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講究鳳頭、豬肚、豹尾，寓意深刻的一場噩夢，恰好是《水滸傳》的結(jié)局豹尾。

從七十一回以后，梁山好漢都失去了英雄豪氣，甚至也失去了鮮明個性，這肯定不符合施耐庵先生的本心。但是然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大明天子和將相公卿希望梁山好漢卑躬屈膝受招安，那就會有一百種方式達(dá)成目的，施耐庵、羅貫中不肯從命，也有很多人愿意代勞。

既然通行版水滸傳可能是他人代勞，后世文人按照自己的意愿或讀者需求進(jìn)行續(xù)寫，也就不顯得突兀了。半壺老酒最喜歡的水滸續(xù)書是程善之先生的《殘水滸》，因為這本書中魯智深、武松、林沖、史進(jìn)等真好漢都去了老種經(jīng)略相公那里當(dāng)了軍官，李逵、董平等惡貫滿盈的家伙，則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李逵在洗澡的時候，被一丈青扈三娘一箭穿心，雙槍將董平被他搶來的程小姐毒斃，死的時候縮成一團(tuán)，只有一條狗大小。

《殘水滸》還揭開了晁蓋中箭真相：梁山軍二打曾頭市活捉史文恭后，林沖留意檢點，發(fā)現(xiàn)他壺里的箭，沒有一枝刻過名字的，而且刻字的箭，和史文恭所佩的弓，也長短不配。后來兩個小校打架，吵罵中一個指責(zé)另一個奉命射殺了晁蓋，宋江手起劍落，將那兩人殺而滅口。

晁蓋中箭真相曝光后，宋江會不會被阮氏三雄生托活剝，《殘水滸》沒寫，但是讀者諸君都能猜得到：“宋江回過頭，早瞥見三十幾對眼珠，一顆顆冒著無限殺氣，齊齊向身上射來。宋江坐在殺氣之中，不言不語，縮著頭，靜候赦書。”

以阮小七的閻王脾氣，是絕不可能讓被俘的宋江得到赦書的。林沖在種家軍已經(jīng)當(dāng)了高級將領(lǐng)，他不肯在“公?！彼谓淖嗾律虾灻瑪[明了是想置宋江于死地。被梁山第一“毒人”惦記上，宋江有九條命也活不成——林沖可以砍他十刀。

我們細(xì)看水滸前七十回，就會發(fā)現(xiàn)除了魯智深與林沖、史進(jìn)、武松情同手足之外，其他“好漢”基本都是互相欺瞞、爾虞我詐甚至栽贓陷害：霹靂火秦明、美髯公朱仝、圣手書生蕭讓、玉臂匠金大堅、神醫(yī)安道全、一丈青扈三娘，這些人都被宋江吳用坑害不淺，尤其是大名府首富玉麒麟盧俊義，更是被弄得家破人亡。

如果不是吳用和李逵挖坑設(shè)套，盧俊義根本就不會離開大名府，李固也沒機(jī)會鳩占鵲巢，幾年后靖康之戰(zhàn)打響，他也就有了報國之門。

以盧俊義的武功，在戰(zhàn)場上打出一個萬戶侯，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宋江為了壓制林沖，偏要把盧俊義坑上山來（宋江吳用定計坑盧俊義的時候，關(guān)勝還沒帶兵征討梁山）。

盧俊義上山后散盡家財以打消宋江疑慮，從腰纏萬貫到一文不名，盧俊義心中肯定是很不痛快的，于是他就在梁山一百單八將排完座次后，做了本文開頭的那個噩夢。

在《殘水滸》中，盧俊義被噩夢驚醒之后，一連好幾天心神不定，最后居然病臥在床，還對前來探視并尊稱他為“員外”的浪子燕青大發(fā)雷霆：“你左一聲員外，右一聲員外，怎地？你須知道我現(xiàn)在做強(qiáng)盜了，叫我盧強(qiáng)盜好了，叫什么員外？”

看著痛心疾首的盧俊義，燕青長嘆一聲后，就把盧俊義被騙上梁山后，吳用如何教導(dǎo)李固溝通賈氏，并讓李固到官府告發(fā)的事情原原本本講述了一遍——李逵是燕青的小迷弟，燕青從李逵嘴里知道了全部真相。

盧俊義咬碎鋼牙，燕青卻想到了更危險的一件事兒：“員外曉得，小乙不須再說，添得氣苦，只是今日夢中的事，他們?nèi)缙湟獊韱柌?，員外可說出不說出呢？”

盧俊義也感到了危機(jī)：“那廝猜疑極重，我如說出，他必定說我平地造謠，搖惑人心。我看自從天書石碣以來，那廝神情更壞。其實他做的好事，誰人不知！”

宋江坐穩(wěn)頭把交椅后，對梁山好漢動輒訓(xùn)斥甚至喊打喊殺，連魯智深和李逵都未能幸免，盧俊義的心早就涼了。

作為梁山名義上的二把手，盧俊義的日子并不好過，他的這個噩夢，根本不敢告訴宋江，但是老趴在床上不上班也不是個辦法，于是燕青出了一個主意：“這個夢是不可以公開的，對宋江更應(yīng)該守口如瓶，只吳加亮那廝，不必瞞他。等一會我去把他約來，員外只要做推心置腹的樣子，將夢里所見揀可說的說明，他必然有話寬解。那時你便裝出大徹大悟的樣子敷衍他過去，不但無事，日后還有指望呢！”

吳用果然來了，但卻不是一個人來的，他還帶著神醫(yī)安道全。吳用為什么帶著安道全一同前來，讀者諸君當(dāng)然知道原因。

幸好盧俊義這病也有五分真實，安道全把脈也沒發(fā)現(xiàn)破綻，開了一些順氣宣郁的藥就離開了，接下來就到了攤牌的時間了。

吳用聽了盧俊義的講述，沉默了半天，忽然哈哈大笑，把盧俊義都笑懵了：“你是不是笑我胡說八道？”

吳用剛才沉默半天，就是想詞兒呢：“小可笑是歡喜，是替員外得意。員外做的夢，千真萬確，是將來的預(yù)兆。將來我們一百零八人必定到這一天，是無疑的。替員外歡喜，便是如此?！?/strong>

人嘴兩扇皮，咋說咋有理。吳用把沒理辯三分發(fā)揮到了極致：“我們山寨里一百多位英雄豪杰的弟兄，照員外夢中的景況，一個個視死如歸，甘心為員外舍命。你能得和英雄豪杰的一百零七個弟兄同生同死，卻不歡喜，難道真的要在家里考終正寢，受尋常兒女的眼淚才歡喜么？你太以看重了尋常兒女的眼淚，看輕了英雄豪杰的頸血了……”

吳用的高明之處，就是能把最倒霉的事情說成皆大歡喜，一般人還真不容易找到駁斥之詞。

吳用果然不愧是智多星，他將黑作白、指鹿為馬的功夫已經(jīng)出神入化，盧俊義也借坡下驢：“軍師議論，真是透徹，盧某頓開茅塞，領(lǐng)教多多?！?/strong>

盧俊義假裝恍然大悟，吳用也假裝滿心歡喜：“吳用見盧俊義一時醒悟，也自歡喜，又坐一會，告辭而去?！?/strong>

兩人都在“上墳燒苞米葉子——糊弄鬼”，這就叫“鐵拐李，把眼擠，你糊弄我，我糊弄你?！?/p>

義氣面具背后的梁山好漢，都不敢或不肯表現(xiàn)出相互之間的深仇大恨，但是這一切都肯定瞞不過睿智的讀者諸君：盧俊義做夢，吳用解夢，晁蓋中箭黑幕曝光，燕青為何怕宋江知道真相？盧俊義夢見的只是梁山好漢的一種結(jié)局，如果林沖阮小七發(fā)現(xiàn)晁蓋中箭的真相，會咋處置宋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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