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登臨、說到天瞠，我們看到了不少目標很明確的老一輩人。除了上一篇聊到的重岳和左宣遼，還有令、太傅、老魏、鼠王、太合、槐天裴、老鯉和梁洵。他們都很清楚自己應該做什么。他們武功水平各異，但心境上至少都達到了云裂要求的“立”。

除了賞析他們的魅力之外，對年輕人來說，兩個很自然的問題同樣值得關注：他們是怎么決定自己“立”在哪里的？他們是靠什么堅持在自己“立”的原則的。尤其是看上去境界最高的重岳。

這兩個問題也許是同一個問題。無論如何，一眾剛剛完成自己人生目標的探索的女俠們，也許能給我們一些提示。她們都是根據(jù)什么來決定自己應該做什么的呢？

龍門紫色的林

林雨霞為什么不看看別的選擇就決定接鼠王的班？

也許就是因為她認為不需要考慮其他選項，扔下龍門是她無法接受的選項。龍門就是林雨霞的立足之地、是支撐她的跋涉與登臨的基礎，離開龍門，她的心不安。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十分明確，自己想要的東西離不開龍門。

書中學一遍，生活里再學一遍

和林雨霞類似的還有杜遙夜。杜遙夜終究還是說出了父親當年的那句：“先救貨，后救人?！彼侨绾晤I會到的？是因為父親的一次次重復嗎？是也不是。

爹以前不厭其煩講的那些護鏢的故事，自己其實都記得。

都是一樣的道理，偏偏經(jīng)歷了才懂

人的起點是家庭，但起點并不能定義人，就如同二哥生于歲而挑戰(zhàn)歲，起點至今的經(jīng)歷也許更重要。

尤其是書中的道理、長輩的教誨，雖然在起點處年輕人就已經(jīng)倒背如流了，但要真正“明白”，還是要經(jīng)過跋涉中挑戰(zhàn)和印證。這部分經(jīng)歷讓二哥反對自身，而讓杜遙夜更加肯定了自己的起點——也就是鄭掌柜。

那杜遙夜為什么會選擇物流行業(yè)作為自己的目標？

是從小到大聽聞的故事，是大小齊等年輕一輩的信任。也就是說，是從鄭掌柜手上接過來的故事和因此的憧憬，以及影響力和因此的責任。即便離開了尚蜀，繼承的東西還在，她就依然清晰自己要做什么。

武癡的語言

在與父親的戰(zhàn)斗中，無論是肌肉還是大腦中的記憶，全都涌現(xiàn)了出來。這些經(jīng)歷塑造了如今的槐琥，父親的武術指導是她一切的起點。她無法否認。沒人能否認自己的起點，但可以反對其中的一部分，接受其中的另一部分。

槐琥為什么能夠一邊罵著她爹，一邊把武術練到可以在玉門擂臺打到前十？為什么她即便不像她父親那樣走“武藝巔峰”這條路，也決定要把武術練下去？

她不走武術這條路是因為父親因武術而離她而去，這其中的難受也是她無法否認的經(jīng)歷，因此，她偏離了父親的路。

槐琥繼續(xù)練武，一方面，武術也成為了槐琥如今的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畢竟仗義出手的女俠也可以是她的其中一個身份。

但我認為更重要的是因為，這是父親教給她的重要語言，是她和父親交流的基礎。要說槐天裴笨拙，在武術之外、在教兒育女方面，他是真的笨拙。他只會武術這一門語言。他對槐琥的關愛也只能用這門語言表達。

不同于前面兩位女俠，人生經(jīng)歷讓槐琥走上了不同于父親的路。這一戰(zhàn)之后，槐琥放下了對見父親的執(zhí)著，輕裝繼續(xù)上路。

離開父親的路，并沒有使她不安，和父親在武術方面的聯(lián)系，使她心安。槐琥的家不僅限于地理意義上的龍門，更多的還是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和老鯉他們的、和孑的，以及和父親的。

仇白的仇與浪子回頭

不同于前面幾位，從“家”接過的東西，多少是讓人心安的。仇白“為父報仇”的念頭反而是她不安。她刻畫最多的武術招式不同于赤霄劍術的一往無前，而是完全相反，是三次出招后突然收招。突出一個浪子回頭。

于情，仇白從大哥身上學到了很多；而且她本來就是為了解心中困惑才走上所謂“復仇”的道路，恨意不深。于理，她父親做的事本來就不義，被官方討伐理所當然；何況冤冤相報何時了，她自己也理清楚了復仇本身并無合理性。再加上事實上，她就是打不贏大哥。

仇白宣言要對重岳復仇，出招后劍都沒控住，飛出去了，那一刻仇白不像是前兩次那樣“白羽點水”的武術高手，反倒像是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收住的招式。

這么看來，“立”的基礎不局限于父親，放棄和父親相關的恩怨反而是仇白更加安心。甚至不局限于所謂“家”，無論是離開玉門時，還是追擊山海眾余部時，她都無比坦然。離開了水寨、離開了玉門，仇白依然明白自己應該做什么。

阿納薩的家

阿納薩，無根之人。但截云如今也有自己的家了。

借截云之口，《登臨意》提出了“家”的概念。

人應當可以有一個可以稱為家的地方。

如果家園讓我們可以停下來，不必害怕災難，也不必追趕季節(jié)。

我不明白，那二十年前，師父為什么要離開呢？

你（重岳）待了這么久，這里也不是你的家嗎？

作為“無根之人”阿納薩的一員，截云在移動城市玉門嘗試理解“家”的概念，她想要明白師父的“家”是什么，師父念念不忘的重岳的“家”又是什么。但無論如何，她也不是那么在乎答案，因為有一點她是清晰的，就是自己的家：“耽擱太久，我要回家了?！?/p>

截云從頭到尾都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報恩、回禮、回家。武藝雖然不算頂尖，但心境至少到達“立”的境界。她把自己“立”的基礎，稱為“家”。阿納薩也有了自己的家，再一次明確了一點，“家”不是一個空間概念。

這個“家”是我們日常用語中的家嗎？

何以為家？

我們是不是可以說，家是很多人尋找立足之處的關鍵，但最關鍵的不是所謂“家”，而是讓人安心的立足點。截云說“家”，非家，是名“家”。截云說的家不是日常用語中的“家”，只是為了方便，截云的師父才把那東西稱為“家”。

用蘇軾在《定風波·常羨人間琢玉郎》中的引述來說，就是“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所以“云裂之劍，當立則立”的關鍵、支持“登臨”的基礎，也許就在于“找到安心處”。

重岳的安心處

那用這個結論來理解大哥的話，大哥的家在哪里？若說大哥的“登臨”是為玉門討說法、去挑戰(zhàn)睚，那為什么玉門對大哥這么重要？為什么玉門這么重要，大哥離開時卻這么坦然？

在做極其困難的事情時，在堅持中動搖時，人應該以什么為堅持的基礎？這個問題正是《金剛經(jīng)》中，弟子向佛陀提出的問題：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

大哥目前的狀態(tài)其實就和佛陀的回答很相似——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什么都不“住”，然后“心”就會生出來，接著，做安心的事情。

因為一切具體明確的事物在歲獸的尺度來看大多“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轉瞬即逝，若“立”在任何具體的人或事之上，“挹罷河漢共伶仃”的大哥最終只會重新落入空虛之中。

居住的地方？共同相處的凡人？和大哥的壽命相比，那些東西都太脆弱、太易朽。比起它們本身，它們在大哥的記憶中甚至更持久一些，不能成為內心的基礎。

家人？歲獸的兄弟姐妹之間并非人類的家庭關系，他們長時間互不聯(lián)系，成為不了對方的支撐。

長輩？若你說歲的話，大哥并不想按照歲的路來走。

仇白? 普通人，總得靠那一點執(zhí)念活著。

但大哥不是普通人，漫長的生命中，他的經(jīng)歷告訴他，他生活中沒有任何東西能承載他的執(zhí)念。日子久了，他就放棄了所有執(zhí)念，成為了近似佛陀的境界——

這并不稀奇，如果凡人自然地在人間活千百年，他大概也能很灑脫；如果年和夕沒有退路，遇到思想上的困難時不能靠歲獸的能力逃避——比如躲在山里用墨水畫的墨水畫吃喝的東西，比如回到陵墓中不吃不喝睡大覺——而必須要活在人世間，那么她們也應該有差不多的境界。

大哥的不執(zhí)著是虛無主義嗎？非也，不然他就不會為玉門挑戰(zhàn)睚。夕分不清虛虛實實，否認一切意義，那才是落入了虛無主義的套。大哥不執(zhí)著于一切，那他堅持什么？

只能是堅持自己的內心了，唯有自己內心與自己同壽。

心如明鏡

沒有被繞暈的讀者可能會意識到不對，“立”的基礎應該是堅固的、不變的、不朽的，但心境是不斷變化的，大哥也是有情緒變化的，心怎么能成為“立”的基礎呢？

佛家中有一個很妙的比喻：鏡子。

鏡子面前的東西來來去去，鏡子映出的東西也就跟著變化，但鏡子本身是不變的。

同樣道理，不執(zhí)著的大哥的心就如同明鏡。睚讓玉門陷入了危機，大哥心生義憤，要討一個說法，于是他去了?！拔湔吲矢撸斄杞^頂”，所以面對槐天裴的挑戰(zhàn)，大哥也全力以赴了。離開居住了百年的玉門，心中難免不舍，萬象伶仃的感慨，大哥也不掩飾。

而關鍵之處在于，鏡子中的像是不會停留的。鏡前的東西過去了，鏡子中的像也就消失了。左宣遼明確的提防，讓同袍十余年的大哥無可奈何，于是他嘆氣。但大哥并不見怪。

左宣遼最后的第十八聲擊鼓，依然是讓大哥“驀然停下了腳步”。而即使是停下了腳步，這份欣慰也沒有讓大哥回頭，他只是道了一聲別，也不知向誰說：

走了。

【插一句感嘆，這種微妙的大叔間的浪漫，真是。和去年的尚師父與鄭掌柜的“矯情”一樣都很妙。就單純一聲鼓，沒有音高、沒有節(jié)奏、沒有任何變化和操作的空間。但情感卻真切地傳達到了，不愧是數(shù)十年的同袍情誼。

“關山路遠，總得有人為他送行?！薄?/p>

中華人生哲學最高峰：致良知

“本心”、“心如明鏡”，這些詞相信大家也不是第一次聽說，聽多了甚至覺得無趣、習以為常，視為老生常談，而掃到一邊，聽過、讀過，也就過去了，并不留意。

這里，我想引用一段《陽明先生年譜》中的記錄：

某于此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只恐學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種光景玩弄，不實落用功，負此知耳。

王陽明，王守仁，（結合道釋儒三家，創(chuàng)立陽明心學，著《傳習錄》的那位）他更被人們熟知的軼事有所謂“格竹子格到發(fā)燒”和“龍場悟道”。前者是年少時錯誤的嘗試與困惑，后者是精神上的頓悟。而在經(jīng)歷過治瘟疫、平叛亂、以及渡過平叛后的廟堂風波之后，王陽明把人生大智慧濃縮成三個字，“致良知”。

類似地，鄭掌柜把鏢局帶到這般江湖地位，靠的也就是六個字“先救貨，后救人”。正是能被如此容易概括，才有了杜遙夜那般感慨：

都是一樣的道理，偏偏經(jīng)歷了才懂。

大哥重岳的人生哲學大抵也是如此，別因為“安心”二字簡單而嗤之以鼻。多少大道理都是義務教育內就已經(jīng)講過的道理。

不過要說最接近王陽明的這種經(jīng)歷的，我覺得還是老魏。

老魏這次對林雨霞和黑蓑的安排，可以說是越俎代庖，但太傅依然說“只要你還記得自己的職責”就行?？芍^“致良知”的最佳體現(xiàn)。

前路山長水遠，廟堂風云詭譎。

我真是太喜歡老魏這個角色了。

總結

至此，關于《登臨意》我想說的全部內容就都說完了。

第一篇我們談到了赤霄的劍意，使劍者拔刀淚鋒，絕影奔夜，直面云裂天瞠。是投身入苦暗的、以弱戰(zhàn)強的劍法。

第二篇我們以赤霄的劍意為基礎，延伸到“登臨意”，分析了這個從千年前的圍獵延續(xù)至今的炎國精神，是如何在這次玉門事件的各處體現(xiàn)的?！拔逸咠R登臨，何懼長風起”。

而這一篇中，我們先從幾位女俠切入，聊到了年輕人是如何從家庭的起點出發(fā)，在從起點至今的經(jīng)歷中驗證和挑戰(zhàn)前人留下的觀念，最終找到自己的“云裂之劍”，開始自己的登臨跋涉。

正如同蝕刻章描述中寫到的：“人生當稱意，幾輩共登臨?！比松年P鍵呀，還是“稱意”，也就是稱心如意、符合心意。我把登臨的基礎歸納為“心”，并一次為引，討論了大哥是如何體現(xiàn)中華傳統(tǒng)人生哲學的極致的。

最后還提了一下老魏。炎國廟堂上暗流涌動，其中兇險，想必就是之后的關鍵了。而老魏的覺悟和故事、老陳的成長，我無比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