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兩場邀約

天地灰蒙，下午四點的倫敦不甚涼爽。陰云擾罩著克林頓街，街頭偶爾只有幾個穿著破舊的碼頭工人路過，略顯破敗的咖啡館里蛛網(wǎng)叢生，女傭正漫不經(jīng)心的擦拭著桌上干掉的水漬，手里的棉布蓋了一層厚厚的油灰。

然后她聽到了后桌的傳喚：“點單?！?/p>

循著聲音回頭看去———那是一位棕發(fā)灰瞳，眉眼深?的年輕女士。

膚色暗白，顴骨平滑，很明顯來自地中海沿岸，纖細(xì)高挺的鼻梁和褐色長眉，使她顯得更加柔和。

女傭用她見多識廣的眼睛作出了判斷：要么是穆斯林混血，要么是該死的法國婊子。

于是她扯過柜臺上的紙張，“感謝您的慷慨，小姐，今天的土豆?jié)鉁灰?便士?！?/p>

女人對她說：“那么，土豆?jié)鉁?，三份。其中一份多加黃油?！?/p>

“抱歉？您一個人？”

“三份土豆?jié)鉁?，一份給街對面那位紳士?！崩澱f著微微側(cè)頭，雙指抵住毛氈軟帽，透過玻璃窗朝中校所在的方向行了一禮。既像遙相示意，又像是一種無聲的挑釁。

女人的身影倒映在中?，摼G的瞳孔里，目光所及，被注視者似有所感。

仿佛被無形的線牽引一般，莫里亞蒂先生露出了他特有的那種沒有溫度的笑，以及仿若審判囚犯的目光。接著他收起手杖將它夾在身側(cè)，徑直朝利茲的方向走來。

“人生真是充滿巧合，時隔一日我們又見面了。但愿您一切安好，納維格特小姐。”拿著高頂帽的先生坐下來，絲毫沒注意到他的穿著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

這位伯爵大人將手杖橫在桌子一側(cè)，杖尖對著女人，阻斷了她的退路。

利茲攬住裙擺，雙手交握。

“托您的福，最近我平靜的生活也多了一絲趣味。”她微笑著寒暄道。

“不過也正如您所說，缺少巧合與未知的生活是干癟的。傳聞螞蟻從出生起便能透視自己死亡的場景，假如我們的生活也如上帝手中的擺錘一般，一切遵循既定的軌跡，那我們與螞蟻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至少我們要比螞蟻活的長久些。”莫里亞蒂說道，“聊到生命的意義，我總想起貝爾先生的死和他販賣新型du品的事，不知道您對此事是何看法？”

利茲微微皺眉：“伯爵先生，我想我之前已經(jīng)明確表達(dá)了對貝爾先生所做所為的厭惡，當(dāng)然如果您有不同的見解，我愿意洗耳恭聽。

莫里亞蒂笑意漸斂，他摘下手套，將半個手臂搭在餐桌邊緣。

“恕我冒昧，事實上，這個問題很難有答案?！?

“但du品在倫敦的確已經(jīng)太濫用了，甚至有商人將它宣傳成酒精一樣的保健品和包治百病的萬能靈藥。我并不這么想，”

他表情嚴(yán)肅的收回搭在桌上的手，順勢理了理衣襟。

“若是非要為其下一個定義的話，我愿稱它是精神的鎮(zhèn)痛劑?，宗教的等效品，煉獄的入場券，伊甸園里的善惡果?！?/p>

“十分精彩，”利茲假裝撫掌道，“我好像看見了凱撒在元老院里駁斥群雄?！?/p>

伯爵先生聞言笑起來，用他那雙冷漠的綠眼睛。

“榮幸之至，您的看法———”他將問題如數(shù)奉還，如同律師在法庭上質(zhì)問。

“說來奇怪，當(dāng)?shù)谝粋€咀嚼恰恰草與煙葉的人類感到自己產(chǎn)生迷幻快g的時候他在想什么呢，當(dāng)澤爾蒂納先生第一次將鴉片提煉成嗎啡的時候他又在想什么呢？”像是隨口感嘆，利茲拋出了自己的想法。

莫里亞蒂先是一愣，接著便開口道：“雜草和科學(xué)家不會知道，自己即將成為邪惡的源頭和罪魁禍?zhǔn)?。我說的對嗎？納維小姐?！?/p>

沒有糾結(jié)他的稱呼，利茲淡然一笑：“是啊先生，鋒利的刀子在廚師手中可以變出美味，在惡徒手里卻淪為武器，但刀子只是刀子，武器也只是武器?！?/p>

“就如現(xiàn)在一般，我們要做的是解決惡徒，當(dāng)然，就用他手中的刀?！?/p>

伯爵沉默了一會兒，終于在氣氛降到冰點前開口說道：“我得承認(rèn)，您的辨解令人信服?！?/p>

利茲暗暗松了一口氣。

正在此時餐館的女傭端了三大碗深棕色的濃湯走過來，附上硬的像石頭的面包。

“三份土豆?jié)鉁环菁狱S油?！彼f著就要把顏色較淺的一份端給右邊的女士。

利茲抬手打斷了她：“這是那位先生的?！?/p>

女傭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最終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

待女傭走后伯爵先生將自己面前的一份食物推到了利茲面前：“假如您不介意?！?/p>

“我一點也不介意。”利茲把面包掰碎泡進(jìn)了湯里。

看著女人和桌上的濃湯，伯爵的表情顯得有些僵硬。出于禮貌，他捏起湯匙在碗里攪了攪，然后看著濃稠的液體和翻出的氣泡飛快的放下了餐具。

“我想我們可以談?wù)勆獾氖铝??！弊罱K他這樣說。

利茲點點頭“是時候了，昨天有人闖進(jìn)了我在凱斯特羅的辦公室，看來確實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p>

“那么伯爵先生，我這里的確有您需要的東西，準(zhǔn)確來說，是海軍在倫敦販d的賬目清單?！?/p>

莫里亞蒂笑起來：“不錯，我喜歡跟您這樣的聰明人打交道?！彼章〉恫妫眢w向后倚著沙發(fā)，顯得壓迫感十足。

利茲糾正他：“實在謬贊，我不夠聰明，否則我根本不會去動這份賬本?！迸俗猿暗馈Ｋ龔目诖锩鲆患捶饪诘男?，放在了伯爵面前?！耙虼宋也坏貌蛔鰞墒譁?zhǔn)備?！?/p>

伯爵翻開信封，大致瀏覽一番，臉色陰沉下來。這是一封寫有部分賬薄內(nèi)容和對貝爾案件兇手猜測的信。

“您要把它送去哪里？”他把信收進(jìn)懷里，身體向前傾了傾。

“事實上，我已經(jīng)把信送出去了。一份送第歐根尼俱樂部，一份寄去樸次茅斯，您手上的是第三份。”利茲補(bǔ)充道。這時她已經(jīng)吃完了手上的食物，正用面包擦著碗底，看著對面的先生神色陰郁。

“第歐根尼俱樂部的那封信會在今晚抵達(dá)福爾摩斯先生手中，如果您想從他那邊得到些什么的話，現(xiàn)在抓緊時間還來的及。”

聽著利茲的話，莫里亞蒂先生搖了搖頭，然后肩膀顫抖不可抑制的笑起來?！安坏貌徽f，納維格特小姐，你實在是我見過的人中最膽大妄為的一個?！彼@樣評價道。

“或許我可以把你的話理解成威脅?！?/p>

“怎樣理解是您的自由，我也只是自保而已，再說您不也監(jiān)視著我的行蹤嗎?！崩潓Σ舻陌l(fā)言不置可否，“而且我要的不多，和您即將得到的相比，這頂多算一筆小小的投資罷了。”此刻，她仿佛一位專業(yè)的商業(yè)顧問在為雇主痛陳利敝。

對面的先生斂眉沉思，左手扶著額角，好一會兒才說道：“開價吧?！?/p>

利茲坐直身體，用手點了點桌面。

“首先請您保護(hù)我不受傷害，不會因為出賣了皇家海軍而遭受報復(fù)或因此獲罪?！?/p>

“僅限英國境內(nèi)?！?/p>

“合情合理。另一件事，待您在情報部門有了實權(quán)，我需要您動用力量破壞德俄兩國之間的往來?！?/p>

“…如您所愿?！?/p>

窗外，醞釀許久的雨終于落下，黑云從遠(yuǎn)處壓來，閃電劃破了天空，雨點砸在屋頂和行人的雨傘上嗒嗒作響。

莫里亞蒂對女人的要求略感奇怪?！捌渌鼦l件?！彼麊柕馈?/p>

利茲猶豫了一下，試探著說：“您來買單?！?/p>

于是伯爵依言遞出一枚金幣以及一枚便士，“剩下的當(dāng)做小費(fèi)。”

街上已經(jīng)漆黑一片，利茲伴著雷聲整理起衣著，她收回自己買火柴的那枚硬幣：“隨意，記得去巴林銀行，2403號柜口令是DOSH，您要的東西就在里面?！?/p>

“現(xiàn)在，您能告訴我，關(guān)于貝爾先生的死，我的猜測正確嗎？”利茲狀做不經(jīng)意的問。

“恕我無可奉告?！辈粽f。

“是么，可當(dāng)夜您的兄弟就在達(dá)勒姆。”利茲篤定道。

“小姐”，莫里亞蒂的眼里閃過微光，蜘蛛悄然織出了細(xì)網(wǎng)，“知道太多可不是好事。”

“無意冒犯，”利茲向他誠懇的道歉，“我因為好奇唐突了您，也請代我向您的弟弟轉(zhuǎn)達(dá)歉意?！?/p>

“那么，祝您有個愉快的夜晚，伯爵大人。”

利茲起身告別，莫里亞蒂緊隨其后。

他們站在咖啡廳門口，看著外面的暴雨，一輛馬車從漆黑的雨中駛來。

利茲仰起頭直視伯爵的綠眼睛，“就此別過，莫里亞蒂先生，希望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p>

“擅自珍重，小姐，但愿如您所言?！彼撓峦馓?，將它蓋在利茲身上，

利茲朝馬車走去，就著雨幕回望那個模糊的人影，只見他毫不猶豫地攔下馬車朝相反的方向駛?cè)ァ?/p>

好吧。利茲心想，至少他不至于死在今晚，他還得替教授寫狡辯回憶錄呢。

“弗洛朗，去大使館?！奔{維小姐如是說。

一幢位于市郊的隱蔽宅邸里，深夜，只有書房里還有燈火照耀。

福爾摩斯先生從椅子上站起，頗有些意外的問道：“莫里亞蒂中校，這么晚了，不知道找我有何貴干？”

對面的紳士則扣上房門，露出一個充滿野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