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死與冒險的樂園酒吧》
在一無所知的時候,世界是那么的寬廣,任何的未知都是充滿刺激的冒險。每一個經(jīng)歷中糅雜的情感都是那樣的沖擊?;蚴窍矏?,或是悲傷,或是糾結(jié),不眠之夜里,豐富的感情會讓人輾轉(zhuǎn)反側(cè)。那是遠比任何美人都要更加美妙讓人無法適從的床伴。
明天在等待著的或是困難或是冒險,人生中只剩下精彩兩字。
這就是年輕的樂趣。
固然青春不會永駐,并非是在說年齡一定會增長,閱歷總會增加,就像擺在外界的東西都會被風(fēng)化一樣,房子、食物、尸骸,都逃不過時間流逝帶來的磨損,年輕與熱情也是如此,總會被閱歷的侵蝕不斷失去活力。并非單純是因為生命會在逐漸老去失去活力,也因為看過太多,即使不去多想也能知道結(jié)果。也會因為愈發(fā)了解自己,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做不到什么而感到捉襟見肘——這叫做接受現(xiàn)實。
一旦接受了現(xiàn)實,人就會發(fā)生一些變化。或是頹廢,或是學(xué)會權(quán)衡,或是學(xué)會知足,或是學(xué)會保持現(xiàn)狀。不再會輕易觸碰危險的東西,除非生活所迫。否則也不會有人在大中午的就聚集到喝酒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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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的沒錯,要是我也能加入正規(guī)軍,或者被哪個貴族選上當(dāng)護衛(wèi),何必還要過這樣有一天每一天的日子呢?”說話的中年把手里的酒杯厚底砸在桌上,還剩半杯的發(fā)酸啤酒有一半撒出桌面他也毫不在意, “早知道那時候就參加應(yīng)召去當(dāng)兵,天下太平了這么久,混到這個年紀(jì)就就可以等著退伍,到時候讓國家養(yǎng),至少不用為以后的生活發(fā)愁,哪用得著讓人使喚賣命!”
旁座的瘦男人滿臉寫著疲憊,聽到話后憤慨的舉起杯子大灌一口,“我也早應(yīng)該到南方去,那多富裕。沒人會吝嗇打賞,要不是這幾年……嗝,形勢緊張,我早該出名了。還輪得到在這種地方……喝酒?!?/p>
“緊張,緊張個屁,要打就打!打!索性打起來,讓那群毛沒長齊的蛋子也知道知道公家的錢不是那么好領(lǐng)的!”
“對!讓那些有錢人都知道不好過的滋味!”
酒杯撞響,兩人聊得分外投機。他們一人穿著咯吱作響的粗制鎖鏈甲,一人穿著花綠的舊演服,不知道的會以為他們是什么舊友。不過給他們上酒的老板心里清楚,這完全是兩個初次見面素不相識的人。
是酒精的魔法讓他們忘卻了彼此的身份和立場,是陌生的秘鑰打開了他們傾訴的話匣。
五杯過后,酒館中就不會再分彼此。不必因為在這里的任何行為在第二天回顧時感到頭疼。對于這些在生活中感到疲憊的人來說,酒吧里素未謀面過的酒友遠比會偷錢包的一夜情妓女要好得太多。
前臺有這么一對,客場也有這么一對,四人穿著都不相同。還有一人滿身煤黑的獨自在角落,獨自靜靜的喝著,他突然抽泣起來,酒場被前臺兩人的抱怨聲帶的很吵,他就更加放肆嚎哭起來,口齒不清的不斷喊著某個名字,淚水中有說不清的悲傷。前臺的人仍在一個勁的謾罵國務(wù)部太過小氣,從傭兵協(xié)會干活根本拿不到報酬,另一個已經(jīng)換了故事,說起他那投入了他人懷抱的情人。
角落的人慟哭著,口齒不清的喊著“兒子!我可憐的兒子!” 他哭的喘不過氣來,臉憋紅了,接連咳嗽幾聲又捶打起了胸口,繼續(xù)哭,哭聲蔓延感染開來,被情人拋棄的男人也哭了,大家各哭各的,誰也不在乎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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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門被推開,門上吊著的鈴鐺清脆響了幾聲,原本在酒館內(nèi)的人仍在酒醉夢境之中沒有醒來。是不是又會有難以承受清醒的人進入到了這片魔域之中呢?
進入酒館的是一隊人馬,他們五人身上都穿著精良的板甲,藍色披風(fēng)上沒有一點灰塵,幾人臉上各個洋溢著喜色,帶頭的大跨幾步率先坐在空著的圓桌旁,沉重的裝備壓著木凳發(fā)出了快要斷裂的聲音, “老板,黑啤,一桶!“轉(zhuǎn)頭又對跟來的四人豪邁道,”今天我請!”
他身邊人的歡呼沒有壓過酒場的哭聲和怨聲,一隊人馬的喜慶歡談加入這場濫情的會議合唱中也沒有顯得絲毫突兀。幾位士兵才剛開始聊起,笑聲就回響在整個酒場,他們一會編排惡罵“幸虧那幫傭兵是孬種”,一邊慶賀著“一定能領(lǐng)個大功?!?/p>
幾人商議著晉升和提高待遇的事情,不斷把“幸運”和“送上門來”掛在嘴上。沒人在意這里有人還在為兒子的埋葬費發(fā)愁。
老板收起剛剛擦過吧臺啤酒的抹布,默默走進了后廳去準(zhǔn)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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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是世界的主角,人人都是人生的冒險者,人必須學(xué)會在這個混亂的世界中找到自己,才不至于被亂流所迷而手足無措。
樓上入駐的小姐露出半截身子隱蔽的看著酒場的動靜,她來時穿著一身破爛的皮甲,臉上寫著是連日的疲憊和驚魂未定。在她找到這家角落無人問津的酒館時,恐怕也沒有想過還沒能睡安穩(wěn)這里就會變得如此嘈雜吧。
她捂著側(cè)腹,靠在二樓的轉(zhuǎn)角處,她的喘息聲比起酒場洪流般的豐富聲音不值一提,她的呼吸逐漸變得急促間斷。在老板順眼去看時,她眼中正閃過一絲咬牙切齒的模樣,而后快速的將臉藏在樓梯后,扶著墻壁跌跌撞撞的回到二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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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有自己的世界。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的人是故事的主角,有的人想加入故事。有的人已經(jīng)從故事中退出,只希望不再受命運的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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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注意到憔悴的哭者已經(jīng)借著酒勁昏迷過去,遠離了讓他感到悲痛的一切。清脆的鈴聲再次響起,只有還留有一絲清醒的人會注意到這陣聲響并下意識的朝門口瞟上一眼,即便這里所有的人都不會真的在乎下一刻有誰會進來。
新來的絡(luò)腮胡壯男伏下身子走進來,背上比他還要高長的巨劍握柄碰在門框上發(fā)出一聲悶響,他粗糙的手中抓著一只光溜溜長有綠色鱗片的尾巴,將那死成爛泥足有兩米大小的的巨大齒鳥類不費絲毫力氣的拖進了酒場又抗在肩上。若是細(xì)看,就會發(fā)現(xiàn)鱗獸脆弱的脊柱被砸成兩斷,而男人的鈍刃上沒有一絲血跡。
從他腕甲金屬墊片上有些凹陷的齒痕和繃斷變松的扎繩,再看到鳥獸有些歪斜開裂的嘴喙,就不難猜出大概發(fā)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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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p>
“今天還收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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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真的睡著的人,逐漸彌漫在酒場的獸腥味終于讓這里的客人們回過些神來。
士兵之中的年輕人看著死獸開始皺起眉頭,有人本能的對這個強壯的男人感到畏懼和忌諱,喝酒手也不自然的落下。不過帶頭中年士兵則顯得有些興奮起來,不斷吆喝著“可算等來了,今天咋這么晚?。 ?/p>
“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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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老板的應(yīng)承后,壯男一言不發(fā)的將鱗鳥的尸體被拖入后廚房。等他空手出來坐到了前臺時,面前已經(jīng)擺著一杯摻了7成水的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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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好?!?/p>
老板問,壯男答。
老板開始點錢,男人端起足有一斤多的大杯一口飲盡。放下杯子時面前已經(jīng)擺著一沓銅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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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嗎?”
“不了?!?/p>
男人沒數(shù),把銅幣胡亂抓在手里塞進了腰間的布兜,起身便走。老板也轉(zhuǎn)身準(zhǔn)備進入后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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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再往東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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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的勸告在哄吵的酒館中并不突出,男人聽到后猶豫的頓了一頓,沉默之后才再次無聲的走向入口,正當(dāng)他伏下身子打算拉開木門,門鈴已經(jīng)響起,外面有兩位妙齡小姐推門進來,她們發(fā)色一棕一黃,身材一豐一扁,黃發(fā)的文氣小姐穿著精美的布袍,看到壯男要出門就本能畏縮的后退一步,棕發(fā)的那個則豪邁的大笑幾聲譏逗說她膽小,嘴上說著“這種時候女士優(yōu)先?!币话褜⒛懬硬寂坌∨诉M來。
壯男也彎腰出去。門鈴迎接者來者,歡送著離客。
兩位小姐有說有笑的走了進來,棕發(fā)女生涼爽的皮甲和火辣的身材引得年輕士兵們側(cè)目。她帶著弱氣的女生直接走到前臺,輕車熟路的蹦跳到了位置上。
布袍少女見到老板的長相,顯得有些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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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老板!今天有飯嗎?”
“有?!?/p>
“哈哈,可算讓我趕上啦!今天是什么呀?”
“鱗鳥?!?/p>
“我們兩個人!”
“好?!?/p>
“我那次喝的那種啤酒做好了嗎?帶點甜的那種。”
“差不多了吧?!?/p>
“好好好,就那個!也來兩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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棕發(fā)女生熱情的交涉著,完全沒有布袍少女的發(fā)言機會。她們二人穿著整潔干凈,與這里顯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布袍的女生畏畏縮縮的,顯然不是很適應(yīng)這樣的場合,在看到同在前臺另外兩個喝的爛醉不停抱怨的中年后,嘴里更是不停諾諾的打著退堂鼓。
她們兩人也自顧自的聊起天來,外向的女生自說自話的要為內(nèi)向女生慶祝榮獲保送名額。說是在聊天,不用想也知道話語的主導(dǎo)權(quán)在誰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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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為兩位女生上了酒,獨自到后廚房去了。
沒過一會,從那里傳出了刴板的動靜,滾油接連蒸發(fā)水汽的聲音讓人聽著牙根發(fā)癢,鍋盆里食材接連落水的聲音已經(jīng)預(yù)示美味著有了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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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咕嘟聲連外面都聽得到時,香味也已經(jīng)傳遍了整個酒場的一層。士兵們中有人不自覺的抬著鼻子嗅起了更為鮮明的肉脂烘烤時發(fā)出的香味,這香味隨著香辛料的加入不斷變得陸續(xù)復(fù)雜起來,也就再也聽不到之前 “那玩意能吃嗎”的質(zhì)疑聲了。
一個年輕士兵得到長官命令,趕忙來到前臺向老板吩咐要條整腿。得到回應(yīng)后還是戀戀不舍的沒能離開前臺,裝作還要假酒的樣子磨嘰個不停,他視線不斷活潑少女的挺拔胸部上游離,直到被她本人狠狠的瞪了一眼才自知無趣的尷尬逃開。
等他回去,士兵那里便傳來一陣哄哄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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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我們還是走吧。”
“哎呀,怕什么!菜都點了,總不能不吃就走吧!”
“可是這里……”
“有什么可是的,要是誰敢騷擾你,你就拿火球炸他。”
“可是老師說不能……”
“可是可是,哪有那么多可是!哎呀,你這個毛病什么時候能改啊!來,喝一口,絕對不騙你!你可是學(xué)院唯一的一個保送生!多少外地來的考生要羨慕死你的!必須慶祝一下!”
“可是我還沒有……”
“你快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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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端出兩盤熱氣騰騰的肉塊炒飯時,正看到挺拔的少女用肉團壓在長袍女生身上不斷將杯子對準(zhǔn)了她的嘴巴,檸檬色的酒液撒出一些嗆在對方口中,長袍女生咳嗽著剛忙推搡,還是在慌亂中抿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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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這不是酒嗎?”
“是吧?都說了這個酒不一樣,特好喝,是什么……老板,是什么做的來著?”
老板把熱騰騰的炒飯放在桌上,飯菜噴香的熱氣讓另外兩個酒客也停下了抱怨。
“是桑果發(fā)酵的果酒。”
“對對,就是那個,紫不溜秋的小果子!你記不記得咱們前幾個月做實驗還用過,就是那個玩意。你說奇怪不奇怪,明明那么難吃,又澀又苦,怎么做成酒會這么甜呢?還變成黃色了。我后來才在想桑果做的不應(yīng)該是紫色嗎?老板,你不會蒙我吧?這到底是怎么做的呀?”
老板微微一笑,感到此刻無比的放松。
老板沒有透露配方,留下一句“讓旁邊這位博學(xué)的小姐猜猜看?!睕]有讓氛圍變得有絲毫尷尬。
炒飯里有片好的帶皮無骨肉片和蝦仁,頂上象征性的放了兩顆的蔬菜,菜上也澆著濃厚的肉湯。一盤炒飯從下到上是白黃紅綠棕,加上不斷冒出的香氣。連那位矜持的布袍女生也聞著愣住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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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今天慶祝我們大功一件!”
士兵們齊聲大喝著,紛紛起身慶杯,酒液在杯身碰撞中撒出不少,落在肥的滴油的烤鳥腿上,又給餐品多填了一味。
誰也沒有注意到老板順路把一盤炒飯放在那哭睡過去的男人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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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吃吧!沒騙你吧!哈哈!你還說你不來,還來不來?”
“下次……”布袍女生看到老板回來,眼神還是有些躲閃,“……要是有人少的時候……可以……”
“這么好吃的店怎么可能會人少呢!哈哈。是吧老板!你看老板多用心啊,一眼就看出你吃不了重味道,給你澆的是清湯,給我澆的是濃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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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潑開朗的朝氣已經(jīng)一掃前臺方才的憂郁氣氛。老板聽了也不置可否的笑笑,手中開始接著擦拭空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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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酒有肉,有男人,有女人,餐品的熱氣和言語的激情不斷升溫,這里已經(jīng)不再像方才那樣。抱怨累了的男人們也摸著肚子各點了一份肉排炒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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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板進入后廚時,清脆的鈴聲再次響起,木門外呼嘯的冷風(fēng)灌進火熱的酒場沒有讓這里的歡鬧有絲毫降溫。直到接連四人走來,臉上都掛著喪氣,和原本的鬧客們對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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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老板回到前臺準(zhǔn)備招呼客人時,酒場已經(jīng)變得寂靜無比。
來的又是一對士兵,其中三人板甲上已經(jīng)布滿新鮮的利器痕,各個神情悲苦憔悴。坐著的也是一對士兵,正吃的紅光滿面。兩隊人馬靜止的互相對視著,站著的不落坐,坐著的不再吃,即便木門已經(jīng)在叮鈴聲中關(guān)上了,還是能感受到酒場中吹著一股冷風(fēng)。
沉默持續(xù)了一陣,來人中的帶頭人開始在酒場四處張望,他看到了爬在桌上睡著的男人,邁開了步伐。
男人遠離世界一切喧囂和悲痛的睡著,他不在意面前的木杯倒了,酒水已經(jīng)沾在胸口,也聞不到美味的食物,飯都涼了。他被新來的一位士兵搖醒,在萬般的不情愿中蘇醒過來。
只是看到士兵面容的第一眼,酒場中就只剩下了他嗚咽抽泣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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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來的士兵眼中也轉(zhuǎn)著淚水,他吩咐其他伙伴陪著男人,來向老板替他結(jié)賬。
幾人陪著號哭的男人離開,每個人眼中的紅血絲都在訴說著他們的悲痛,臨別時,其中一人惡狠狠的回頭盯著已經(jīng)不再熱鬧的在桌士兵,眼里都要流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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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幾人在鈴聲的送別中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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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場徹底冷卻下來。無關(guān)的男酒客們在看到剛才形勢不對時已經(jīng)開始兩三口加速吃完飯菜。布袍女生已經(jīng)嚇得愣住,揪著伙伴的衣角不斷蜷縮著身子,那火辣的少女則不閑事大的挺著胸,不斷好奇張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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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就是威爾的老爸?”
“我都沒注意到……”
士兵們竊竊私語聲才遲遲的打破了這里的寧靜。男酒客們瞅準(zhǔn)安全的時機趁早結(jié)賬離開,鈴聲接連響起,酒場又重新變得冷清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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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也走吧……”
“我還沒吃完呢,哎,哎!我還沒吃完呢!啊,你哭什么……又不是找你的,我,啊等下啊別拽我?。〈虬?,打包??!老板打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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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女生離開時吵吵鬧鬧的動靜才終于撥動了酒場停滯的時間,坐著的士兵們聲音再次從小到大的續(xù)聊起來。
老板把飯菜打包送出后回來的路上,坐著的士兵們也是重新叫嚷的發(fā)起了牢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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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我們什么事嘛,瞪什么瞪。誰抓到就是誰的,誰讓他們沒抓到呢?!?/p>
“就是?!?/p>
“老板,鳥腿再熱一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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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士兵喝的酩酊大醉,但是還沒有牢騷盡興,他們甚至分不清誰是誰,嘴里也聽不出到底在說什么,幾個人只顧自說自的,時不時拿起剩下的配菜填填嘴縫,桌上的鳥腿已經(jīng)吃的只剩一條大腿骨一條小腿骨,連腳趾的肉筋都被啃了個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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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已經(jīng)過了飯點,老板正在腦中念想了一下食材還剩整整半只,木門再次被響了。
來的是一個青年,穿著算是高檔的綢緞布料,卻是一副灰頭土臉的模樣。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走進來,有意無意的避開酒場中的士兵人群,哆哆嗦嗦的站在了桌臺前,想說話,又遲遲不肯對老板張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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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需要?”
老板剛出聲問,青年卻是結(jié)結(jié)巴巴的醞釀一番,久久也沒組織出一句話來,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要說,就在這一個短短間隙的靜悄悄之中,上方天花板處傳來了窸窸窣窣的響動。青年見老板抬頭聆聽動靜,張開一半的嘴又啞住了。
老板順手從桌底拿出一條細(xì)長的木棍,青年下意識的又抖了幾抖。棍子尖朝天花板上敲打幾下,發(fā)出清脆的木料聲,接著上面嘰嘰喳喳一陣,再次安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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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么,可能是有老鼠吧?!?/p>
“你呢,是有什么困難吧?!?/p>
老板將棍子放回桌底,青年才知道原來不是要趕他走大松一口氣,被老板指出,已經(jīng)是一副紅眼汪汪的模樣。
“你……您這里有剩飯嗎……”
聽完青年的結(jié)巴,老板下意識的看了一眼酒場的桌子,瞅到那張桌上那盤已經(jīng)完全涼掉也沒人動過的炒飯。
“我……我在城外被……被打劫……進城后錢,錢包被偷了……現(xiàn)在沒有錢……能不能……”
青年支支吾吾的解釋著,老板也大致聽明白了,他剛想與這位青年交涉。那些飯后興致未減酒意未消的士兵之中有一人扯高了嗓子,“你說什么呢?!哪來的強盜?”
“就是,哪來的強盜?卡桑德,沒有強盜!”
“就是,就是。你哪來的外地人,不要在這胡說八道!我們……”
幾個士兵越說越是不滿,臉上的神色逐漸開始帶上一些怒意,其中一人一巴掌拍在青年肩上,滿嘴的酒氣沖他喊到,“在我們扎贊小隊管轄的湛星城,沒有小偷!”
“你是哪來的?”
“該不會也是諾拉偷渡來的人吧?嗯?老實交代!”
士兵一巴掌拍在桌上。臉色煞白的青年像中電一樣只顧著牙口打抖,別提說話,連舌頭也捋不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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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客人是說不小心把錢丟了,問我能不能賒一下之后再來付錢?!?/p>
“?。靠晌?,怎么,聽著是?”
“他說話聲小,可能長官聽錯了,不信你問他?!?/p>
醉成大小眼的年輕士兵睜著眼都有些費勁了,他貼近青年的鼻子仔細(xì)瞅著。
青年紅著眼,別說回答,連正面看那士兵一眼的膽子都沒了。
“我明明就,聽到是……”
“幾位長官,我看你們的伙伴已經(jīng)在桌上睡著了,這樣會宿醉的,還是趕緊去照顧一下他吧?!?/p>
老板幾句解圍,才終于讓分不清東西南北的士兵們推推搡搡互相攙扶著離開,他們一邊互相嘲諷同伴酒量差勁,一邊對今天的午飯贊不絕口,直說下次還要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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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酒場徹底清凈了。
“那里有一盤之前客人剩的炒飯,他還沒動過,你要是不介意的話……”
“我不介意!謝謝,謝謝!謝謝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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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坐過去狼吞虎咽的手抓著吃起來,突然噎住,老板只好放下收拾士兵酒攤子的抹布,給他遞過一杯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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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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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收拾完滿場的酒桌時,青年已經(jīng)吃完了。老板接著開始拖地,清洗餐具,打理前臺。一切做完又準(zhǔn)備出門擦拭招牌。路經(jīng)青年時,看到青年面前的盤子也空了,杯子也空了,他知道被老板留意到,趕忙縮了縮脖子。
老板沒說什么,叮叮聲響起,門被支住保持著打開的狀態(tài),從側(cè)角可以從門框看到老板正用炭塊在門口寫著什么。
有路過的菜販經(jīng)過,老板回來在前臺下方取了些銅幣又出去,青年探著腦袋看到這一幕,在老板經(jīng)過時又縮起了脖子,時間不知不覺已經(jīng)到了黃昏時分。
老板好像在外面碰到了什么人?;貋頃r,老板身邊多了一個身著整潔綢緞,腰系藍色胯擺,留著干凈胡子的中年,這人面容滄桑,眼睛下的灰影和皺紋疊在一起,嘴唇也滿是干裂,看起來格外疲憊。
兩人一言不發(fā)的路過青年,誰也沒有在意他的存在,各自到了前臺里外兩側(c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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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什么?”
“不喝了……還有事務(wù)要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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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還是無話,稍過一會,老板把一杯果汁放在中年面前。
中年單手拿著杯子握了好一陣,他開始端倪起了這個不大不小,只有一排前臺,擺著五張圓桌,最多也只能容得下二十個人的貧瘠酒館。
通往二樓的樓梯的扶手已經(jīng)從木色蝕成碳色,其中一段明顯斷過,木料比起旁邊的要新上不少。
整個酒場稱得上裝飾的,也就只有放在角落的一盆旺盛古蘭草了。
殘破中帶有一絲生機。
中年嘆氣一聲,終于拿起來果汁喝了半口,他還是在猶豫著,好在這里有足夠的寧靜讓他充分的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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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待到什么時候?”
中年唐突的說著。
老板并沒有回應(yīng),拿起抹布擦起了剛才出門前剛剛擦過的桌子。
“你知道今天發(fā)生了什么嗎?”
“有三個人在教會街區(qū)被殺了。”
老板還是不在意,拿起干凈的杯子擦了起來。
“下手的是亞人。抓到一個,還有兩個跑了?!?/p>
老板放下杯子又擦桌子,并沒有接這個話題。
中年看到老板這副淡然的反應(yīng),像是報復(fù)一樣可氣又可恨的吐出一番話。
“死的是卡贊大商會的老板和護衛(wèi)?!?/p>
老板的手終于停了。他從今天想到昨天,從昨天想到明天,想得太多,一時間忘記要繼續(xù)擦桌子了。
“死的人叫柯蒂斯,你不在繁華區(qū)走動,可能不知道他的身份,他是科斯曼的兒子,諾拉的十大貴族之一,從四年前來到卡桑德就一直想要包攬卡桑德貴族之間的綢緞生意。”
“這邊的貴族很早前就跟他有摩擦……尤其是火龍商會的拉德公爵,經(jīng)常跟他發(fā)生矛盾……”
“現(xiàn)在他死了……”
中年也沉著頭,一手緊緊的錮著木杯。
說到沉重的話題,氣氛又沉默下來。在這個暫時沒有人想繼續(xù)下去的時候,天花板上再次發(fā)出了一絲咯吱咯吱的聲音。
老板抬頭看看,也照例拿出前臺下的木棍朝上捅了一捅,棍尾撞擊木板發(fā)出悶悶的響動,卻沒有聽到老鼠四散開來的走串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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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一點都不擔(dān)心嗎?”
中年看老板比起人命和大事更悠閑關(guān)心樓頂?shù)睦鲜?,語氣中也帶出了一些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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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將木棍收回,瞅了天花板一眼。
“抓到的亞人呢?”
聽到老板的詢問,讓中年有些喜出望外。
“關(guān)起來了,我離開前還問過下面,目前還什么都沒說……”
“你見過人了嗎?”
“還沒有,我上午還在忙學(xué)院典禮護衛(wèi)安排的事情。下午回去才知道出了這件事?!?/p>
“上過刑了嗎?”
“還沒有安排。不過明天……”
老板伸出手來示意不要再說,這讓中年愣了一下。
“拉德怎么說。”
“他說不知情?!?/p>
稍過了一會,中年又續(xù)道。
“拉德那邊是我親自去問的,我看他是真的不知情……”
“所以你就開始擔(dān)心這是諾拉在自導(dǎo)自演?”
中年苦笑一下,仿佛在短暫的自嘲。不過他很快又回到的緊張的那般模樣。
“希望是我想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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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都沉默一陣,等氣氛凝重到一個臨界點時,老板才說。
“過幾天自然就知道了?!?/p>
老板的回答中,語氣已經(jīng)不是那副滿不在乎的腔調(diào)。
這讓中年也變得異常沉重起來,他苦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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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再次陷入沉默,或許是因為彼此心中都知道擔(dān)憂都無濟于事。
青年在遠處探頭觀望著,成了酒場的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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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喝完了果汁,賴在桌前,還不打算走。
老板只能再給他蓄滿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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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許久,中年狠下心來,一口干了杯中的果汁,
“如果……”
“沒有如果。”
老板的冷淡回應(yīng)稍微刺激到了中年,他有些憤然的抬起頭來,正看到老板的臉。
老板失去了一只眼睛,彎扭的刀疤從他的鼻梁一直劃到嘴唇,他只剩下一只眼睛,褐瞳中的態(tài)度也沒有任何動搖。
中年眼中的火焰頓時被現(xiàn)實澆滅了,口中只能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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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從很早之前就已經(jīng)決定了。這一切你心里都應(yīng)該明白?!?/p>
“我不像你那么悲觀,如果諾拉的士兵來了,我們可以把從裴廷到拉維斯的橋梁全部砍斷,用3成兵力在俾斯曼峽谷埋伏……兵器還有富裕,可以組織民兵臨時鎮(zhèn)守亞拉,我們可以向克洛塔請求援助……我們曾經(jīng)在饑荒時救助過他們。我們……也可以試著向聯(lián)盟申請反戰(zhàn)爭支援……”
“誰去申請?你去?”
“我們?nèi)ズ腿首诱f明……”
“你覺得可行嗎?”
中年越說越感到力不從心,他咬牙切齒,痛恨的呲著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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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沒有挖出那條礦脈就好了……”
中年的話語中有著深深的懊悔。
“你難道就不覺得不甘心嗎……”
“哎……”
“我不知道你在等什么,你天天在這個破地方能等到什么?”
老板聽了先是有些也有些皺眉,不過隨即又舒展開來,他為中年蓄滿第三杯果汁。
“很多事不是你我的意愿能決定的。如果注定是這樣的命運,誰也不能左右什么。就像這次的事,即便沒有礦脈,他們遲早也會用別的借口來切入?!?/p>
“招致災(zāi)難的是人心,不是機運。果實腐爛不是因為被老鼠啃過,而是因為從一開始就掉在了地上。”
中年人悟了一會,他有些哭笑不得的氣道,“你是在說俾斯曼公爵吧……”嘆氣一聲,“要是陛下沒有瘋,話語權(quán)也不至于落到那頭豬身上……”
“即便沒有俾斯曼,這個國家也不會有未來。斗得過賊敵倭蠻,斗不過敗絮其中。卡桑德后繼無人的事實不會改變?!袄习逭Z氣一轉(zhuǎn),”你要是想發(fā)動政變,沒準(zhǔn)還有一些機會?!?/p>
“瘋話……”
“我只是實話實說?!?/p>
“不是你該擔(dān)心的事情不要去擔(dān)心。何必活得這么累呢?就算真有什么陰謀,也有會處理這件事的人?!?/p>
“那如果沒處理好呢?”
“我可以去諾拉開一家酒館?!?/p>
中年氣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怒斥道,“你怎么能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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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沒有搭理中年,任他的火氣到處噴發(fā),也視若無睹。
“實話實說罷了?!?/p>
“每個人都應(yīng)該盡到自己的職責(zé)!只有你躲在這種地方,你就不覺得愧對國家嗎?”
每當(dāng)中年義憤填膺的說出這類說辭時,都會在看到老板的模樣后漸漸變得消寂下來,然后空空哀嘆,也不知他心中究竟在對誰感到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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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那邊桌上的年輕人了嗎?”
中年扭回頭去愣了一下,“他怎么了?看著不像是卡桑德的人?!?/p>
“你不如自己去問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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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瞪了瞪眼,沒有猶豫的起身走到青年身邊去,他站在青年身邊,友好的問候一陣,等聽過幾個問題的回答后,面容凝重的攤手又問,在得到幾個答案后,他沉默一陣,然后不很不情愿的又問幾個問題,在得到最后的答復(fù)后,已經(jīng)像是一只敗北的雄獅。
中年神色暗淡的向青年安頓幾句,青年立刻變成泣不成聲模樣。青年問,中年答。青年懷疑,中年就給他信心。青年收下羽毛,在感謝聲中流著鼻涕離去,中年的臉上已經(jīng)只剩下疲倦與無力,他走回前臺,癱坐下來。眼神中已經(jīng)沒有一絲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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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p>
老板靜靜的宣告著這個結(jié)果。
中年聽了,眼角抽搐一下,在看到現(xiàn)實后,他的眼睛已經(jīng)短暫的死去。但在聽到這句話后,他眼中的神采再次輪過一圈光澤,他狠起眉角,眼瞳像是熄滅的木炭中濺入了一絲腥火,再次熊熊燃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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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拉的暴政之下不會有人民的樂土,難道這么簡單的道理你不明白嗎?”
“不明白?!?/p>
一句話頂在中年氣門上,老板想為他添上第四杯,中年已經(jīng)怒不可遏的拿開杯子。
“不用了!”他起身要走,走到一半又回頭瞪著眼看向老板,“我就問你一個問題,如果真的和諾拉打起來,你還會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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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并沒有多想。
“不會?!?/p>
中年逼促的質(zhì)問,
“你要不戰(zhàn)而降嗎?”
老板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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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一家酒場的殘疾老板,這已經(jīng)不是他能夠回答的問題。
也或許,提問者也并不是在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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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鈴響起,從外面進來一個身著鎧甲的俊美女士兵,在她看到中年后,臉上立刻松了一口氣,隨即意識到這里劍拔弩張的氛圍。她感到疑惑,不過中年更在她提出疑惑之前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緒和面容,兩人簡單交涉幾句,據(jù)女士兵的報告,大意是提到又有新的事項需要中年處理,所以上面特地派人前來尋找通知。
中年示意知曉,就打算離開。
臨別時,他沉重的回頭向吧臺看了一眼。
女騎士臉上滿是堅定信念和正義正直,她的行為舉止端莊規(guī)矩,一副忠心赤誠的模樣。
夜幕的鈴聲分外響亮,清脆的為兩人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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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知中,從來沒人能感受到什么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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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離去,老板也感到有些疲憊。今天的遭遇,讓他也感到了些許陰郁。或許是這種疲憊所致,老板放下手中的酒杯,腦中也罕見的閃過一些悲觀的情緒。
這種無力感和疲憊感致使老板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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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頂有老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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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應(yīng)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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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過一會,老板又提高了一些音量。
“樓頂有老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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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無人應(yīng)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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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頂?shù)睦鲜罂羞^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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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回應(yīng)這聲提示一樣,上側(cè)發(fā)來咯吱一聲,在那之后是咔吧,咔嚓,整個天花板破開了一個大洞,木板木屑的斷片隨著灰塵落下,塵土飛揚中還有一個女人摔了下來。木板噼啪摔在地上,女人則是輕盈得著地,她散亂的短發(fā)再次披在肩上,一手按著自己的右腹,身上只穿著內(nèi)衣,腰上纏滿了繃帶,其中一部分已經(jīng)開始滲出些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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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對視了一會,女人眼中已經(jīng)充滿殺意。
誰都沒有說話。就在老板抬頭查看天花板碎裂的情況時,女人從地面撿起碎裂的木刺蹦躍起來,刺尖像是直指老板的脖首。
她沖刺時發(fā)力過猛,所以結(jié)果看上去就像自己撞在老板緩慢拿出的棍棒上一樣仰面摔倒。
這一記正好撞在女人的腦門上,想必她沖的有多么迅猛有力,恐怕現(xiàn)在就有多么七葷八素。
女人很快翻滾的拉開了距離,她并沒有暈。老板也從手中撞擊的力道感覺的出,她在即將撞上的一刻活動了脖子讓頭部整個后仰,通過這樣的方式緩沖了撞擊的力道,否則以成年人的體重,猛地用額頭撞在僅有幾指粗的著力點上,就算直接撞出頭癇斃死也不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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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將木棍放回原位是為了表示沒有敵意,女人卻又趁機將手中的木刺當(dāng)做投擲物拋出。
老板沒有躲閃,木刺從距離老板頭側(cè)幾厘米的地方劃過裝在了后廚的門框上。女人借著佯攻也不顧自己模樣的沖到了門口試圖拉門逃跑,只是木門已經(jīng)在打樣時被老板鎖上了。
女人像是驚弓之鳥一樣,一刻也不愿將背部露給外人,忌憚背貼在出口的門扉上,宛若敗走之獸,她惡狠狠的看著完全不為所動的老板,胸部的起伏變得更加劇烈了。她一邊警惕著老板的動向,一邊掃動著眼珠左右查找著其他能夠逃脫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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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想再問問你們伙伴的消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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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從柜臺中走出,讓女人顯得更加恐慌了,她不斷擰拉著木門的門閘,但那已經(jīng)被鐵鏈鎖死了。她眼睜睜的看著老板離開柜臺,然后慢悠悠的打掃起了隨天花板落下的灰塵,以及眾多木板木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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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因緊張生出的手汗和傷勢刺痛激出的背汗擦在了木門上,她下意識的再次用手捂著繃帶的濕潤血跡,那包扎已經(jīng)因為沾上灰塵變成了赤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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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有巡邏的衛(wèi)兵。你出去又能逃到哪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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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聽了皺著眉頭,傷勢和疼痛隨著時間流逝不斷折磨著她,動搖的思緒讓她之前破竹的氣勢開始顯出頹敗的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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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激動出血下去,你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是衛(wèi)兵的同伙嗎?剛才那個人又是誰?是衛(wèi)兵的首領(lǐng)嗎?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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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你所見,我就是一個普通的酒場老板。剛才的人,也不過是一個酒客。”老板繼續(xù)打掃著,很快把地面的塵土掃清了,他撿起地面的大塊碎板朝天花板上比劃了一下,然后不舍得的留在了墻邊。
“別騙人!”女人側(cè)腹的傷口牽連到大腿痙攣,她想挪動,卻膝蓋一軟險些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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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始終沒有正眼看過女人,所以當(dāng)她看到老板泰然的正視著自己時,手掌越發(fā)的感覺冰冷。
“你要是想出去,或許天亮之前能躲在那個石橋下面幸運的躲過追捕,但是天亮之后還有第二個白天,第二個中午,第二個夜晚。就算我不去通報,你能帶著這身傷在城里躲上多久呢?”
老板把一枚鑰匙恰巧不巧的拋在距離女人面前兩步的位置。
“想走就走吧。沒有死在我這里或許也是一件好事,能讓我免受那些士兵的盤查。我更希望他們是來喝酒的,而不是來辦事的。那樣就沒有客人敢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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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木門鎖鏈的鑰匙距離女人僅有兩步之遙,女人卻久久不敢動作。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只是一個不想招惹麻煩的普通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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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坐回前臺,開始擦拭被落灰弄臟的柜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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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僵持許久,終于腳步虛伐的挪動起來,她貼著酒場的邊緣,試圖朝樓梯的方向移動,視線中壓根沒有考慮那支落在地面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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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樓盡頭的倉庫有干凈的白布。這里有蒸餾酒。不處理傷口后天就會發(fā)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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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背貼著樓梯墻緩緩挪動,視線始終沒有離開老板。
直到深夜,酒場中才傳出鬼鬼祟祟的聲音。女人見老板已經(jīng)睡了,試圖來前臺偷走鑰匙離開。
“鑰匙在墻上,第二排中間那把。蒸餾酒在后柜,最下面一層的綠色瓶子?!?/p>
從后廚突然響起的聲音讓女人渾身一個激靈。此時的她已經(jīng)穿好白天時的那身皮甲,自己查看就會發(fā)現(xiàn)皮甲上有多處指頭粗的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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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拿上鑰匙發(fā)出金屬碰撞的聲音隨即準(zhǔn)備離去,她走到門口單手打開了門鎖,又遲疑起來。她在門前捂著側(cè)腰的傷口,一動不動的躊躇了足足五分鐘。終于還是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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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走就把門鎖好,這里治安不好,免得有小偷走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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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愣住,還是回頭鎖好了房門。她站在原地,似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去哪里。
只是沒了敵意,終于可以在交談中解決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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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也不知自己為何失去了話語的主動權(quán),她原本覺得應(yīng)該可以從老板口中逼問出他和那個中年的關(guān)系,好決定下一步如何行動,但是真和老板搭上話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話語權(q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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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是人口販子從邊遠地區(qū)抓到的亞人奴隸,從小受盡壓迫,為了挫敗她們的銳氣,主人折斷了她們的犄角。在機緣巧合的逃跑后終于擺脫了性奴的命運,自由卻分外的短暫——她本以為遇到貴人,貴人卻被強盜所殺,自己也再次被凌辱囚禁后賣到了商人手中。她與其他有著悲慘命運的亞人相報團取暖,只是大多數(shù)伙伴在這個過程中已經(jīng)失去了斗志。她結(jié)合少數(shù)沒有在挫折中被磨滅亞人驕傲心氣的同志發(fā)起反抗,終于和伙伴們在巨大的犧牲中獲得了自由……但在遠離故土的異客他鄉(xiāng),她們只能靠偷竊搶盜為生,而這么做的后果就是被士兵抓入牢獄之中,等待她們?nèi)齻€人的將是永無光日的潮濕牢房。
在她的描述中,她們被莫名的放走,接著就遇到知道一個聲稱知道是誰把她們從家鄉(xiāng)帶走這一消息的男人。
講至仇恨部分時,女人眼中噴出怒火。她面龐兇狠,變得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同時也她并不介意老板的目光,獨自坐在酒場的凳子上,油燈的火光和她眼中的仇恨互相輝映,她將用烈酒短暫麻痹身心的疼痛。
“那盆草可以防止感染,你可以摘一片碾碎和酒一起貼在傷口上?!?/p>
女人看著酒場角落旺盛的古蘭草,猶豫一下,但并沒有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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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們是想著在卡桑德殺了仇人,然后一起穿過卡桑德的北部防線回到邊境的故鄉(xiāng)?!?/p>
女人的想法很淺顯,并不難猜。
當(dāng)老板為她講清她此行復(fù)仇可能招致怎樣的后續(xù)災(zāi)難后,女人也感到嗤之以鼻。
“諾拉如果用這個借口對卡桑德發(fā)起戰(zhàn)爭,到時候死的就不止是十人幾十人了?!?/p>
“骯臟的人類,死得越多越好?!迸肃洁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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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二樓,應(yīng)該聽到酒場中那位父親的哭聲了吧?!?/p>
“他在為死去的兒子而哭,隨后被你們所傷的士兵們把他帶走了。他們將在今天把你們所殺的士兵埋在,父親將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在噩夢中度過。你覺得他所作的噩夢,和你所做過的,會有什么不同嗎?”
女人的沉默讓老板感到一絲欣喜,這也意味著接下來的話可以繼續(xù)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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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桑德是邊境的最后一道防線,一旦諾拉將這里攻下,到時候他們距離邊境就像打開門走到庭院一樣方便,亞人的奴隸生意會開滿整個邊境?!?/p>
“你可能不知道,在卡桑德做亞人的奴隸生意是犯法的。因為當(dāng)年國王在攻下這作城池時就借助了邊境亞人們的力量,所以陛下在登基后許諾對邊境的友好條約,這是三十年前,也就是你出生前的事。因為卡桑德的前身是一個軍權(quán)帝國,那時的邊境亞人在他們眼中只是隨時可以抓來士丁的軍備提供庫。你從小就被拐走,應(yīng)該也沒讀過書,可能并不知道這些歷史吧。換而言之,如果沒有卡桑德,或許你也就沒有機會出生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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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想說什么?”
“沒什么……你只需要知道,這就是為什么士兵沒有在抓到你的伙伴后輕易動刑的原因。也是有這層歷史要素?!?/p>
老板有意無意的提到這件事,這樣,她就不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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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在沉思中梳理著思緒,她原以為告訴她們仇人身份的是一位貴人。卻沒想到會在這個酒場知曉到這件事背后的暗流。原本在她腦海中所認(rèn)知的世界已經(jīng)多次的毀滅又重鑄。即便她仍帶著三分懷疑和三分固執(zhí)試圖想將老板所說的一切當(dāng)做虛假,但想通過老板涉及到伙伴安危的心理更牽著著讓他愿意相信老板所說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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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事情變成那樣……你知道你在這件事中會扮演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嗎?”
老板的話語像是最后一錘,徹底摧毀了女人所有的固執(zhí)。
如果她心中沒有良知和對和平的渴望,那么后半夜也不會有更多煤油被燒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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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就算女人自行招供,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避免掉諾拉的這一次借口,也務(wù)必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因為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們想要侵略。只要這個念頭存在于諾拉決策層的血肉中,就遲早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p>
女人恨意的矛頭逐漸轉(zhuǎn)變,她感覺自己受到了欺辱,這遠比過去她所遭遇的一切凌辱更加讓她感到憤怒——因為這份憤怒也源于她對自己無知的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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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即便將仇恨對準(zhǔn)諾拉,也不意味著卡桑德不會毀滅。就像你之前偷聽到的一樣,在我看來,卡桑德被盯上的最終原因是因為這里的人心正在走向消亡,這就是卡桑德變?nèi)醯母驹颉!?/p>
“當(dāng)人們還弱小時會團結(jié)起來。變得強大時,人們開始有了各自的想法,人心分散,失去了凝聚的力量,就會被垂涎的餓獸盯上。太肥的羊會被狼吃掉,所以羊會維持自己的體重。而現(xiàn)在的卡桑德,已經(jīng)忘記了這一點。每個貴族都在安全的羊圈中吃得更肥,即使沒有狼沖進來,它們遲早也會被過度啃食貧瘠的大地餓死。大地一旦貧瘠,人們就只能靠邪道來維生,城外的強盜,城內(nèi)的小偷都會和羊一起變成枯萎大地上的尸骨。你做過強盜,想必也知道這種滋味。不過強盜也有所不同,有的是因為懶惰,有的是因為傲慢,有的是因為無奈。如果可以選,你是想生活在和平家園,還是繼續(xù)在黑夜拿著鮮紅的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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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沉思了很久,她的思緒已經(jīng)超過了仇恨,超過了伙伴,她從遠方遙遙探望著幻境中的樂土。
“你想讓這一切發(fā)生嗎?”
“當(dāng)然……不想……但是……我又有什么辦法……這是我決定不了的事情?!?/p>
“并非如此。想就是自然的規(guī)則。人心的變化也在這規(guī)則之中。而人心所向決定了一切?!?/p>
“你想讓邊境暴露在諾拉那幫野狼的面前,讓更多亞人和你有一樣的遭遇,活在人類的胯下嗎?”
“當(dāng)然不想!”
老板露出了笑容,這個笑容在陰森的月光中顯得分外陰險。
因為他從面前這個女人身上看到了三種氣質(zhì)——善良、理智、遠見。
這三種氣質(zhì)是領(lǐng)袖氣質(zhì)的原石,是領(lǐng)導(dǎo)者的璞玉。
三個亞人也在最終選擇讓她逃了出來,這代表著她在三人中的威信。
這種威信一樣可以活躍于邊境的亞人族群。
——她有足夠的可能性成為下一個卡桑德的亞人盟軍頭領(lǐ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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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沒有任何隱瞞的將自己的所想托出,女人在這副宏大沉重的藍圖中感到有些窒息。她覺得老板所說的實在太過遙遠不切實際……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說了,我只是一個酒場的老板。也只希望明天酒場還能開店,并且明天還有客人能來。戰(zhàn)爭會毀了這一切,所以我想要和平。為了和平,每個人都可以做些什么。”
“一切都是從人心的念頭開始的。就像諾拉現(xiàn)在的強大源于他們的侵略心,卡桑德的頹敗源于酒醉金迷的腐敗心。但即便如此,卡桑德之中仍有健壯活著的人民。學(xué)院的學(xué)員以為這次的對外展示僅是一場魔法研究的成果炫耀,但在政客眼中,這么做是為了向各方展示魔導(dǎo)炮的威力,這是一場武力威懾,也是維持和平的談判。這場談判之所以能夠成立,就是因為這里的人在自己的位置不斷貢獻著一切。我中午恰好把兩位看起來和這一切無關(guān)的小姐喂飽了。她們一個弱不禁風(fēng),一個嘰嘰喳喳。這個國家還有很多像這樣可愛的人。不論是偷懶的士兵,還是堅守崗位的士兵,還是那個被你所殺的士兵,他們都以自己的身份在這個國家生活。國家是由人組成的,人心的復(fù)雜或直白都能決定國家的模樣和走向,在我眼中,事情就是那么簡單。”
這是老板一天中最為健談的時刻,此刻的他看起來充滿了活力。
女人在這番話后陷入沉默,縱使已經(jīng)回到二樓準(zhǔn)備休息,繁多的思慮也讓她無法入眠。
無法看得到答案究竟在何方和未來的壓力,讓她感到心神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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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她覺得,至少眼下可以通過借助老板向中年解釋一切誤會做起……這樣一來,至少可以先拯救面前重要的人。
至于再之后的事情……
女人看向窗外,沒想到漫漫長夜如此短暫,轉(zhuǎn)瞬即逝,再抬頭時黎明刺眼的光芒已經(jīng)冒出頭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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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有一兩年沒有寫過作品了。
本來是工作之后因為太累想寫一個冒險者工會一樣的酒吧短篇,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寫著寫著就……
之前寫過很多從來沒有把故事完整寫完過,這是第一次滿意的收尾,所以其實算是處女作了。
想給這個短篇插圖,如果有人能夠提供插圖,歡迎聯(lián)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