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距下一站還有多遠(yuǎn)？”黎雅問，裙擺的泥濘讓她逐漸變得煩躁。

“我也不知道，前面應(yīng)該有一個車站，我記得?！贝局I拿著地圖，看向前方無盡的小路，一籌莫展。

這張羊皮卷地圖上沒有文字和圖案，只有一根蜿蜒曲折的白線，并指向北方。線的周圍是漆黑一片，像是戰(zhàn)爭迷霧，唯有被探索之后才會現(xiàn)出真容。

三人行的道路目前來看還算通暢，盡管沿途有野獸出沒，但都被力大無比的蒙哥輕松擺平，幸運的是，這些野獸還沒有口吐人言的本領(lǐng)。

又走了一段路后，背著小行囊的瓦爾迪嗅到了人煙的味道，興奮異常的它跑到了隊伍的最前頭，朝著左前方吼叫。

淳諭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里是中轉(zhuǎn)站，他記憶里有名的地標(biāo)。

這里不是大城市，地理位置略顯偏僻，裂罅繁多，且地貌不整無法修建大型公路，因此只能建立一個集中式的小型中轉(zhuǎn)站來促進(jìn)交通。

三年過去了，中轉(zhuǎn)站的荒涼程度仍和淳諭記憶中的一樣，沒人愿意來這個鬼地方。這里的車都像是精神萎靡的老爺子，走路搖搖晃晃，顛簸不停。

“303號線?！贝局I看著地圖說。

長途跋涉的三人坐在空座上休息，并等著列車的到來。

人聲漸沸，不知是什么原因，車站的客流量漸漸增多，環(huán)境變得嘈雜，很快擁擠的人潮就將車站淹沒。蒸熱的夏天使人群充滿了各種異味。

有一種味道很是刺鼻，出現(xiàn)的也十分突然，并且愈加強(qiáng)烈。

淳諭聳聳鼻子，魚腥味讓周圍行人的抱怨聲四起。

“又是該死的那輛死魚車！”

“忍忍吧，明天過后就沒了。”

擁擠的旅客們一個又一個向后退，生怕沾染上這惱人的氣味。

淳諭拿出地圖，白線指向了眼前這輛破舊不堪的大巴。

“就是這輛?！彼f。

蒙哥看了看四周，在眾人的目送下拉開門上了車。黎雅對異味露出了本能的抗拒，猶豫片刻后用袖子捂住口鼻，隨后上車。

“到你了，瓦爾迪?！贝局I回過頭正準(zhǔn)備招呼它上車，誰料瓦爾迪甩了甩腦袋，忠誠的伙伴最終不敵惱人的魚腥味，撒腿逃離了現(xiàn)場。

“喂——”淳諭想去追，但擁擠的人潮阻斷了視線，瓦爾迪很快就沒了蹤影。

“快點，斧王的時間很寶貴?！避嚿系拿筛绱叽俚?。

淳諭沒有辦法，只能上車。他坐在了司機(jī)的正后方，其余濕漉漉且骯臟的座位讓他別無選擇。

司機(jī)哼著歌，心情很不錯。

他帶著一副墨鏡，穿著豎有高領(lǐng)的大衣，整個身子都蜷縮其中，在魚腥味籠罩的環(huán)境中怡然自得。要知道現(xiàn)在可是夏天，以這輛大巴目前的狀況來看，它似乎不太可能配有空調(diào)。

“你們運氣不錯，今天是我的最后一班車，算你們免費，咳咳——”司機(jī)夸張的咳嗽聲讓淳諭懷疑起這趟大巴的安全性。

作為僅有的三名乘客，他們現(xiàn)在的狀況絕對和“幸運”沾不到邊，被臭味惡心之余還要接受車外行人的嘲笑——“傻子才坐那輛車。”

應(yīng)該沒有“幸運兒”再上車了，大巴很快啟動。

車輪和引擎處傳奏出的吱嘎悶響與司機(jī)的咳嗽聲不遑多讓。車輪徐徐向前，走路“叮叮哐哐”，仿佛是六七十年代老爺子們座下的破舊自行車，在下一秒就會迎來散架。車子背后的尾氣像一團(tuán)漆黑的尾巴，叫周圍行人避恐不及。

“你確定是這輛車？”黎雅小聲發(fā)問，車內(nèi)濃郁的魚腥味讓她實在不愿意開口。

淳諭拿出地圖給她看，上面的白線已經(jīng)重新開始移動，很顯然，這輛大巴雖然詭異，但的確是正確選項。

司機(jī)戴著口罩，腳下有一灘粘稠的小水洼。他在后視鏡中注意到了淳諭的視線，解釋說：“不小心打翻了一杯水，我這就擦干?！?/p>

他拿出一塊稱不上是干凈的毛巾，將車停在路邊，然后彎下腰去擦腳下的水漬。

淳諭這才注意到他的雙手——布滿青筋而且異常粗大，表皮有不自然的卷皺，像是擺放了許久的死魚皮。

“你們可以叫我福德?！备５碌椭^說，在擦拭的過程中，他的墨鏡掉在了淳諭的腳邊。

他幫忙撿起。

“謝謝?！备５陆舆^眼鏡，慢條斯理地把它貼在鼻梁上，遮住了那雙沒有黑色瞳孔的藍(lán)色眼珠。

淳諭僵硬地點頭，心頭狂跳不止。他注意到眼鏡兩端的支架上有膠水的痕跡，而且福德沒有耳朵。

大巴繼續(xù)開動，福德再次哼唱，這次神諭者聽懂了。

【我屬于他，盡管我至今……】

歌聲滄桑還帶些嘶啞，算不上難聽，卻叫人不寒而栗。

（二）獻(xiàn)給未識之神——尼采

我屬于他，盡管我至今

還在褻神者的隊伍里，

我屬于他——我感到繩套，

在戰(zhàn)斗之中把我拖倒，

盡管我想逃，

還要強(qiáng)迫我為他服勞。

我要認(rèn)識你，未認(rèn)識者，

深深抓住我的靈魂者，

像暴風(fēng)貫穿我的一生者，

你，不可捉摸者，我的親戚！

我要認(rèn)識你，甚至侍奉你。

（三）

山路蜿蜒向下，順延至一個小城鎮(zhèn)，有幾處房屋的煙囪孤獨地立在當(dāng)空，卻不見煙火飄起。環(huán)境陰沉，伴隨著淡淡的霧靄，烘出肉眼可見的死氣。

“到站了。”福德一改最初的熱情，開門扔下三人后直接揚(yáng)長而去。

淳諭看著掙扎著漸行漸遠(yuǎn)的大巴，欲言又止。

“斧王知道他不是人。”蒙哥搶先說。

“比起那個，我們更應(yīng)該考慮一下這里的安全。”黎雅深吸一口氣，周圍的死氣讓她皺眉。

沿路到處都是枯死的木樁，幾根電線桿歪倒著，堪堪撐住纏繞的線纜。中心的石路坑洼遍布，明顯年久失修，路的盡頭有一塊銹跡斑斑的歪斜告示牌。

他們走過去。蒙哥每走一步都要左顧右盼，生怕有生物突然襲擊。

【Inns……】

告示牌上后面的文字被古怪的淤泥掩蓋。

嘭——蒙哥猛然一拳揍向告示牌，上面只留下一個淺淺的印記。

斧王的力量絕不止此，但他確實用了全力。

黎雅張手，她掌心處的火焰微弱，亮度甚至不及夜晚的燭光。

“希望這里不是我們的目的地?！彼掌鸹鹧妫袞|西在壓制英雄的力量。

當(dāng)——當(dāng)——鐘聲蕩蕩，三人回頭望向左邊的鐘塔。

鐘塔是周圍最高的哥特式建筑，但尖端已經(jīng)折斷，仿佛是殘破遺跡中的孤高巨人。它身上的白漆已經(jīng)變成了深灰色，墻皮脫落滿是斑駁，指針轉(zhuǎn)動不能，青苔與藤蔓勾連，將時間的重量牢牢鉗住。

鐘塔下方的大門緊閉，門環(huán)處銹跡斑斑，淳諭湊近一看，大門處有塊褪色嚴(yán)重的金色徽標(biāo)，上面能依稀看見“達(dá)貢”兩個字，除此之外還畫有一個人身魚尾的奇怪生物。

“這里看來是一個港口城鎮(zhèn)，看那邊?！崩柩胖赶蛭鬟叺暮０?。

那里礁石遍布，在夕陽下有異樣的美感，只是這水有些過于漆黑，連日光也侵透不能，顏色簡直比墨水還粘稠。

三人組繼續(xù)前行，坍塌的房屋到處都是，太陽暗暗下沉，破碎的玻璃反射出淡淡微光，強(qiáng)調(diào)著四周的陰暗。

淳諭總感覺那些緊閉的百葉窗背后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窺視他們。

“斧王要求再看看地圖?！泵筛缥杖?，雙拳的無力感讓他……不，斧王絕不會恐慌！

“前邊有個旅館?！贝局I說，針芒在背的他不禁加快了腳步。

?

（四）

沿途有了人煙，卻很少見到年輕人和老年人。他們大多是中年人，頭大腳寬，脖子兩邊有很深的皺痕，和大巴司機(jī)福德很像。

旅館是這座詭異小鎮(zhèn)最正常的地方，雖然布置簡陋，但老板和服務(wù)人員都是正常人，至少從外貌看上去是如此。

旅館不大，但很干凈，墻上的日歷指向四月三十日。

老板很熱情，他聲稱小鎮(zhèn)的破敗是因為三年前突如其來的一場酸雨，鎮(zhèn)子里的年輕人由此出去打工賺錢以重建家園。

“我們不久就會重現(xiàn)往日的輝煌?！崩习逭f話的時候眉毛都在跳。

“點菜吧，斧王的肚子快餓扁了?！泵筛缈蓻]心思聽故事，他現(xiàn)在只關(guān)心自己的肚子。

灶響，煙火起，菜很快就被擺上桌。

鯽魚、鱈魚、鱸魚、鯛魚、三文魚、鯉魚……桌上擺的是全魚宴。

魚香可比魚腥好聞多了，蒙哥抓起烤魚就吃，是的，徒手抓。

“我們的服務(wù)總是那么細(xì)心周到?！崩习鍙暮髲N拿來一副碗筷給到淳諭。

“我有個問題，為什么西邊的海濱是黑色的？”淳諭沒動筷子。

老板回答得很快：“因為那里滿是礁石，黑色能警醒船員，并有效減少白天海岸事故的發(fā)生。”

那晚上不是更容易出意外？

這個蹩腳的解釋讓淳諭閉了嘴，他意識到老板在隱瞞什么。他偷偷瞄了一眼地圖，白線又開始移動了。

“請問廁所在哪里？”他問。

“后屋右轉(zhuǎn)?！崩习寤卮?。

臨走時，淳諭小聲提醒黎雅，“小心魚刺。”她沒回話，大概是沒聽到。

旅館后屋傳來“鐺鐺”的敲擊聲，一個戴著頭盔的男人正在錘鐵。他的肌肉是如此發(fā)達(dá)，與其他瘦弱的居民格格不入。

拿起地圖，白線再次開始移動。淳諭順著指向搜尋，最終在一個儲物小間內(nèi)找到了幾張皺巴巴的紙團(tuán)。

把它展平，上面的字跡潦草，而且用詞混亂，常人甚至看不懂這是哪種文字。

但神諭者不在其列，淳諭翻到第一張，上面寫著：“小鎮(zhèn)陰霾”。

（附）小鎮(zhèn)陰霾

有一個小鎮(zhèn)，鎮(zhèn)上的居民以捕魚為生。三年前，一場致命的火雨轟塌了山道，山石下滾，堵住了魚群的必經(jīng)之路。小鎮(zhèn)從此失去謀生之源。

為了讓日漸衰敗的小鎮(zhèn)重新振作，聽信讒言的居民們開始將族內(nèi)的年輕男女獻(xiàn)祭給海底的生靈，以求生計。

這種做法頗有成效，每年的五月初，密密麻麻的魚群就會臨至港口西邊的一處礁石群，為漁民們送上一整年的漁產(chǎn)。

初嘗不勞而獲滋味的小鎮(zhèn)居民將這一天定為“五朔節(jié)”。年復(fù)一年，祭品的鮮血染紅了礁石。

這種好日子過了沒多久，它們終于來了。

丑陋的魚人謀求與居民結(jié)合，遭到拒絕后，它們采取了強(qiáng)迫的方式。居民們叫苦不迭，但毫無辦法。

魚人迫使小鎮(zhèn)居民信奉“達(dá)貢密教”，并贈予他們獻(xiàn)祭用的法杖——達(dá)貢之神力。

它們還堅稱混血的孩子會長大，并漸漸失去人類的容貌，最終回歸深海，到那時，他們、它們將和海洋之神一起永生不死。

居民們無力反抗，只能選擇相信。

一個又一個年長的漁民跨過礁石，躍入深海，沒有人回來過。

留下來的居民堅信他們的父輩已經(jīng)得到永生。

（五）

“五朔節(jié)……那不就是明天？”淳諭記得墻上的日歷是四月三十日。

他收起紙條正準(zhǔn)備脫身，腦后突然傳來劇痛，緊接著是一陣天旋地轉(zhuǎn)。

咚——男孩倒地。

旅店老板拿著滴血的錘子走來，他的鼻子已經(jīng)塌陷，耳朵脫落，皮膚開始剝離。

“對不起，我們需要祭品，他們看上了我的孩子，我沒有選擇……對不起，只有深海才能救我，對不起……”他真誠地道歉，并流下鱷魚的眼淚。

這時，司機(jī)福德從陰影處走出來，他，或者是它，笑著說：“把他獻(xiàn)給麥爾朗恩?！?/p>

當(dāng)老板和福德回到旅店時，斧王和莉娜已經(jīng)不見了。

（六）

被血色染黑的礁石群。

達(dá)貢的信徒們嗚嗚呀呀地唱和著獻(xiàn)給未知之神的歌，當(dāng)淳諭被狂熱的教徒們?nèi)酉滤螅鼈儊砹恕?/p>

虛黃色的斜陽下，大片大片的黑影正朝著礁石的方向游來。

它們在水下游蕩，前來迎接五朔節(jié)的祭品。

斜陽終于下落，在初起的月光中，水下的生物猛然把身體竄出水面，現(xiàn)出了它們的真實面貌。

它們眼球凸起，背脊佝僂，頸部兩邊的鰓片一張一合，里頭滿是氣泡。

它們前肢發(fā)達(dá)，肌肉從脖子一直連到手肘，下肢同樣粗壯的不像話。

它們長有次狀的魚鰭，魚鰭一直延伸到尾部，背脊處的粘液與蠕蟲正是空氣中腥臭的來源，密密麻麻的鱗片在月光下閃著陰冷的光。

月色很美，空氣中滿是死寂。

它們吱嘎怪叫，胡亂地跳著，它們來了。

“斧王沒猜錯，果然是這些南海人在搞鬼。”

“快點結(jié)束吧，我們的隊長可堅持不了多久?！?/p>

在右側(cè)黑礁海岸的陰影處，躲藏了許久的蒙哥和黎雅終于現(xiàn)身。

【肉醬時間！】

赤手空拳的蒙哥脫去外衣，滿身紅肌的他呼喊著沖上前去。魚群躲閃不及，斧王精湛的反擊螺旋將那些不自量力的魚人絞成肉醬，使四周血氣沖天。

火女甩手，身上依舊只是突起一小撮火焰，她咬緊牙關(guān)，雙手相握。

【給我燒！】

烈火熊熊，瞬間照亮了一切?；鹕囗樦菟赖哪緲堵菪仙?，鑄起一棵棵火樹。火樹開花，旋風(fēng)突起，無數(shù)魚人被從天而降的焰火烤成焦炭。

南海深處的雜兵在英雄面前毫無還手之力。

司機(jī)福德看著自己的異種同胞被殘殺，氣得渾身發(fā)抖，他大叫：“神杖呢？神杖！快去拿神杖！”

旅館老板為他拿來了神杖。

“以達(dá)貢之名?！备５陆舆^神杖，嘴里念念有詞。

兩道紅色的閃電從福德指尖噴涌而出，狠狠劈向讓魚人大軍損失慘重的兩位英雄。

伴隨著悶哼和尖叫，戰(zhàn)士斧王尚能一戰(zhàn)，而法師火女已然昏迷。

達(dá)貢的神力擊穿兩位英雄的胸膛之余，也將福德吸成了魚干。神杖使用者沒有魔法就必須付出生命的代價。

與此同時，淳諭被冰冷刺骨的海水吞沒，他呼吸不能，很快就要失去意識。在昏迷的邊緣，他感覺有人在撕扯他的衣領(lǐng)。緊接著新鮮的空氣猛然灌入嘴中，淳諭連忙大口呼吸。

被拉回水面的他眼皮微張，用余光看見了身邊滿是臟污的瓦爾迪。

瓦爾迪死死咬著淳諭的衣領(lǐng)，奮力將他往岸上拖去。它翻山越嶺來到這里保護(hù)它的主人。忠誠之犬不喜魚腥，但絕不會背叛。

“咳咳——”回到岸上的淳諭還沒來得及享受死里逃生的喜悅，就被眼前的血腥扼住了咽喉。

密密麻麻的魚人仍在不斷上岸，地上滿是詭異的殘肢斷腿，黏液混著血讓陸地變得濕滑污臭，黎雅被綁在達(dá)貢神杖上生死未卜，蒙哥在洶涌的魚潮中苦苦支撐。他們身上都有一塊碗狀大的圓形傷口。

英雄們危在旦夕。

“跑。”直覺告訴他。

“不能跑！”理智喝止他。

“不能跑。”他說。

淳諭拿下瓦爾迪身上濕漉漉的背包，并顫抖著從中取出那柄只有英雄才能使用的武器——惡魔刀鋒。

魚人們瞬間停止了攻勢，全部向岸邊望來。

微微的黑暗中，數(shù)百只慘白色的眼球直勾勾地盯著他。

【Demon Edge——】

一個嘶啞沉悶的聲音打破死寂，吹響了殺人越貨的號角。

魚人狂潮如蝗蟲過境，身后是礁石與海，淳諭知道自己退無可退。

“拼了！”他大叫一聲，以笨拙的姿勢抓著劍柄就要向前沖殺，但有人比他先行一步。

大劍揮砍，鮮血四濺。一名手持巨劍的男人站在魚人的尸體上，月光將他的頭盔映得熠熠生輝。

【斯溫在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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