāng)時的大臣叔詹就認為楚成王沒有遵守男女有別的禮法,并據(jù)此斷定楚成王不得善終。又據(jù)《左傳·定公五年》記載,魯定公五年(前505年),吳人攻入楚都,楚昭王帶了他的妹妹季羋等逃走,半路遇險,差點丟掉性命。而他的侍衛(wèi)鐘建挺身而出,背著季羋,跟著楚昭王繼續(xù)逃跑,及時把她救出來。后來楚昭王復(fù)國,要替季羋尋找夫婿,沒想到季羋卻謝絕道:“作為處女,應(yīng)該遠離男子的。鐘建已背過我了!”楚昭王一點就通,于是就把季羋嫁給了鐘建。由此可見,蔡哀侯這種“止而見之”的荒唐做法同樣是不符合禮教的,顯然無法被尚未過門的少女息媯所接受。
那么,蔡哀侯為什么要攔阻息媯呢?當(dāng)然是出于想一睹小姨子的美貌。對于息媯的美貌,《左傳》并沒有進行正面的具體的描寫,而是通過側(cè)面烘托的手法,如蔡哀侯想求見她乃至想占有她,息侯怒發(fā)沖冠而邀請楚文王攻打蔡哀侯,楚文王為得到息媯而消滅息侯,楚文王的弟弟令尹子元欲引誘她等方面,來塑造出息媯那傾城傾國的容顏。
據(jù)《左傳·桓公十七年》記載,蔡哀侯在做國君前曾長期生活于陳國,因此他對貌若天仙的息媯應(yīng)當(dāng)早有所耳聞,乃至垂涎欲滴。而當(dāng)蔡哀侯在成功攔阻息媯并親眼目睹她的絕世美貌后,霎時神魂顛倒,不能自持,以致對她做出更加過分輕佻的言行,意圖強行霸占她,搶她為妻,正如《左傳·莊公十年》所謂的“弗賓”。楊伯峻《春秋左傳注》:“息媯甚美,則此所謂弗賓,蓋有輕佻之行。”又,清華簡《系年》第5章:“息媯乃入于蔡,蔡哀侯妻之。”《資治通鑒》漢紀四十五:“妻略婦女?!焙∽ⅲ骸捌拚撸剿酥畫D女,若己妻然?!睆倪@個意義上來講,清華簡《系年》第5章所謂的“妻之”,與《左傳·莊公十年》所謂的“弗賓”意思大體相近,是指蔡哀侯對息媯極端的不禮敬,意欲搶她為妻。
應(yīng)該說,在春秋時期,蔡哀侯這種欲搶娶小姨子息媯的想法本不足為奇。根據(jù)周禮的媵婚制度,古人嫁女往往讓姪娣陪嫁為妾。如狄國國君把兩姐妹季隗、叔隗嫁給晉文公,但晉文公畢竟不是蔡哀侯,他并沒有全部收納,而是懂得分享,將叔隗送給了趙衰。據(jù)《左傳·莊公十年》記載,蔡哀侯在強行阻攔求見之前,即呼“息媯”為“吾姨”,其本意正如俞樾《群經(jīng)平議》所謂“蓋謂是(息媯)本吾娣媵之屬耳”。但問題是此時的息媯并非在家待嫁的處子,而是已被確定出嫁給息侯的夫人。因此,蔡哀侯這種“弗賓”的想法和做法就違反了人倫,其結(jié)果自然會引起息媯的怨憤之情。此時的息媯畢竟年輕氣盛,未能做到忍辱負重,故將自己在蔡國所遭受的羞辱向息侯控告。不料,息侯竟義憤填膺,怒發(fā)沖冠,大?!敖璧稓⑷恕钡年幹\詭計,主動請求楚文王假裝討伐自己,以引誘蔡哀侯出于同姓和姻親之理而來救援自己,從而導(dǎo)致蔡哀侯被楚文王羞辱,俘虜至楚國。
二、“未言”之悲
莊公十四年:“蔡哀侯為莘故,繩息媯以語楚子。楚子如息,以食入享,遂滅息。以息媯歸,生堵敖及成王焉。未言,楚子問之,對曰:‘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又奚言?’楚子以蔡侯滅息,遂伐蔡。秋七月,楚入蔡?!保ā蹲髠鳌罚?/p>
息侯為保護自己被欺負的女人,蔡哀侯欲血洗自己被俘虜?shù)膼u辱,兩人皆求助于楚文王。對于他們的請求,楚文王都順?biāo)浦郏廊煌?,一來讓息國欠個人情,二來教訓(xùn)一下蔡國,三來搶娶美人息媯,四來擴大楚國版圖,五來立威諸侯,一箭多雕,何樂而不為?據(jù)清華簡《系年》第5章記載,魯莊公十年(前684年),蔡哀侯由于息侯的誘騙而被俘虜,故他對息侯懷恨在心,并在楚文王面前極力贊美息媯的容貌;大約在魯莊公十一年(前683年),楚文王因貪戀息媯的美貌,便借口到息國設(shè)宴招待息侯,趁機襲殺息侯,并如愿以償?shù)貛ё呦偂5蹲髠鳌钒殉耐跸麥缦氖穼嵎旁凇棒斍f公十四年”一節(jié)中寫,應(yīng)該是屬于補寫的手法。
據(jù)《左傳·莊公十四年》記載,息媯面對楚文王時,始終未展歡顏,沉默不言。女人能忘記肉體上的傷痛,卻永遠無法忘記精神上的羞辱。對于息媯而言,自己被迫改嫁楚文王就是精神上的羞辱,因此她見楚文王時始終“未言”,以此表示抗議。她,或許后悔自己當(dāng)年沒能沉住氣,一股腦兒地把蔡哀侯調(diào)戲自己的事情全部告訴了心胸狹隘、目光短淺的息侯;或許懊悔自己當(dāng)時沒有隨息侯死去,無奈接受改嫁楚文王而茍活于世。因此,當(dāng)楚文王不斷追問她為何一直不愿主動與他講話時,她不禁失聲痛哭道:“我一個女人,伺候了兩個丈夫,縱使不能去死,又能有什么可以說的呢?”
息媯那句“吾一婦人”的話語,向楚文王強調(diào)自己只是一個手無寸鐵、身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卻一下子抓住了楚文王的心。因此,楚文王在獲悉息媯的“未言”之悲后,其內(nèi)心自然五味雜陳,既對息媯的不幸遭際產(chǎn)生同情和愧疚之情,又對息媯的貞潔觀念生起欣賞和敬佩之意,并由此推斷出息侯的死亡以及息媯的痛苦皆由蔡哀侯一人導(dǎo)致。于是,楚文王就把心中的怒氣轉(zhuǎn)嫁到蔡哀侯身上,決定出兵攻打蔡國,意圖借此來打消息媯的怨氣,進而贏得息媯的歡心。魯莊公十四年(前680年)七月,楚軍攻入蔡國,再次俘虜了蔡哀侯,蔡哀侯自此再也無法踏足蔡國,一直到死都被拘禁在楚國。
從自己出嫁到丈夫去世,息媯與息侯共同生活不到兩年,似乎也沒有給息侯生下一男半女,其間她或許也曾埋怨過息侯自取滅亡的愚蠢行徑。但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楚文王當(dāng)年帶她回到楚國后,對她寵愛有加;直到魯莊公十四年(前680年),她在楚國大約生活了三年,竟然為楚文王先后生下兩個兒子:楚堵敖和楚成王。由此可見,息媯對楚文王還是有感情的。
魯莊公十九年(前675年),楚文王抵御巴國入侵不利,率軍返回,掌管城門的鬻拳認為敗軍之君無臉回國,故拒絕楚文王入城。楚文王被迫率軍轉(zhuǎn)戰(zhàn)黃國,但在戰(zhàn)勝回國途中卻不幸因病去世。歷史經(jīng)常會重演。楚文王的父親楚武王也是在率軍親征途中死去,但楚文王的母親鄧曼卻認為只要軍隊不受損失,國君即使死于征途中,那也是國家之福。因此,楚文王也算是一位為國捐軀的深明大義的國君。至此,息媯與楚文王大概共同生活了八年。其間,她時常伴隨著楚文王南征北戰(zhàn),自然見識到楚文王文韜武略絕非息侯所可企及,于是就慢慢發(fā)現(xiàn)楚文王才是自己的如意郎君。而楚文王對她也是萬般寵愛,以至于自己去世時還非常信任地把整個楚國托付給她。
三、“未亡人”之嘆
莊公二十八年:“楚令尹子元欲蠱文夫人,為館于其宮側(cè)而振萬焉。夫人聞之,泣曰:‘先君以是舞也,習(xí)戎備也。今令尹不尋諸仇讎,而于未亡人之側(cè),不亦異乎!’御人以告子元。子元曰:‘婦人不忘襲讎,我反忘之!’秋,子元以車六百乘伐鄭?!保ā蹲髠鳌罚?/p>
莊公三十年:“楚公子元歸自伐鄭,而處王宮。斗射師諫,則執(zhí)而梏之。秋,申公斗班殺子元,斗穀於菟為令尹,自毀其家以紓楚國之難。”(《左傳》)
可以說,息媯早已死心塌地愛上楚文王,因此她在楚文王去世后就不可能會再接納其他男人。況且,她跟同其他寡婦不同,她要在接下來殘酷的政治權(quán)謀斗爭中,把家計和國事安排得穩(wěn)穩(wěn)妥妥,為死去的丈夫守護好楚國的江山,并扶持幼子順利登上君王之位。
楚文王死后,息媯的長子堵敖繼位。魯莊公二十二年(前672年),堵敖因擔(dān)心弟弟熊惲威脅到自己的王位,欲殺害熊惲。因事機不密,熊惲出逃到隨國,隨即在隨從的幫助下,和隨軍一起反攻,襲殺堵敖而自立為楚王,他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楚成王。據(jù)《左傳》記載來推算,此時的楚成王大概只有八九歲,羽翼未豐,還無法獨自應(yīng)對紛繁復(fù)雜的亂局。由此可知,站在楚成王背后操持著楚國權(quán)柄的應(yīng)該還是他的母親息媯。為了得到楚國貴族的支持,在息媯的指示下,楚成王任命他的叔叔子元為令尹。
然而,令息媯沒有料到的是,小叔子令尹子元并不滿足于權(quán)利的攫取,反而日益垂涎于她的美色。魯莊公二十八年(前666年)某一天,賊心不死的令尹子元居然明目張膽地在息媯的寢宮旁加蓋館舍,演奏萬舞來向息媯傳遞求愛之意。面對小叔子無禮的挑逗和引誘,息媯泣不成聲,當(dāng)著她身邊下人的面,忍不住地哀嘆道:“先君楚文王是用這種萬舞來操練軍隊,備戰(zhàn)打戰(zhàn)?,F(xiàn)在令尹不把這種萬舞用于討伐仇敵,反而在我這個未亡人(寡婦自稱)的身旁演奏,不也很荒唐、很奇怪嗎?”在這里,息媯自稱“未亡人”,向令尹子元委婉地傳達了三層意思:一是說明自己是身份高貴的國君遺孀,你令尹子元不能欺負一個國君遺孀;二是舉出亡夫楚文王為國捐軀的事例,來反襯你令尹子元貪圖美色的不齒行為;三是表明自己是待死之婦人,將對丈夫楚文王守節(jié),不再有改嫁他人之心。侍奉息媯的下人立馬心領(lǐng)神會,把息媯的這番話報告給令尹子元。令尹子元聽后頓生慚愧之情、愛憐之心,不禁感嘆道:“婦人尚且不忘記攻打仇敵,我倒反而忘記了!”
魯莊公二十八年(前666年)秋天,在息媯一番言語的刺激之下,令尹子元親自率軍攻打鄭國,一舉攻入鄭國國都郊門,繼而進入外郭大門。正當(dāng)楚軍準備攻打鄭國國都內(nèi)城時,卻發(fā)現(xiàn)內(nèi)城的城門并沒有關(guān)閉,且市場交易如常。見此情況詭異,令尹子元驚疑萬分,對楚軍將士說道:“鄭國應(yīng)該有能人在組織防守。”于是,楚軍不敢入內(nèi)城,只好駐扎城外。稍后,楚軍探知鄭國求救于中原諸侯,而以齊國為首的其他諸侯國正前來救援鄭國,于是楚軍便連夜遁逃回楚國。而實際上,楚軍撤退之時,鄭國人自知不敵,膽戰(zhàn)心驚,早已準備逃亡到桐丘。不料,鄭國人逃亡之前,自己的諜探來報告楚軍留下的帳幕上有烏鴉停在上面,方才知道楚軍已經(jīng)先逃了。于是,鄭國人打消了逃亡到桐丘的計劃。楚軍也因此錯失了一次伐滅鄭國的極好機會。
伐鄭逃歸后,令尹子元卻不知反省,沒有為國勵精圖治,反而滿腦子惦記著息媯,企圖霸占息媯。面對小叔子無休無止的覬覦,息媯自然厭倦萬分,堅決抵制,但自知幼子楚成王尚無與他對抗的實力,只好顧全大局,忍氣吞聲。魯莊公三十年(前664年),令尹子元竟然目中無人,擅自住進王宮內(nèi),意欲直接與息媯同居,實施篡權(quán)奪嫂之逆謀。當(dāng)時息媯大概三十五六歲,正如徐娘半老,風(fēng)韻猶存。大夫斗射師冒死相諫,試圖勸說令尹子元終止亂倫行徑,結(jié)果卻被關(guān)入大牢。這年秋天,在息媯以及楚成王的支持下,忠于楚王室的楚國貴族斗榖於菟、斗班父子主動攻打令尹子元,最終斗班親手殺死令尹子元。至此,息媯為楚成王去除了政局的毒瘤,掃清了前進的障礙,并正式還政于楚成王,為楚成王奠定了日后稱雄中原的基礎(chǔ)。
對于息媯這樣一個有著傳奇經(jīng)歷的女人,后人評價不一,有同情,有贊嘆,但也有嘲諷,有責(zé)難,莫衷一是。但從《左傳》記載來看,息媯這個女人真不簡單。她除了天姿絕色外,并沒有向不幸的命運低頭,而是以驚人的毅力、非凡的智慧和頑強的精神走完了一生,從而表現(xiàn)出可貴的隱忍品格,展現(xiàn)出卓越的政治才能,顯示出“巾幗不讓須眉”的女性風(fēng)姿,最終成為一位名垂青史的女人,讓人贊嘆。
(作者:仲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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