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純屬真實，絕無虛構(gòu)。故事的主人翁英子早在幾年前就仙居天堂，她在世的時候，我只要有空閑，便是她最忠實的聽眾，聽她反反復復一遍又一遍地講述她這一生中所經(jīng)歷的真實事件。

我心目中的英子比同齡人聰慧、勤勞、果敢，耄耋之際亦然，更別說年輕時。英子出生在1926年的八月，具體是哪天，其實沒有人知曉，在那個年代父母很少能把自己孩子的生日記清楚，因為都忙于生計能吃口飽飯，根本不會刻意地去記這些日子。

英子的娘家在川南一個非常貧窮落后偏僻的小山村，村子里的人幾乎沒見過公路。直到2000年后，實施村村通這個政策，這個小村子才通了一條水泥路。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盛產(chǎn)各種竹子，竹子就是當?shù)卮迕翊囈陨娴奈ㄒ坏慕?jīng)濟作物，竹子又是村民們手工造紙和編織各種竹制農(nóng)用工具的主要原材料。當年在這個地方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幾戶有錢人開槽戶，請了一些本村外村的長工短工。英子的母親和奶奶就是其中的刷紙工，奶奶的生命力只養(yǎng)大了英子的父親，英子的父親在一家槽戶里打零短工。英子說在她很小還不怎么記事的時候，父親有一次去趕集就再也沒有回來，她只看到奶奶和母親哭，后來才聽說父親在趕集回來的路上遇到土匪被劫殺，連尸首都沒有找到。在她朦朦朧朧的記憶中，母親總是早出晚歸去給別人家刷紙掙點工錢，后來不知道為什么，也不見母親回家了，她問奶奶：“奶奶，我媽去了哪里？好多天沒看見她了?！蹦棠桃话寻延⒆颖е鴵砣霊眩骸肮詫O女，你媽不要我們了，她去給別人當媽了?！庇⒆涌拗f：“奶奶，我媽不要我們，我要你，等我長大了掙錢供奶奶?！蹦棠搪牭接⒆拥脑捄螅蹨I止不住地流，把英子抱得更緊，她咬咬牙說：“只要奶奶還有一口氣，就不會讓我的乖孫女餓肚皮?！庇⒆佣碌睾瑴I點點頭，她相信奶奶的話。從此，奶奶和小小的英子相依為命。

慢慢長大中的英子沒有責怪母親的狠心丟棄，她也明白母親的不易與無奈，因為在當時那個缺飯吃少衣穿的條件下，帶著英子改嫁，相當于多帶了張嘴，人家更不會接納母親。母親改嫁過去的那戶人家并不富有，只是比英子和奶奶她們要稍稍好點點。母親為了生計依然成年累月給槽戶刷紙，開始也偷偷地帶過幾次少得可憐的糧食回來接濟她們，再后來就再沒見過母親了，聽村子里的人說母親接連生了四個孩子，家里的日子并不好過。

在這個貧窮的家里，奶奶不僅是個聰明能干堅強的農(nóng)村婦女，還是個心靈手巧的女人。在那個窮得人吃人的年代里，家里沒有男丁的情況下，年邁的奶奶獨自帶著小孫女在農(nóng)村里的艱難生活可想而知。目不識丁的奶奶會刷紙，會用竹子編織很多農(nóng)村農(nóng)用工具，特別是農(nóng)村里打谷子收玉米要用于曬干的一種農(nóng)具—曬墊，曬墊就是用竹子編織而成，用它曬農(nóng)作物既通風又利水，屬于農(nóng)村里面的一種大型農(nóng)用工具，家家戶戶必備的涼曬農(nóng)具，所以需求量很大，奶奶為了多掙錢，常常白天刷紙，晚上熬夜編織曬墊。童年時代的英子每天跟奶奶形影不離，在槽戶家的刷紙桌前奶奶教英子學刷紙，在那家徒四壁的房子里小小的英子跟在奶奶后面學編織曬墊。小院子里的生活雖清貧，堅強的奶奶卻把最深沉的愛給了英子，既是奶奶又是師父，她不僅教會了英子很多編織手藝，還教會了她很多家教禮數(shù)。

時間在飛轉(zhuǎn)，英子長大了，出落成了一個美麗的大姑娘，可是奶奶卻一天天變老。奶奶有塊心病，就是要給英子找個好婆家嫁出去。這天夜里，奶奶拍著英子的肩膀說：“英，你下個月就滿16歲了，我托人給你找了個婆家，已經(jīng)把你的八字送過去了，人家回話說你們八字很合，奶奶準備就在下個月把你嫁過去?！庇⒆颖е棠陶f：“不，奶奶，我要跟你一起生活，我哪也不去，我不嫁，我走了，你一個人怎么辦？我要給你養(yǎng)老送終！”奶奶語重深長地摸著英子的臉：“英，女大不中留，你遲早要嫁人，奶奶最大的心愿就是把你養(yǎng)大，親眼看你嫁做人妻，有個自己的家?！庇⒆庸虻乖谀棠堂媲埃棠虧M是褶皺的臉，想起奶奶一直以來的辛苦勞作，她瞬間明白奶奶的心，奶奶畢竟年齡大了，身體大不如從前，不知道還能陪伴她多久，只有趕緊給孫女找個婆家，好有個夫君保護她最愛的英子，她才安心。(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最讓英子記憶猶新的是在出嫁的時候，奶奶傾其所有地為她置辦了的那條棉絮，那是奶奶沒日沒夜干活攢下的積蓄。聽英子說那個時候太窮，很多人家嫁女兒就是女兒上花轎，基本上沒有什么嫁妝可言，有的甚至直接跟著人家走過去，就算出嫁了。奶奶能為英子置辦棉絮，而且還足足有六斤重，在左右鄰舍眼中已經(jīng)是很風光的了。奶奶在英子要上轎的時候抱著她說：“英，從今天開始你就是人家的人了，嫁過去好好過日子，你從小沒有爹媽，把公公婆婆當自己的親爹媽孝敬，自己的人（老公）要自己珍惜愛護，你心疼他，他才會心疼你。奶奶沒啥子留給你，就給你留句話，只要雙手勤快不偷懶，就餓不死……”英子含淚點點頭，奶奶的眼睛里也噙滿了淚，但是就是沒有滾下來，奶奶用她那雙滿是老繭的手擦干英子臉上的淚花說：“英，別哭，老輩人說閨女出嫁不能哭。你出嫁了，奶奶也沒什么牽掛了?！蹦棠滩簧岬啬克椭佑H隊伍抬著花轎離村子漸漸遠去，直到聽不到嗩吶聲。

英子帶著奶奶深深的祝福，懷著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嫁到了夫君富貴家。名字叫富貴，其實家里一點不富貴，依然一貧如洗。英子聽奶奶說過，富貴是獨子，比英子年長9歲，那年已經(jīng)25歲，是個裁縫，他和他父母一樣都是少言寡語憨厚的老實人。英子環(huán)顧了一下家徒四壁的新家，望著這個高過自己一個頭的夫君富貴（那個年代男女第一次見面只能在成親當天），黑呦呦的肌膚，一雙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可能是出乎意外的看到自己娶到這么可愛的嬌妻吧，傻傻的笑著露出了兩排潔白的牙齒，左手不停地來回摸自己的頭，挺好看的小伙子。再看看富貴父母身上補丁補了一層又一層的破爛衣服，雖然破但是洗得很干凈。好吧，這就是新家了，奶奶說過，只要不偷懶就餓不死。

富貴他們村屬于丘陵地區(qū)，田里種谷子，地里種玉米、大豆，沒有多少竹林，造紙的槽戶很少，英子的刷紙手藝無用武之地。英子過門的時候正是秋收時令，打田里的谷子和收山上的玉米，男人們能干的挑抬體力活她都能干。寒冬臘月農(nóng)閑了，富貴便帶著英子上門去給本村或周邊村的一些大戶人家縫織衣服。有一天他們收工早點，和富貴高高興興回家，英子看到公公婆婆他們身上正蓋著英子的那條唯一的被子，正準備生氣，婆婆驚慌地紅著臉說：“你們今天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天太冷了，我們想暖和暖和一下，馬上給你還回去，馬上?！逼牌潘麄兤鹕戆驯蛔颖ч_，英子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床上沒有像樣的被子，就是幾件破布破衣服，善良的英子一下子明白，只見她幾大步邁過去，拉下婆婆手里的被子，掏出包里的剪刀咔嚓咔嚓的幾下就把那床被子一分為二，她抱起半截被子回屋。富貴和一對老人驚訝地張了張嘴，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接下來的日子里，富貴一家四口人的日子開始有些轉(zhuǎn)變，哪怕是稀飯，一日三餐鍋里都有米煮。英子很滿足，她覺得這可能就是她想要的簡單幸福生活。

英子19歲的時候生下了大女兒，白白胖胖的，一家人都沒文化，在農(nóng)村里老大是女兒都叫大姑。大姑的降臨給這個家?guī)砗芏鄽g樂，英子白天下地干活，婆婆在家?guī)Т蠊?，晚上一家人點著煤油燈圍著大姑，話也比以往多起來。英子說，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們家里一直沒有餓過肚子，照明用的煤油也沒有斷過。

英子和富貴一共生育了四個孩子，生下二姑幾天就夭折了，聽她說那個時候農(nóng)村人把孩子生下來七天的時候得病，沒有熬得過的都叫做得七天風。老三是個兒子，跟父親一樣結(jié)實，活下來順利長大。老四是個兒子，英子說跟老三一樣地身材修長可愛，有些調(diào)皮搗蛋，可惜在三歲的時候不幸染上了天花，那個年代，天花是一種非?？膳碌牧餍胁《?，特別是在貧窮落后的農(nóng)村地區(qū)得了天花卻不知道是流行病，所以感染率也非常恐怖，死亡率非常高，凡是感染了天花病毒的人，能活下來的堪稱是奇跡，俗稱是鬼門關(guān)去走了一趟回來的，小兒子老四便在這場災難當中沒有抵御過病毒的吞噬，最終殞命夭折。

屋漏偏遇連夜雨，細糧關(guān)來襲，除了沒有糧食，食用鹽巴同樣非常短缺，富人們就是拿著錢也買不到鹽，很多人都缺鹽，而引起全身水腫。英子的一家也不例外，先是兩個老人全身浮腫，臥倒在床，再也起不來床，接著就是富貴，同樣的癥狀一病不起了，所有的重擔都壓在了英子的肩上。這天，英子在外面勞作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腿非常的笨拙不聽使喚，她把褲腿往上一提，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也腫得亮堂堂，沒有二兩力氣連走帶爬艱難地回到家里，移動著不聽使喚的雙腿熬了一鍋菜稀飯，大姑看到媽媽把飯做好，就飛快地跑進爺爺奶奶的房間大聲叫：“爺爺奶奶，快起來吃飯啦，我媽做好飯了?！笨墒谴采咸芍娜藳]有了一點回音，大姑扯著被子拉著奶奶的手不停地拽，只見奶奶的嘴在顫抖，可是不出聲。英子驚聞大姑的呼叫，一路爬著到奶奶床邊，伸手摸摸奶奶的鼻孔處說：“你奶奶已經(jīng)死了?！彪S著奶奶的離去，爺爺接著也在第二天的早上永遠地閉上了眼睛，下不了床的富貴得知父母都撒手人寰，也在幾天后咽氣離世，英子她們?nèi)锬妇拖褡隽藗€惡夢一樣，明明好好的一大家人怎么在短短的七天之內(nèi)就赫然躺著三具親人的尸首。

欲哭無淚的英子咬咬牙，此時的自己千萬不能倒下了，必須撐起這個即將倒塌的家，再窮再苦再累也要給親人們置辦個棺材。于是，趕緊托人給山那邊的遠房親戚帶口信，因為她聽說那戶遠房親戚家里窮得正準備賣掉家里面的樓板換米換鹽，英子用自己積攢的私房錢買來他們家的樓板，請本村的木匠打制簡易棺材。木匠干的是體力活，家里又沒有人出力搭把手，又一起要打三個，工期長，英子把家里所剩無幾的米和著干紅苕葉煮稀飯，又沒鹽，肯定很難吃，木匠吃不飽沒力氣干活，英子沒少給木匠磕頭說好話，央求木匠抓緊時間，不然尸體要臭。打制完一個就入斂一個，當時又請不到幫忙抬的人，因為都餓得沒力氣，沒人愿意來幫忙，怎么辦？英子叫來一對兒女：“我一會兒抬腦殼這頭，你們兩姊妹抬腳的這頭，抬不起就說話，歇一會繼續(xù)抬。”英子沒有哭，也沒有流淚，沒有任何表情，似乎也沒有半點哀傷，更加不管孩子們愿不愿意抬？能否抬得動？就這樣，三娘母抬三次，不知每次抬了多久才終于讓親人們?nèi)胪翞榘病?/p>

此后，孤兒寡母的三娘母相依為命，時年30幾歲的英子銘記著奶奶的話：只要人還活著，有勤勞的雙手，不偷懶，永遠都不會餓死。她拖著滿身的不適與病痛，靠幫別人縫制衣服、編打曬墊掙到些少得可憐的錢來維系著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她從沒哭過，從沒有輕易掉過一滴淚，再苦再累也要堅強面對，她暗暗地發(fā)誓：我一定要撐起這個家，要把一雙兒女撫養(yǎng)長大成人。

英子在家做手工能買點大米，大姑帶著弟弟滿山挖野菜，大米和著野菜煮一鍋熱騰騰的稀飯，三娘母能吃個飽。因為英子年輕，身體也恢復得快，日子慢慢地一天比一天有所好轉(zhuǎn)。

這天晚上，英子坐在床頭，拿出枕頭底下那積攢了多日的錢，反復地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夠啦，終于夠自己買竹子的錢啦。她買來一些竹子，再花成竹篾片，再自己編打曬墊去賣，再也不用只專門掙別人的工錢，這是英子有生以來第一次做生意，她開始賺人生的第一桶金。

在農(nóng)村里，基本上都是男人花竹篾片打曬墊，沒有哪個女人會學這個手藝，英子就是個例外，她不僅竹篾片花得薄，曬墊也打得密實，起初拿到市場里特別出賣相，總是第一個成交賣出手。后來，十里八村的都知道有英子這么個女手藝人，都跑家里來預定，英子的曬墊供不應求。

晚上，英子點著煤油燈繼續(xù)蹲在打了一半的曬墊里用那些竹篾片一片一片地來回交編著，大姑也學著媽媽的樣子在她后面交編著那些竹篾片。突然，大姑打破了沉默，她若有所思地對英子說：“媽，我想和弟弟去上學?！庇⒆宇^也沒抬，也沒放下手中的活就答：“還是要讀得書才好，你們明天就去吧?！?/p>

次日后，這個家里時不時地傳來孩子們的朗朗讀書聲和英子用木板拍打曬墊的節(jié)拍聲，這也許就是英子一家奏響起的幸福樂章吧。

這年的春天里，鄰村有個中年喪妻的二哥闖入了這個家，打破了英子三娘母平靜的生活。據(jù)說公子哥一般的二哥出生在大戶人家，打出生起家里自設(shè)私塾并請有老師授課，后來，因為家庭和社會的種種原因衰敗落魄了。

風流倜儻的二哥早就聽聞過村里人講，有這么一個女子不僅心靈手巧還特別會勤勞持家，守寡多年至今還未嫁人。二哥心動了，他假裝去英子家買曬墊。二哥雖然個子不高，但是非常聰明，狡猾狡猾地自圓其說，說是李大哥來買過她的曬墊，說曬墊打得好，竹篾片花得薄，還打得密實，是他介紹來買曬墊的。英子淺表地打了個招呼，繼續(xù)蹲著打曬墊，二哥就蹲在英子家大門口的石礅子上有事沒事地找話和英子聊天。這一蹲就過去了半天，大姑在廚房里做好飯喊：“媽，吃飯了?！庇⒆涌戳艘谎鄱缯f：“一起吃吧?！倍邕€真的沒客氣，就像在自己家里一般，他也著實餓了，叫一起吃就一起吃。自從二哥吃了第一頓飯后，天天都來，依然在那個石墩子上一天一晌午的蹲，餓了就厚著臉皮跟著一起吃飯。一段時間下來，喪失多年的英子明白二哥的心思，這個語言豐富，還幽默風趣的男人來我們家是有目的的。大姑看到這個人天天都不客氣地來我們家吃飯，沒有給二哥好臉色，心里想：“一個大男人，不干活，天天來我們家吃飯，以為我們家的飯是槍打來的嗎？太不像話了?！钡?，她看媽媽似乎沒有一點點討厭這個男人的跡象，反而兩個人天天一起聊天擺龍門陣。鄰居也常?？吹蕉鐏碛⒆蛹遥刑?，一鄰居大娘拉著大姑把嘴湊到耳朵邊悄悄地說：“大姑，你媽要改嫁了，你和你弟弟以后就要叫那個男人爹了。”大姑聽到這話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個男人想當他們的爹，難怪不得天天都來我們家?；丶液蟮拇蠊帽е欢碌牡艿芸蓿骸暗芄罚院?，媽如果跟著別人走了，我們兩姊妹過，我們才不喊別人爹哦。”弟弟摸著姐姐的臉說：“姐姐，今天媽讓我喊過那個人爹了，他還給了我一顆糖?！痹瓉?，就在今天早上，二哥向英子表白了：“英，你死了男人，我死了女人，巧合的是，我們都自己帶著一兒一女，我的孩子缺媽，你的孩子少父，我們兩個家庭都不容易，不如我們兩家組合成一家吧，大家都有個照應，怎么樣？”英子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她有所顧慮了，她擔心：二哥和自己一樣也有兩個拖油瓶，而且孩子們年齡也相差不大，如果跟二哥一起生活，那就是要養(yǎng)四個孩子，負擔不是一般地重，況且二哥會對我的兩個孩子好嗎？我的孩子們會接納二哥嗎？”二哥見英子猶豫不絕便拍著胸脯對英子說：“英，你放心，以后我們成一家人了，我們?nèi)魏问露疾粫直舜耍ê⒆觽兌际俏覀兊?，永遠不會有你的、我的的說法。”二哥說完就抱起旁邊的老三：“老三乖，喊我爹，我給你糖吃。”老三看看那顆饞得不行的糖，又看看英子，沒有英子的允許，他真的不敢要。只見英子紅著臉說：“叫爹吧，以后他就是你爹了?！惫Ψ虿回撚行娜?，二哥終于抱得美人歸！

英子請來了幾個挑夫，把家里面存的糧食，包括一些農(nóng)具、衣柜、柜子，還有拆房子的木料都帶去二哥家里。

二哥背著老三，英子背著幾床被子，大姑背著她最心愛的小柜子，四人邁著輕盈的步子往著幸福的未來走去——

二哥雖不是廚子，但是會做一手好菜。第二天，二哥把自己喂了幾個月的那只大肥鵝殺掉，和著一只大冬瓜紅燒了一大鍋（農(nóng)村里的鍋可大了），炒了幾個小菜，叫來了自己的幾姊妹和村子幾個要好的鄰居。大家圍著一張大方桌，坐的坐，站的站，好不熱鬧，這算是為迎娶英子操辦的隆重酒席。

幾杯酒下肚，二哥把四個孩子叫到跟前，當著一桌子的人，指著英子，清了清嗓子說：“你們四個都聽好了，從今往后，在我們這個家里，我和她就是你們的爸爸媽媽，你們以后就是親兄妹，挨著年齡大小來排，大姑還叫大姑，二姑，三娃，四娃。我們一家人不分彼此，團結(jié)，家和才萬事興?！薄芭?，知道了!我們記住了！”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回答。四個孩子旁邊還有個高高的大男孩，英子正想問，二哥指著這高個子說：“這是我兄弟的兒子，我兄弟他們走了幾年了，孩子是孤兒，他也是我家的血脈，我不可能不管，以后，我們還要一起養(yǎng)?！碧彀。膫€還要加上一個，五個，這擔子？英子沒有懼怕，勇敢地點頭應允著。

客人們散去后，大姑二姑幫著英子收拾，二姑比大姑小幾歲，她可喜歡這個媽媽了，常常跟在英子左右，媽長媽短地叫。三娃戴著一頂幾乎看不見花紋的線線帽，一跑起來帽子頂上兩個絨球一擺一擺的，英子拉過滿臉臟得只剩下兩個眼睛的三娃說：“來，洗干凈，準備睡覺?！彼耐尬嬷鞙惖綃寢尪呎f：“媽，三娃的床臭得很，床是稀的，有一淌尿還沒干，我才不和他睡?！庇⒆悠鹕聿粮墒?，快步邁進臭氣熏天的屋里，往床上一看，天啊，床上鋪著一張不漏水的大油布，大油布的中間明晃晃的一淌尿。三娃比四娃大點點，三娃從小就有尿床的毛病，多大了還改不掉。英子迅速地把油布的四只角往床中間一折，提起就往屋外倒去。英子把床收拾干凈后，把自己背來的床單和新被子一起鋪在床上，三娃站在旁邊默默地看著媽媽鋪上了干凈好看的床單和被子，以為這個媽媽會批評他，說他邋遢，不讓他再睡這張床了。結(jié)果，只見媽媽轉(zhuǎn)過身對三娃說：“趕緊脫了衣服睡覺！”三娃一聽，趕緊脫掉穿得油亮亮的衣服褲子，兩兄弟一同鉆進了暖和的被窩里。三娃看到媽媽彎著腰抱著他才脫下來的臟衣服出屋了，接著聽到舀水的聲音。很奇怪，打從那時起，三娃再不尿床了，身上也不臟兮兮得發(fā)臭，每天都穿著干干凈凈的衣服。英子給這個家?guī)淼牟粌H僅是物質(zhì)，還有久違的母愛！

當年臘月三十的早上，英子挺著大肚子挑著鐵水桶一擔又一擔地把廚房外合水邊的石頭缸子裝滿水，她心里很清楚這孩子已經(jīng)足月，應該就在這兩天就要生了。正想著想著，突然孕肚一陣陣痛來襲，她邊放水桶邊喊二哥：“鍋里的臘肉香腸煮好沒有？煮好了，就趕緊撈起來切塊給我吃，不然就要不得吃了，我快生了?！倍缏犅勞s緊起鍋，撈起一塊臘肉切了半截給英子。英子接過肉就大口大口地啃咬起來，她知道只有吃飽了才有力氣生娃。

“哇哇”嬰兒的啼哭聲傳來，英子和二哥的第一個孩子順利出生?！笆莻€女兒，我很想要個兒子，不過這娃兒胖得還是乖，就叫三姑吧，”二哥看著襁褓里的三姑很遺憾地說。二哥他們那輩人是很典型地封建，總喜歡和別人攀比生兒生女，生兒子才有面子。

幾年下來，英子和二哥共同生育兩女一兒：三姑、幺姑、老幺。終于老幺是兒子，二哥心里樂開了花，英子卻抱著孩子心里想：“你都年齡這么大了，不知道還有沒有能力養(yǎng)大哦？”

英子知道二哥是公子哥長大的，沒干過啥農(nóng)活，每天都讓二哥在家做飯喂雞鴨鵝豬，英子主外干男人們干的重體力活。日子雖然艱辛，但是他們最大的成就就是相繼養(yǎng)大了8個孩子。

幾年后，高個子讀完高中參軍去了，大姑二姑長大分別嫁人。四娃也參軍入伍，在部隊上的時候，家里就說親定婚，他的婚事很順利，沒折騰父母，退伍就結(jié)婚生娃娃。三娃聰明過人，在同齡人中出類拔萃，被選派去讀書深造，后來成為了這家子最有文化最有出息的人，也成為二哥人前人后最驕傲的本錢。隨著孩子們的長大，英子他們也漸漸步入老年，對于英子來說，這時間就如彈指一揮間的事情，仿若昨天自己都還是那個初長成的大姑娘，今天也做奶奶、婆婆了。

老年的英子對于孩子們的婚事可是操碎了心，子女那么多，姑娘從看人戶到出嫁，兒子從定婚到結(jié)婚，樣樣都要英子操持。三娃定婚，男女雙方交往一段時間，鬧意見要分手，英子和二哥得知消息后，打著火把連夜趕往三娃上班的地方。一眾人坐下后，英子先說：“三娃，你雜個回事？不好好地對人家，何必這樣子鬧呢？”三娃怒氣沖沖地說：“才不知道你們這么晚了跑來干啥哦？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倍邕叧橹~子煙，邊手里拿著一片煙葉在裹，慢悠悠地說：“三娃，你們能不能別鬧？好好過日子，這樣吵吵鬧鬧，別人聽了以為是沒吃的在吵呢，肉、米、油、蛋、雞、鵝、鴨、菜家里都有，缺啥拿啥，哪一樣少得了你的？”三娃也無語了，分手風波暫且平息下來。

英子聽說二姑兩口子拌嘴吵架，說二姑老公還出手打人了，這還得了，娘家人必須要給二姑撐腰，她連忙帶上四娃媳婦一同前往。還沒進門，就見到二姑老公站在屋外，英子兩手叉腰，怒目圓睜地指著他的鼻子厲聲說道：“她一丁點大到現(xiàn)在，我都舍不得拍一下，哪輪得到你給我打？你聽好了，如下次手發(fā)癢想打人，不準給我打，給我送回來，我饒了你，我就不是人！”這氣勢嚇得二姑老公見勢不妙連連求饒：“妻娘，他舅娘，我不敢了，再也不打人了，你們原諒我！”

隨著四季的交替變化，三姑幺姑長大嫁作人妻，幺娃初中畢業(yè)后也應征入伍當兵服役。此時，年齡都在70歲左右的英子和二哥，他們終于含辛茹苦的把這一群孩子們養(yǎng)大，且都飛離了家，離自己最近的只有四娃。退伍的四娃，不知什么原因患上了眼疾，因為種種原因耽誤了最佳治療時間，最后落下視線模糊看不清。但倔強的四娃除了堅持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務(wù)事和簡單的家活外，因從小看著媽媽用竹子編織各種農(nóng)具，并繼承了英子的心靈手巧，也摸索著編織各種農(nóng)具，有人買就賣，沒人買就送給幾個姐姐妹妹。后來，可能是病情越發(fā)地加重了，四娃少言寡語的性格，又不愿意向誰傾訴自己的難處和苦痛，也不想給家庭和社會添加麻煩，在那年的秋天，剛剛收完谷子，曬干入倉，四娃選擇走上一條不歸路，結(jié)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英子聽聞噩號，丟下正在割豬草的刀，踉踉蹌蹌地跑進四娃的家，嚎啕大哭：“四娃呢四娃，這是造什么孽啊？你怎么就走了啊？我都還沒死，你雜個就死在我前面了??？”四娃老婆也抱著英子哭：“媽啊媽，他雜個這么狠心就丟下我們??？他生病了，有病就治病，又沒說不出錢跟他治，他就這樣就走了，我?guī)啄锬冈趺崔k啊……”，兩婆媳抱在一起哭成了淚人。老年的英子經(jīng)歷了喪子之痛，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凄涼可想而知。

一輩子做慣了農(nóng)活閑不住的英子，喜歡種田地，養(yǎng)殖家禽，她總說自己種植得有，養(yǎng)得有，不花錢買，想吃啥就吃啥。對于英子來說，這可能算是她最有幸福感的理由之一吧。英子70多歲的時候，三娃在城里買了大房子，幺娃也在城里成家立業(yè)，子女們都勸說二老別再勞累了，該享享清福了，商量著說把田地給別人種，英子死活都不愿意，家里的幾畝田地全部自己種收。到了80歲的時候還要犟著種，害怕別人給她種了點去。英子常年累月地勞作、下田地、編織各種農(nóng)具，她的一雙滿是老繭的手全部變形，再加之在前幾年就查出患有類風濕，醫(yī)生說過：“類風濕病人就是要不停地活動筋骨關(guān)節(jié)，如果停下來不動，血脈不通就會痛，甚至更加嚴重，最后癱瘓。”也只好任由她作吧。80多歲后的英子，突然風濕病加重，半邊手舉不起來，半邊腳也邁不動。幺娃放下工作，背著老媽四處求醫(yī)，幸得醫(yī)治及時，英子差點就癱瘓。在城里療養(yǎng)數(shù)月后，英子又吵著要回鄉(xiāng)下，開始下地勞作。

幾年后，英子快90歲了，二哥90多了，子女們再也不能讓二老在家獨居干農(nóng)活了，商量后決定把二老接去城里跟著孩子們生活。二哥首先提出，他想去和三娃一起生活，英子自然就被幺娃接到自己家里。

古語說得好：“少時是夫妻，老來是伴?！庇⒆雍投缇瓦@樣被硬生生地分開，開啟了各自的養(yǎng)老生活。剛開始的時候，他們在孩子們的幫助下，基本上一個星期能見上一回面，并坐一起吃頓飯，偶爾還能見到二老打情罵俏的場景。后來，在二哥身體還硬朗的時候，英子的腿越來不行，走不動了，他就一個人來幺娃家看望英子，擺擺龍門陣，有時也會住上幾天。

幺娃聯(lián)系好醫(yī)生，對英子說：“媽，你的風濕病越來越嚴重，腿還無名發(fā)腫，我們帶你去看看醫(yī)生?！甭犝f要帶她去看醫(yī)生，英子嚇得打抖，她說她最怕去看醫(yī)生打針。在大家的哄騙下，她才同意去看醫(yī)生。幺娃專門弄來個新輪椅，推著她去醫(yī)院，醫(yī)生見她年齡這么大了就說先量量血壓，量血壓時英子就嚇得閉上雙眼，臉上做出非常痛苦的表情，只聽到醫(yī)生說：“量完了，老人家，你血壓正常，一點不高，哪里痛了？”英子才放下緊張的神情，她指指踏在輪椅上的腿說:“醫(yī)生，我的腳腫得像木棒一樣，白天晚上還火辣辣地痛。”幺娃蹲下身把媽媽的褲腳輕輕卷起來，醫(yī)生看后，用手示意幺娃跟他走別的屋去。幺娃忐忑地跟著醫(yī)生來到另一間屋，醫(yī)生說：“你媽這腿保不住，骨頭和肉都有壞死，要截肢，而且截肢后，還不能保證骨頭和肉不繼續(xù)壞死，她90多歲了，能不能下得了手術(shù)臺，我們也不得而知，你要考慮清楚。”幺娃很吃驚地看著醫(yī)生問：“你的意思就是，我媽這腿沒治了？那總不能讓她一直痛下去啊，開點止痛的藥給她吃吧。”

在城里和幺娃一起住的日子里，英子的牙早掉光了，只剩下一顆門牙值班。英子最喜歡吃肉，幺娃一家人經(jīng)常燉肉燉豬蹄，把肉切成末拌飯，后來，就把肉打爛煮稀飯。每次，英子端著碗，看著她可口的菜和肉時，嘴上就念道：“不曉得你老爹現(xiàn)在吃飯沒有？是不是和我吃的一樣哦？是不是身體還是好好的哦？”她想二哥了，她小心翼翼地對幺娃說：“你哪天休息？我好多天沒見過你爹了，你帶我去看看你爹?！庇⒆記]有白疼她的這個幺娃，每次，在回家的路上或樓下，還不忘給英子買些她最喜歡吃的零食，老來還小這是真的呢。每到周末，幺娃總會從沒有電梯的五樓背著老媽上下樓，再用輪椅推著出去和老爹見面約會，英子還會偷偷地塞點自己的零食給二哥，還生怕別人看見。幺娃帶著二老逛街、逛公園，偶爾還講點幽默段子逗二老開心。時間過得太快，要告別對方，各自回家了，英子一言不發(fā)，她的心情是五味雜陳，她多想陪著二哥形影不離啊！多想彼此相互照顧對方??！可是，自己都成這個樣子了，條件不允許，不能給孩子們添亂。其實，二哥也何嘗不是呢，老伴就是老來的伴兒啊。此時，彼此的這個轉(zhuǎn)身，便成了永別。

這一年的冬天，天氣降溫得很厲害，家里人剛剛給英子洗完澡，換上干凈的衣服，給她戴上一頂黑色的有內(nèi)膽的毛線帽子。她若有所思地坐在床邊找其他的帽子，突然，她摘下頭上的帽子，戴上別的帽子，把還留有她體溫的帽子遞過來說：“這天氣太冷了，你爹肯定還是冷，他最怕頭冷，你們把這頂帽子給他拿去?！彼稍?，就在這天，和她相濡以沫了一輩子、心心念念牽掛了一生的二哥，享年96歲的二哥永遠地離開了她，離開了這個美好的世界。他走時給英子心靈感應是他冷，這也許應驗了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緣故吧，

次日，子女們在接英子回老家的車上，一車人都神情凝重沒人說話，她突然問：“是不是你爹死了？你們心急忙慌地接我回老家去?！币卉嚾硕济婷嫦嘤U，再睜大眼睛地看著她，滿臉折皺的臉居然沒有憂傷，面露無奈。只見她喃喃念道：“今年足足96歲，明年才97歲，還是活得久了?！背鰵浿埃⒆觼淼蕉绲撵`柩前，她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二哥的臉，聲淚俱下地說：“你倒好，你一輩子倒去了，你怎么走到我前面去了？你丟下我一個人活哦？你到天那邊等我……”

二哥走后，英子的身體每況愈下，送去醫(yī)院就醫(yī)，醫(yī)生很誠懇地說：“年歲已這么高了，何必來醫(yī)院受罪？看不到血管，已經(jīng)沒法輸液了，帶回家吧。”英子癱睡在床上數(shù)月后，從起初的稀飯進食到喂湯湯飯，再到只能喝水度日，她瘦成了一張皮。她常常對家人說她看見了二哥來看她，白天晚上地陪她聊天擺龍門陣，有時她還睜著眼睛喊：“媽！媽！媽！媽你來我家了？”有時還哭得稀里嘩啦地說：“你們快去幫我找找我媽，我想我媽了！”也許有人老后小腦萎縮的緣故之一，也許也有她刻骨銘心的記憶的原因吧。還是冬天，天氣也像二哥走的那天那樣地冷，三姑來看望媽媽，幺娃同姐姐商量：“媽已經(jīng)十多天不進食了，恐怕時日不多了，我們滿足她最后一個心愿吧，她這輩子最放不下的還是她的老家，不如，我們把媽送回老家，把鄉(xiāng)下的房子打掃干凈，輪流在老家陪她。”

幺娃一家和三姑姐姐第二天一大早就驅(qū)車回鄉(xiāng)下，把鄉(xiāng)下的老房子里里外外收拾出來，打掃得干干凈凈，并鋪好床，準備就在鄉(xiāng)下陪老媽，大家都想：興許老媽回老家就會好起來。一切就緒，回城接上老媽，幺娃告訴英子說：“媽，走，我們回老家去，我們以后就天天在老家陪你，你高興不？”英子一聽，馬上來精神氣說：“是不是哦？太好了，走吧，回老家去?！币姷嚼蠇尮媸怯芯穸嗔耍诨丶业穆飞?，還買了些桔子，大家邊吃邊聊天，英子還說：“你們能不能別吵我，我想睡覺?！?/p>

車停在老家外的路邊，幺娃打開車門，和著蓋在英子身上的被子，把她抱下車，邊爬石步子邊說：“媽，我們回老家了，你看見沒有？看，我們回鄉(xiāng)下了，看到我們家的堂屋沒有？”帽子遮著她的眼睛，她用手抬了抬帽子回答：“哦，硬是回老家了，太好了！”幺娃把老媽放在床上，給她蓋好被子問到：“媽，喝水不？”英子回答了一句：“我要喝水！”這句“我要喝水”成了英子最后的遺言。當幺娃把水端進來放下，他湊到老媽耳邊說：“媽，等水涼一下，有點熱?！睕]有回聲，“媽！媽！媽！”盡管幺娃不斷的撕心裂肺哭喊聲傳遍了整個院子，再也沒有回聲。她的臉上沒有一絲痛苦，沒有一絲遺憾，安安靜靜得像睡著一樣，了卻了自己一生的夙愿：落葉歸根，在自己的老家仙世。辛苦了一輩子、操勞了一輩子，如今燈枯油盡的英子走了，在經(jīng)歷了人世間風風雨雨的93年后，她永遠地離開了這個美麗的世界，遠赴天堂，找二哥約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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