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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shù)構(gòu)之擁 | 中篇 | 2023科幻春晚征文

2023-03-15 23:24 作者:小穩(wěn)雪糕筒  | 我要投稿

(一)


“老邱,我知道這很危險……但已經(jīng)沒有別的方法了……”

顯示器微弱地亮著,十幾條數(shù)據(jù)線雜亂地從桌子掛到床上,連接著一臺簡易的半包圍式頭戴儀器。

老人戴著儀器躺在床上,雙目緊闔,沒有半點回應。除夕夜,窗外其他人家的歡聲笑語被隔絕在房間的黑暗之外,樹影被紛亂的燈光拉成許多雙長而扭曲的大手,透過窗戶蔓延到床邊,似乎馬上就要將房間里的一切都吞沒。

“拜托了,再給二十分鐘,就二十分鐘……”眼前的電子時鐘一秒秒地跳著,跳著,跳著……突然停住了。


“嘭!”

伴隨著一聲巨響,玻璃門被震成渣塊碎了一地。幾乎是同時,老人猛地睜開眼,面目猙獰,全身劇烈地抽搐起來。

只稍稍一滯,電子鐘上的數(shù)字不受控制般開始倒走,閃動的速度逐漸加快。

雜亂的腳步聲踏著玻璃碎片不斷逼近,似乎伴隨著什么人嘶啞的吼叫聲,一切都天旋地轉(zhuǎn)起來——泛著藍光的電子數(shù)字越來越大,越來越多,跳出了顯示屏,鋪天蓋地般涌來,最后匯集成一道刺眼的白光——


邱禾醒了。


陽光與二月初的寒風交織著從窗戶灌進出租屋里,桌面上的書被翻得嘩啦啦直響,老舊泛黃的線裝內(nèi)頁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扯飛潰散。

她從被窩里探出手來,在床頭的幾個按鍵中摸索了好一會,終于按對了關(guān)窗的方形鍵。

“啪!”

屋內(nèi)的一切在瞬間歸于平靜,似乎過了很久,布料摩擦的窸窣聲才磨蹭著響起。

邱禾總算擺脫了被子。在冬天,定時開窗總是比普通鬧鐘要管用的——她這么想著,扯過枕邊的毛線衫往頭上一套,趿著帆布鞋去衛(wèi)生間洗漱。


路過墻上的電子時鐘時,她特意確認了一眼:2054年2月1日——那件事確實已經(jīng)過去四年了。

本以為已經(jīng)快忘記了,但那份絕望與恐懼是如此真實而鮮活地在夢境中復刻,她清楚地看到了邱世雷最后睜眼時痛苦而不甘的表情。如果,如果再有二十分鐘,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了……她機械地刷著牙,愣愣地出神。

不,不要再去想那件事了,這對現(xiàn)在的自己來說一點好處都沒有。

邱禾猛地把漱口水吐掉,扯過濕毛巾,用力地抹了把臉,企圖把這些卷土重來的想法從腦子里抹掉。

她甚至在心中過了一遍昨天新學的咖啡拉花技巧——對,多想想自己現(xiàn)在的工作,少想那些已經(jīng)過去的東西。邱禾想著,又狠狠擦了兩把臉。


“叮咚!”

電子郵箱傳來收到新郵件的提示音。邱禾愣了一下,隨后抬手對著手環(huán)喚醒語音助手。

“Engy,打開郵箱?!?/p>

手環(huán)上方的電子投影屏亮起,切換到了郵箱界面。郵件標題只有兩個數(shù)字:03,發(fā)件人是「Q-5012」,沒有正文,只有一個數(shù)據(jù)盤格式的附件。


果然又收到了。邱禾點進發(fā)件人的郵件往來記錄,里面赫然是三封來自對方的郵件,標題分別是“01”“02”“03”,內(nèi)容都是一個數(shù)據(jù)盤附件。

從三周前開始,邱禾每周日都能收到一個來自「Q-5012」的數(shù)據(jù)盤郵件。如果第一周邱禾只是把它當成垃圾或騷擾郵件看待,那么第二周再收到時,她已經(jīng)意識到它們或許有某些用意了。

數(shù)據(jù)盤格式屬于特殊管制文件,需要相應的全擬設備才能瀏覽。如果對方選擇用郵箱發(fā)送,就意味著它們已經(jīng)接受了官方審查,內(nèi)容在合法范圍內(nèi),不太可能是病毒或其他惡性文件。


當然,文件本身安全,不代表其內(nèi)容就一定友好。

或許是誰的惡作劇呢,做了一些嚇人的東西放在里面——昆蟲或者鬼怪之類的。邱禾還是感知構(gòu)造師的時候,接過不少這類委托,一般用于恐怖類游戲或是給朋友的“驚喜”。

出于這樣的考慮,邱禾給對方發(fā)過兩封郵件,第一封是收到“01”郵件時的回復:“請問你是哪位?有什么事嗎?”;第二封是收到“02”郵件時,再次試探性的回件:“我不會輕易下載這些數(shù)據(jù),請說明用意并證明其可信性?!?/p>

這兩封郵件都沒有得到對方的任何回復,邱禾也沒能通過對方的郵箱地址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至于現(xiàn)在,邱禾可以說是在等著這第三封郵件發(fā)過來。她已經(jīng)過了好奇心旺盛的年紀,比起弄清這里面是什么,她更想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讓對方停止這種令她困擾的行為。


邱禾出了衛(wèi)生間,走到書桌前。要瀏覽數(shù)據(jù)盤里的內(nèi)容,需要相應的全擬設備,但邱禾沒有,每個月交完房租就只剩下兩頓飯錢的經(jīng)濟水平也不允許她買新的。于是她前幾天從好友彭羽青那借來了一套設備:六七年前的市場流通款,一體式的腦機接口頭盔,雙數(shù)據(jù)線型主機。雖然和市場上的最新款相比復雜笨重了許多,但應該勉強能用。

邱禾昨晚提前用數(shù)據(jù)線把“01”和“02”文件傳進了主機,現(xiàn)在戴上頭盔應該就可以直接瀏覽了。

她將設備拿出來放在桌上,嘗試啟動,只見頭盔中間的指示燈閃了閃藍光——還好沒壞,邱禾剛借的時候確實擔心過它因為閑置太久而出問題。


邱禾把頭盔套在頭上固定住,又調(diào)了調(diào)松緊。系統(tǒng)初始化完成后,設備參數(shù)調(diào)節(jié)界面從眼前的一片漆黑中浮現(xiàn)出來。

距離上一次用全擬設備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邱禾卻仍然記得自己偏好的參數(shù)。她將目光集中在第一個數(shù)值框上,心中默默想著調(diào)高一點,那數(shù)值便立即翻動起來,翻了差不多六秒時倏然停下——正是邱禾要的數(shù)值。看來這個頭盔的性能比預期中要好些,希望等會也能一切順利。確認了參數(shù)后,邱禾進入程序選擇頁面,除了本來就預裝好的幾個游戲外,標著“01”“02”的兩個程序掛著默認封面排在頁面尾部。

邱禾望向“01”,深深地吸了口氣,仿佛接下來就要潛入未知的水域一般。過了略顯漫長的三秒,她終于下定決心,默念了一聲“運行”。


“零一號數(shù)據(jù)庫啟動,現(xiàn)在進行面容ID驗證?!?/p>

“面容ID通過,數(shù)據(jù)初始化中?!?/p>

一瞬間,眼前的圖像閃動著瓦解,邱禾感到身體輕微地一墜——程序進入了加載頁面。


不像普通的游戲或影片,這個文件似乎沒有緩沖環(huán)節(jié),短暫的加載完成后便是一片耀眼的白光,亮得邱禾幾乎睜不開眼。她下意識抬手去遮,卻感到四肢沉重如灌鉛般,有些使不上勁。耳邊極為凜冽的風聲讓感官逐漸敏銳起來,空氣中有隱隱的刺鼻氣味,環(huán)境似乎十分寒冷。


“邱老師——!我在這兒——”

遠處傳來模糊的叫喊。

“邱老師——”

喊聲逐漸近了,邱禾有些費力地轉(zhuǎn)身,想看清那聲音的來源。

“邱老師,我把轉(zhuǎn)換儀帶來了?!蹦巧碛白呓?,邱禾適應了一點白光,勉強將眼睛睜開,看到一個穿著厚厚的紅色外套的年輕人。他面罩下的眉眼間稚氣尚存,胸前的銘牌上印著“方穹義”三個字。


“邱老師,很快就日落了,我們趕得及嗎?”方穹義放下那臺儀器,語氣急切,手上連接儀器的動作卻穩(wěn)當且行云流水。邱禾看著他從那臺儀器中拖出三四條花花綠綠的線,接到身旁一臺巨大的白色匣子上,匣子底部是一個圓形的吸盤狀設施,正發(fā)出嗡嗡的沉響。方穹義接好一端后,拉著另一端的線朝邱禾走來,要幫她接上。

邱禾略有錯愕地摸了摸頭——適應了重量之后手倒是能抬起來了。她隔著厚厚的手套觸碰到了裝著接口的半球型頭盔,是和BCI(腦機接口)技術(shù)有關(guān)的設備嗎?她靠自己過去的工作經(jīng)驗自然地聯(lián)想到。


“邱老師,準備就緒,可以開始了?!?/p>

方穹義接好了數(shù)據(jù)線,走到白色匣子前打開了一個蓋子,里面是許多按鈕和拉閘。他轉(zhuǎn)過身來看著邱禾,似乎正在等著她給出下一步行動指令。


所以,這是在哪?要做什么?風停息下來,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就逐漸明顯了,邱禾抬起頭來環(huán)顧周圍——

一片純白的世界,奇異的冰柱拔地而起,在冰原上不規(guī)則地排列聳立,仿佛一路延伸至天地盡頭。遠處平緩的山巒冒著滾滾白汽,天邊一個模糊的光輪穿透霧靄,正緩緩向地平線下沉。

邱禾有些迷茫地回過頭來,努力瞇了瞇眼,看到那個白色匣子上印著一行字:共振計劃聯(lián)合實驗室·南極洲分站。


“邱老師……您怎么了?”方穹義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出聲。

邱禾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詢問,只知道一個實驗員在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的情況下進行實驗將會面臨難以估量的風險。

反正也只是個虛擬的程序,邱禾想著,開口道:“我好緊張,要不換別人來吧,我這個狀態(tài)不行。”


方穹義仿佛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玩笑,臉上的表情在瞬間變得驚訝和不可置信。

“邱老師,您凍糊涂了?這事只能您來啊。”

“為什么?”

“……只有您的腦波頻率能做到這件事啊?!?/p>

“什么意思?”

“就是……只有您才能把腦波頻率調(diào)節(jié)到能與火山同頻的狀態(tài),并且轉(zhuǎn)換成信號刺激它……”

“火山?”

邱禾徹底愣住了,她幾近僵硬地轉(zhuǎn)頭去望剛才遠處那個冒著白氣的山巒。


“邱老師,您怎么了,我們在埃里伯斯火山附近進行人地連接的實驗啊,您不記得了?”

埃里伯斯火山?南極洲羅斯島上的那座活火山?人地連接?邱禾覺得整件事情都不可思議,她努力地平靜下來,不斷向自己解釋:在虛擬程序里沒有什么不可能的。


“來不及了邱老師,太陽下山之后能量會不夠的。您別緊張,只要不斷地加強讓火山進行一級活動的念頭就好了!”

風突然又大了起來,方穹義的聲音被打散得斷斷續(xù)續(xù)的,聽不很真切。邱禾這才意識到空氣中隱隱的刺鼻氣味大概是硫磺,而兩個人臉上的面罩有防毒作用。

“一級活動是指什么!”邱禾大喊。

“噴蒸汽之類的……好了邱老師,我要把對講音頻連接到指揮站那邊了!”

邱禾還想再說點什么,卻聽到機器發(fā)動的聲音。一瞬間,周圍的空地上都亮起了綠色的指示燈光,邱禾驚奇地環(huán)顧,這才發(fā)現(xiàn)裝著吸盤的白色匣子不止一個,它們在冰原上以幾十米的間距排布開來,仿佛是大地的腦機接口電極。


“轉(zhuǎn)換器功率正常,輸入器功率正常,電信號輸入網(wǎng)絡連接完成?!?/p>

“指揮站收到?!?/p>

四周的儀器同時發(fā)出大功率的嗡嗡低響,風似乎更大了,被卷起的雪屑和冰碴拍打在儀器上噼啪作響。邱禾卻不覺得站不穩(wěn),她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自己和方穹義身上穿的應該是可調(diào)節(jié)型重力防護服——靠改變微負荷顆粒在衣服夾層內(nèi)的運動速度來調(diào)節(jié)衣服的重量,以適應一些復雜的環(huán)境。這個產(chǎn)品在邱禾的認知中尚停留在理論階段,她沒想過能體驗親自穿上的感覺。

“輸入員準備進行近距離有線傳輸,五,四,三,二,一!”

指揮站的聲音穿過風雪傳來,邱禾不知道該怎么做,只能照著方穹義剛剛說的,不斷在心中重復著讓火山進行噴蒸汽之類的活動的念頭。


大地上的光線逐漸弱了,落日的余暉被翻飛的雪屑遮掩得所剩無幾。邱禾覺得自己的腦袋漸漸發(fā)熱,仿佛有一團高溫的漿糊在里面攪動,但在這之上,一些極度興奮的因子卻又輕巧地跳躍著。強大的割裂感令她無所適從,于是努力挪動步子想要找東西扶著。

突然間,邱禾感到腳下的大地震動起來,她甚至不能確定這是不是自己眩暈產(chǎn)生的錯覺,只覺得身子一歪,靠在了白色匣子的支架上。

她勉強地撐扶著支架,感覺自己的大腦仿佛一臺超負荷運轉(zhuǎn)的機器,隨時就要崩潰。那些貼在頭皮上的電極好像融進了腦袋,把里邊攪成了一團亂麻。


邱禾恍惚間看到方穹義正朝自己喊著什么,可是她耳邊嗡嗡作響,什么都聽不見。眼前的景象被細碎的噪點吞沒,她感到身上的重力服一下子變得無比輕盈,雙腿的力氣似乎被抽走了。下一秒,天地旋轉(zhuǎn),邱禾栽在了雪地里。


不知道是不是雪堆溫度帶來的心理作用,倒下之后,腦袋里混亂而熾熱的感覺逐漸消退了。一串急切的腳步聲在身旁停下,緊接著自己頭上那個令人窒息的頭盔被取了下來。她并沒有如預期般感受到飛舞的雪屑,看來風停了。

“邱老師,您還好嗎?”

邱禾睜開眼,看到方穹義正抱著頭盔蹲在自己身邊。

“剛剛您的生物電信號頻率超出了正常范圍,儀器差點被燒壞了,還好我及時停下……您的大腦會不會超負荷了?要不要先回站里休息?”

邱禾手撐著地,被攙扶著勉強坐起。她好容易緩過來一點,正要接話,卻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風停之后的天地間不再迷蒙,火紅的云霞清晰可見,地上的幾處縫隙中正噴涌出翻騰的……冰柱?

她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一根根冰柱映著霞光拔地而起,從地表一路飛竄凝結(jié)至數(shù)十米的高空。

邱禾很快意識到這是裂縫中噴出的高溫氣體遇冷迅速凝華的結(jié)果,但親眼目睹這樣的奇觀還是令她感到無比震撼。

這些新產(chǎn)生的冰柱和原有的冰柱一并佇立在極寒世界的黃昏時刻,詭譎而壯觀。它們仿佛來自地底的使者,以無比奇異的方式穿梭至冰面之上,迎接夜幕的降臨。


方穹義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用一種熟稔而贊賞的語氣說到:“就算已經(jīng)看過好幾次了,也還是覺得好美啊?!?/p>

隨后他切出手環(huán)里的數(shù)據(jù)記錄表,一鍵錄入之后點擊了上傳。

“埃里伯斯火山在人地連接的干涉下進行了額外的火山活動,與前三次的結(jié)果基本相同……數(shù)據(jù)已經(jīng)傳回站里了,邱老師,我們回去吧?!?/p>

“這些……是我剛剛做的嗎?”邱禾直直地看著仍在噴涌的冰柱,對方穹義的話置若罔聞。

“是的,您的意念作為腦電信號輸出到轉(zhuǎn)換儀,然后被轉(zhuǎn)換成相應的震頻?!狈今妨x似乎已經(jīng)接受了邱禾沒來由的反常,繼續(xù)解釋到:“信號會由這些震頻器放大傳輸?shù)降乇碇?,引起相應的地質(zhì)活動?!彼噶酥改切┭b著吸盤的白色匣子,以示意它們是震頻器。

“共振計劃……是做什么的?”

“探索人為干預地質(zhì)活動的可能性,降低或延緩自然災害的影響……您和聯(lián)合實驗室的另外三位教授是項目發(fā)起人?!狈今妨x說這話時,眼神里充滿了擔憂和遲疑——邱禾知道他擔心自己的腦子真的壞了。

“這樣……那我們先回去……”邱禾正要起身,突然覺得眼前一黑,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一沉——


設備運行異常的警報音在耳邊急躁地響著,邱禾醒了。

好吧,高估它了,還是閑置久了,擔不起大體量程序運行的負荷。


邱禾無奈地脫下設備,傾灑在臉上的陽光似乎有些不真切——她的靈魂還停留在南極洲羅斯島那些奇異的冰柱之下,久久沒能回到軀殼之中。

南極,火山,人地連接,共振計劃……她在腦中不斷思索著這些信息,只覺得十分茫然。說是游戲,她覺得不太可能,說是電影,又沒頭沒尾的——這份文件就像是來路不明的紀實片節(jié)選,讓她以第一人稱視角參與了某一段真實記憶。

她立刻喚醒智能助手,搜索共振計劃,卻什么也沒找到。


沒轍了,邱禾知道剩下的答案只能在另兩個程序里找。她雖然還是沒能弄懂這些郵件的用意,但她幾乎已經(jīng)肯定了發(fā)件人是要告訴自己什么事情。

她這么想著,將攤在桌上的舊書拿了過來。這是老邱留下來的維修手冊,封面上的覆膜層幾乎已經(jīng)與紙面分離,形成了好幾個白色氣泡。邱禾按照手冊的指引檢查了主機,沒有發(fā)現(xiàn)硬件上的損壞,這樣一來恐怕得拆開頭盔才能排查出故障。她看著覆在頭盔上的保護板,有些動搖。


五年前的她坐在審查大廳里,也是這樣看著眼前的全擬頭盔。泛白的燈光有些晃眼,技術(shù)鑒定員在大屏幕上展示著被邱禾改裝之后的頭盔電路,分析著這樣的改裝是如何違反了《全擬仿真技術(shù)道德法案》,將會如何危害使用者的人身安全。隨后他又調(diào)出邱世雷腦部的法醫(yī)鑒定報告,證明邱禾對他人非法使用了自行改造的全擬仿真設備……她麻木地聽著,無意間瞥到證人席上熟悉的面孔,那三個人專心致志地看著大屏幕,似乎并未察覺到她的目光……


“不過是檢查電路和維修罷了,又不是非法改造,沒事的。”

她從回憶里掙扎出來,定了定神,用螺絲刀擰開了保護板。密密麻麻的電路顯露出來,中間嵌著小小的黑色芯片盒,邱禾幾乎一眼就能認出那里面是剛加入實驗室時鄒遠他們研制出來的1.6X版本芯片。

這時,一列城軌電車從窗外開過,她立刻心虛般拿起那本維修手冊貼到眼前去看。


陽光被割成一塊一塊,透過飛馳著的車廂上的窗戶投進房間里,忽明忽滅地閃著。邱禾想把窗簾拉上,卻又不敢。她絕不想讓別人認為自己在弄什么見不得光的研究——就該這樣,開著窗,對著日光,大大方方地接上萬用表,測出故障位置,用焊槍焊好,修完之后把保護蓋裝回去——普通的全擬頭盔被普通地修好了,在這個泛虛擬時代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沒什么可猶豫和害怕的……


十幾節(jié)車廂的城軌電車全部開過去了,她的姿勢幾乎沒有任何改變,維修手冊的書頁被捏得有些發(fā)皺,頭盔的紅色指示燈仍然突兀地亮著。

邱禾終于認命般嘆了口氣,合上手冊,把設備放回紙箱里蓋好。

還是拿出去找人修吧,沒準只是哪個零件老化,換一下就好了……實在太貴的話再說。她自我安慰地想著,抱起紙箱,拿上鑰匙出門了。


(二)


邱禾居住的街道在嶺城中偏南部,靠江,屬于商業(yè)化偏低的片區(qū),只有一條地鐵線路和兩條城軌電車穿過,主要聚集了一些企業(yè)工廠和研究所。她打工的咖啡店在兩個工廠和一個研究所交匯的路口,平日里是部分職員解決早餐或應付午餐的選擇,在下班后就幾乎沒有生意了。


路過咖啡店時,邱禾簡單地往里面張望了一下。果然是周末,店里和想象中一樣空曠,只有一位穿著灰色外套的客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四處環(huán)顧,似乎在等人。

下一秒,沒有任何征兆,他們的目光越過街道相接了——那是一張略顯憔悴的面容,此時卻因某種不知來源的驚訝而染上了奇異的光彩。邱禾能確定自己此前從未見過他,一股無措的尷尬感讓她立即移開了目光,抱著紙箱往前方的機械維修店快步走去。


維修店就在前面不遠的位置,店面不大,門口掛著一個藍色的鐵鑄大字“修”,下面鑄了一排小字“路天機械維修”。這家店雖然就開在咖啡店斜對面的街道,邱禾卻是第一次來,她甚至不確定這里能不能修全擬仿真設備。但在泛虛擬時代,修個全擬頭盔應該和二十年代修個觸屏手機一樣簡單。她這么想著,壓下猶豫不決的心情,踏進了店門。


一進店,簡潔到幾乎看不出這是什么店的裝修風格讓邱禾有些緊張起來——她喜歡拙樸一些的店,那種會把工具、零件,甚至正在修的東西擺出來的店。雖然最后一次見到這種店應該是在十幾年以前了。

“請問……這里可以修全擬頭盔嗎?”她走到柜臺前,對不知是老板還是店員的人問道。

“可以。要檢查嗎?還是直接修?”柜臺后正在低頭玩電子屏游戲的女生抬起頭來,圓臉杏眼,看著二十歲上下,偏灰的茶褐色頭發(fā)在腦后編成了長長的麻花辮。


“可能需要檢查一下頭盔電路,主機應該沒問題。”邱禾在心里松了口氣,把箱子放在桌上打開。

女孩從柜臺后繞出來,走到桌前坐下。

“智閱2.1,七年前出的老機子了?!彼龔澭鼜淖赖淄铣鲆粋€工具箱,翻找出工具碼在桌上,又從另一個小盒子里翻出相應的維修手冊來。

邱禾不確定自己該不該接話,有些拘謹?shù)刈谝慌钥粗齽幼鳌?/p>


“剛上初中的時候用過一臺,性能還行,不過太重了點,玩久了脖子疼?!彼踹^頭盔檢查了一圈外圍,放在桌上拆起保護板來。

邱禾不太知道該說點什么,有些尷尬地介紹它的來歷:“找朋友借的,閑置了挺久,電路可能有點老化了。”

“怎么不買新的?眼罩式方便很多,就算是兩三年前的款式也好用?!?/p>

“沒事,就當復古一下。”邱禾笑了笑,并不打算談及自己的經(jīng)濟狀況。

“是用來玩全擬游戲嗎?最近新出的那個《地心潛游》很火來著?!迸⑺坪醪⒉淮蛩憬Y(jié)束聊天。

“哈哈,就隨便看看,平時也不太玩。”

“也是,其實全擬游戲玩來玩去也就那樣,特別是管制嚴了之后,無非是冷一點、熱一點、滋點水,或者搖晃兩下。玩多了就膩了,不如找感知獵人定制來得實在?!迸⒔雍萌f用表,在電路板上一點點測著。


“感知獵人?那可是違法的。”對于女孩的這番說辭,邱禾有點意外。

“我知道,所以我爸不讓我定制。但我同學試過,她定制了一個浸泡在巧克力醬浴缸里的數(shù)據(jù)盤——那可太瘋狂了!黏黏糊糊,鼻腔里全是巧克力的香氣,比普通全擬游戲有意思得多!”女孩說著,隨后又想到了什么,搖搖頭道:“不過畢竟是連接腦神經(jīng)的東西,不能亂來……那同學后來定制了一個七千米高空跳傘的數(shù)據(jù)盤,接入沒一會就直接暈厥被送去醫(yī)院了?!?/p>


聽到“腦神經(jīng)”時,邱禾的身體僵了一下。她有些恍惚地開口,不知在對女孩還是自己說:

“是啊,連接腦神經(jīng)的東西,不能亂來?!?/p>


女孩繼續(xù)邊修邊嘀咕著什么,邱禾不再接話,只是望著墻上最新一代全擬眼罩的海報出神。

如果讓她這個「前感知構(gòu)造師」兼「前BCI工程師」來介紹全擬仿真現(xiàn)實技術(shù),估計可以開講座講個兩天兩夜,但她現(xiàn)在卻坐在這聽別人講自己再清楚不過的東西。


女孩那位同學的情況不令人意外,甚至是可以預見的。全擬仿真現(xiàn)實技術(shù)建立在腦機接口技術(shù)的基礎(chǔ)上,通過將電信號傳輸進人腦的方式,刺激大腦神經(jīng)元以產(chǎn)生感知,在為虛擬娛樂行業(yè)帶來巨大變革的同時也帶來了風險和爭議。

2041年,邱禾甚至記得是3月中旬,一款當紅全擬游戲中更新的“海上風暴”體驗導致大量玩家在溺水感和失重感的刺激下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昏厥甚至休克,造成了全社會范圍內(nèi)對全擬技術(shù)的質(zhì)疑和恐慌。

第二年《全擬仿真現(xiàn)實技術(shù)道德法案》就正式施行了,科技監(jiān)管部門按照相關(guān)醫(yī)學研究給出的數(shù)值標準,嚴格限制每一款流入市場的全擬產(chǎn)品在電信號數(shù)值上的設計,還推出了官方審查程序。

在那之后,互聯(lián)網(wǎng)上任何關(guān)于全擬產(chǎn)品的數(shù)據(jù)盤文件都必須經(jīng)過該程序的審核才能發(fā)表或傳輸。感知構(gòu)造師這一行業(yè)則應運而生,他們通過專業(yè)考試后持證上崗,根據(jù)客戶需求,設計出兼具體驗感和安全性的電信號數(shù)據(jù)盤,實裝到全擬游戲或影片中,給使用者帶來新奇而良好的體驗。


不同于按照規(guī)章制度走正規(guī)流程的感知構(gòu)造師,被稱為“感知獵人”的群體則是游離在法規(guī)之外的“非法構(gòu)造師”。他們的“定制”在私下進行,往往意味著劍走偏鋒的“極致體驗”,這其中存在大量可能違反《全擬仿真技術(shù)道德法案》的風險——主要體現(xiàn)在內(nèi)容違法,以及危害使用者人身安全兩個方面。然而,其稱得上是暴利的收入不斷吸引著許多構(gòu)造師的加入。

雖然有關(guān)部門一直在打擊感知獵人,但“買賣雙方互不知身份”的業(yè)內(nèi)規(guī)矩讓偵查往往因線索缺失而難以進行,只能主要通過懲罰購買方來遏制這類非法交易。


邱禾突然想起自己在“01”程序里那段算得上痛苦的經(jīng)歷,一時間有些疑惑。

按理來說,經(jīng)過了官方審查的程序,不該有讓人產(chǎn)生強烈生理不適的環(huán)節(jié)。但如果它沒有經(jīng)過審查,又不可能從郵箱這種正規(guī)渠道發(fā)送……只能解釋為是設備出問題了,可能當時頭盔超負荷運行,直接映射到虛擬世界中了吧。


“我說,你這頭盔底板的電路基本都壞完了,全換要兩千六,怎么說?”

等邱禾回過神來,女孩正舉著手在邱禾面前比劃。

“你這能租設備嗎?”聽到這個數(shù)目,邱禾想都沒想就問道。

“能的,不過檢查費也要五十噢?!?/p>

“行。”


邱禾抱著紙箱出來時,上面多堆了一個小紙盒,潦草地寫了兩行“白電2.3”“出租用”,蓋子上印著“路天維修”四個字。

她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泛白的日光晃得她睜不開眼,她瞥見路邊落地窗里自己的身影,有一瞬恍惚:這樣的景象一如兩年前自己離開嶺城管制所的時候。


那時她站在登記室前,深灰色的玻璃門反射著中午強烈的日光,映出自己的身形。邱禾呆呆地盯著,一遍又一遍——說不上是端詳還是審視著自己那副憔悴的面容,直到玻璃門被推開。

“拿著這些手續(xù),上車?!贝┲品亩贪l(fā)女人走出來,將一沓紙遞到邱禾面前。

她接過那沓花花綠綠的紙,有些遲鈍地翻看了一下——幾天之前找自己談話的那位委員會代表沒有食言,她配合完成了腦頻激活實驗,又錄入了生物信息,于是確實被提前釋放了。

邱禾跟著女人走向停在路邊的轉(zhuǎn)運車,上車前,她回頭望了眼身后灰色的建筑。

莊嚴的方形大樓橫佇在街道盡頭,頂部兩排黑色的小窗似乎透不進半點日光。一塊銀色金屬牌方方正正地立在門前,上面用黑漆鍍著幾個大字:嶺城科技犯罪研究管制所。

不要再回來了,她想。


那天離開之后,26個月的管制所生活確實一天天地從邱禾的記憶中淡去。她在朋友家的咖啡店里找到了工作,又在咖啡店附近租到了10平米帶窗和衛(wèi)生間的房子。雖然窗外就是城軌電車的軌道,但電車只運營到晚上十點四十分,她倒也能接受。邱禾覺得自己說到底還是比很多人幸運,只是對生活沒有了興趣和期待。

老邱走了,感知構(gòu)造師的執(zhí)證被吊銷了,實驗室回不去了——占據(jù)了她28年人生中大半部分的內(nèi)容在四年前的那個凌晨忽然間煙消云散,現(xiàn)在的她是一個重新融入社會的釋放人員,一個普通的咖啡店員工。


在她已經(jīng)快要適應這樣的新生活時,那三封郵件猶如投入湖中的石子,給她平靜的生活帶來了一絲波瀾。邱禾不敢說這對于自己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她只是有一種預感,預感著這些郵件對自己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至少頭頂上的灰色天空正在從生活中淡去,南極洲的緋紅晚霞漫上心頭——邱禾的腳步一頓。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一件很詭異的事。


在管制所期間,有個委員會代表找邱禾談話,讓她同意了參與某個保密級實驗項目組的腦頻激活實驗。當時代表的說法是,邱禾的腦波頻率在某些情況下可以達到常人無法達到的范圍,這可能和她之前從事的腦神經(jīng)連接工作有關(guān)。不過這一點需要向其他人保密,否則會存在被不法利用的風險。

于是她從未和人提起,甚至連自己都快忘了。

但在那個全擬程序里,方穹義說“這件事只能您來”的時候,給出的理由是什么?

他說的是“只有您的腦波頻率能做到這件事”……?

那一瞬間,一種被人監(jiān)視和掌控的恐懼感有如一道冰錐貫穿了邱禾的全身。

她不敢細想了,只能解釋為是某種巧合。


邱禾繼續(xù)走著,加快了步伐。江風夾著腥氣和寒意迎面撲來,她有些難受地瞇了瞇眼睛。視線模糊中,有個人從馬路對面走來,在她面前站定。

風被擋住了,邱禾有些錯愕地抬頭——雖然不太確定,但她大概認出了他是剛剛在咖啡店里四處張望的那個男人。


“請問您有什么……”

“不好意思,請問是邱禾嗎?”男人的聲音厚而平穩(wěn),并不如外表那般憔悴。神情間的真誠意味令他看起來幾乎沒有攻擊性,但邱禾仍然戒備地后撤了一步。

“你找邱禾有什么事?”

“是一個委托,我想定制感官數(shù)據(jù)盤?!?/p>

“……對不起,聽不懂你在說什么?!?/p>

邱禾緊了緊手中的紙箱——她不知道這個人為何會知道自己的名字、樣貌、工作地點,甚至還知道自己之前是感知構(gòu)造師。要查到這些信息或許不難,但重要的是這個人為什么會來查自己。邱禾把最壞的情況在腦中快速地過了一遍,想不出接下來該折回維修店還是跑去咖啡店。


“請相信我沒有任何惡意,我只是想定制一個數(shù)據(jù)盤,而且只有邱小姐能幫我?!蹦腥怂坪蹩闯隽饲窈痰木o張和戒備,平靜地解釋到。

“……但她已經(jīng)不是感知構(gòu)造師了?!?/p>

“我知道,四年前就不是了。”

“所以她沒法幫你?!?/p>

“不,只有她……只有您能幫我?!?/p>

“所以至少給我一個說完的機會,可以嗎?”


咖啡店內(nèi),邱禾喝著同事泡的冰烏龍——她喝不慣咖啡,所以點了純茶。眼前的男人則續(xù)了半杯拿鐵,不緊不慢地講著他的“委托”。

“我叫龐暄。五年前我找構(gòu)造師定做了一個數(shù)據(jù)盤,但他做到一半因為身體原因擱置了?!?/p>

“我把幾乎所有的數(shù)據(jù)和材料都傳給他了,已經(jīng)做好的部分的效果也讓我很滿意,可惜他確實沒法繼續(xù)做了……”

龐暄看向邱禾身后的方向,像是在回憶。

“這幾年我試著找了好幾個構(gòu)造師來把它做完,但最終的效果都不盡人意。”

龐暄說著,低下頭在外套口袋里一陣摸索,拿出一個銀色的數(shù)據(jù)盤來,放在桌上推到邱禾面前。

“我想起邱世雷當時向我提過您,說您是他見過最有天賦的構(gòu)造師,所以我想委托您幫我做完這個數(shù)據(jù)盤。”


邱禾喝茶的動作一頓,盯著龐暄。

“你說你當年找的構(gòu)造師是……邱世雷?”

“是的,我知道您是他的養(yǎng)女,也是他的徒弟?!?/p>

邱禾的大腦有些宕機,有太多問題想要問他,反而蹦出一句無關(guān)的話來:“剛剛就想和你說,不必用尊稱?!?/p>

“……好?!?/p>

龐暄有些猶豫地應下,看了一眼數(shù)據(jù)盤,又移開視線,繼續(xù)道:

“只要做完這件事,我就沒什么放不下的了。”他看著窗外某處發(fā)呆,充滿疲憊地吁出一口氣。


“所以……”邱禾盯著放在桌上的銀色數(shù)據(jù)盤:“你想讓我按你的要求完善整個全擬程序?”

“是的,至于構(gòu)造師證的問題,我會邀請你加入我們的實驗室,把這個作為研究項目申報,這樣就不必擔心違規(guī)了?!?/p>

“實驗室?”邱禾聽到龐暄說實驗室,有些僵硬地放下了茶杯:“……龐先生,能介紹一下您所在的實驗室嗎?”

“當然可以,其實你應該不陌生——我在首都科技大學神經(jīng)工程研究所的BCI腦疾病治療技術(shù)小組?!饼嬯褑拘咽汁h(huán),調(diào)出了首科大官網(wǎng)上他的研究員證件給邱禾看。


邱禾有些驚訝,她對于首科大的研究所確實不陌生,里面甚至有不少她的熟人。

“原來是首科大……以前的交流學習會上我們見過嗎?”

“我是三年前調(diào)過去的,那時候的話……”龐暄想了想,甚至掰著手指算了算,繼續(xù)道:“我們應該是沒見過的?!?/p>

“這樣啊……那確實?!鼻窈逃行擂蔚匦α诵Α昵暗乃诠苤扑铮粺o所有,前路無望,而且大概這輩子再也參加不了什么學習交流會了。


“也就是說,接下來我要去實驗室完成數(shù)據(jù)盤的制作?”

“是這個意思?!?/p>

“可是……”邱禾有些猶豫,不知道該怎么說出口:我為什么要幫你的忙?

龐暄似乎看出了邱禾的疑慮,他緩緩開口:

“你收到郵件了嗎?”

“你說什……”

短短一句話在邱禾的心中落下一道驚雷,邱禾腦袋一片空白,但還是強迫著自己從震驚的失語中發(fā)出聲音來。

“你怎么……那是你發(fā)的?”

“不是我發(fā)的,”龐暄欲言又止,眼神中的情緒一時復雜:“你已經(jīng)看過了嗎?”

“……龐先生,如果你知道些什么,能不能告訴我?”邱禾說不上自己的情緒里有多少興奮,又有多少恐懼——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抖。

“你要的答案在郵件里,我……沒有辦法回答?!饼嬯衙媛峨y色。

“既然不是你發(fā)的,你為什么會知道?為什么監(jiān)視我,你們要做什么。”邱禾直直地盯著龐暄,她想到郵件程序里對自己大腦激活情況了如指掌的設計,說不害怕是假的,但借著這份被冒犯的怒意,尚可以表現(xiàn)出強勢的模樣:“我隨時會報警?!?/p>

“你沒有證據(jù),也不會有證據(jù),因為沒有人要對你做什么,邱小姐?!饼嬯训恼Z氣充滿了無奈,他指了指邱禾放在旁邊座位上的兩個紙箱:

“這件事不是我能解釋的,回去把郵件看完吧……但無論郵件里是什么,我還是希望邱小姐明早能來實驗室做數(shù)據(jù)盤,具體的細節(jié)我會在那時和你說的。拜托了?!?/p>


邱禾拒絕帶上那個銀色數(shù)據(jù)盤,只拿了龐暄給的實驗室地址,有些恍惚地出了咖啡店,回到自己所住的單元樓。樓道里空無一人,邱禾卻覺得任何一個陰影投下的地方都有雙眼睛在看著自己。

龐暄那些不知來源的話在她耳邊回響,邱禾想不明白自己的事情他是怎么知道的,又是為什么要知道。關(guān)于共振計劃,她沒敢問龐暄,她生性多疑,無法做到信任這樣一個謎團重重的人。如果他并不知道郵件的內(nèi)容,那就不必讓他知道——否則自己或許真的會變成一舉一動都被未知的力量監(jiān)視著的透明人。退一步來說,眼下還有兩個郵件沒看,至少也要先看完,實在沒有頭緒再考慮問他。邱禾定了定神,拿出鑰匙開門。

這個時代,數(shù)據(jù)是最不安全的東西,指紋鎖,面容鎖,虹膜鎖……無論什么種類,只要能盜取數(shù)據(jù),防盜門立刻就會形同虛設。于是邱禾選擇換回了老掉牙的物理門鎖,甚至連鎖孔和鑰匙都是她自己設計和打造的。


“咔嚓?!辫€匙轉(zhuǎn)動,門打開了。邱禾有些警惕地掃視了一眼屋內(nèi),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于是才緩緩把門關(guān)上。

她從紙箱里拿出租來的那款“白電2.3”,連接好數(shù)據(jù)線之后,喚醒了電子投影屏,切到郵箱界面。

沒有半點猶豫,邱禾點擊了“下載”鍵,特殊類型文件下載提示框出現(xiàn)在屏幕上,她繼續(xù)點下“確認”,提示頁面隨即切換成了緩慢挪動的進度條——邱禾如釋重負地靠在椅子上。

來吧,無論是誰,讓我看看你到底想做什么。她閉著眼,聽著儀器發(fā)出的微弱聲響,握緊了手上那把自己打的鑰匙。


文件下載得很慢,邱禾幾乎睡了過去,直到手中的鑰匙滑落在地板上發(fā)出啷當脆響,她才清醒過來。

電子屏平靜地亮著,文件下載完成的提示框散發(fā)出幽幽藍光。剛才還利落果斷的邱禾看著程序啟動的選項,猶豫了。但這份猶豫不是出于任何思考或權(quán)衡,而是難以言明的忐忑與興奮。

她又想起了那些壯觀的冰柱,某種存在于自己天性中難以被抹去的部分似乎被喚醒了,她不敢細想是什么,只在心底泛起了一層見到久違老友般的欣慰與生澀。


邱禾戴上那個輕巧的白色眼罩,將有些沉的接口盒在腦后的卡槽上固定好。啟動電源后,她將視線聚焦在“02”文件上。

“運行?!彼畹健?/p>


(三)


一陣短暫的黑暗過后,紛亂的霓虹燈光喚醒了邱禾的視覺。

她睜開眼,看到了一家獨立的小店,門口豎著一個巨大的藍色霓虹燈牌,是一個大大的“酒”字。對于這種毫不內(nèi)斂的裝修設計,邱禾著實不太適應,站在門口猶豫著該不該進去。


“這位小姐,您是來取貨的嗎?怎么不進去坐?”一個清亮的聲音在身后響起,邱禾回頭,發(fā)現(xiàn)是一個圓臉杏眼的姑娘,編著長長的麻花辮,看起來二十歲上下……

眼前的小姑娘與維修店里那位的面容漸漸重合,邱禾詫異道:“你怎么在這?”

“您認識我?”

“難道你不是路天維修店的那個……小姑娘么……”看著眼前人疑惑的神情,邱禾有些沒了自信。

“路天維修店?那是什么?”小姑娘歪了歪頭,咯咯地笑起來:“不過我就叫艾路天,看來你真的認識我。”

邱禾還有些搞不清狀況,艾路天見狀,不由分說拉起邱禾的手就往店里走。


“不開玩笑了,我是認識邱小姐的。您上個月托人定了兩臺增幅機和一個數(shù)據(jù)盤,不記得了?我就是那個承接人噢?!?/p>

上個月?增幅機?那是什么?邱禾稀里糊涂地被拉到吧臺前坐下,一杯淡褐色飲料被推到了眼前。

“我不喝酒……”

“起泡烏龍茶,無酒精,是取貨暗號啦?!?/p>

“那是不是應該由我來點……”

“無所謂,你是老客戶,走個流程就行。”

艾路天從吧臺后面拎出兩個紙盒和一個黑色數(shù)據(jù)盤,堆在了那杯飲料的旁邊。邱禾有些緊張地看著她打開紙盒,從里面拿出一臺小型儀器和一堆數(shù)據(jù)線。

“那個,艾路天,你原來是感知獵人嗎?”

“不只是感知獵人哦?!迸⒇Q起食指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隨后問到:

“你要現(xiàn)在試試嗎?這次的增幅能在短時間內(nèi)達到50赫茲?!?/p>

“你能給我解釋一下這是什么……”

“砰——!”


那臺儀器突然爆發(fā)出一聲炸響,邱禾嚇得往后一躲,再回頭看時,儀器的蓋板和線路都燒焦了,冒著黑煙滋滋作響。

艾路天也被突如其來的聲響弄得愣了一下,但她隨即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恨恨地一拍桌子:“智械派!好大的膽子,連我的貨都敢黑!”

邱禾還沒緩過來,就又被艾路天拉走了——這次是往店外。


“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邱禾有些跟不上艾路天的步子,氣喘吁吁地問。

“這里不安全了,我?guī)闳ザ煽?,你坐船走。?/p>

“船?等等,我要去哪?你呢?”

“隨便去哪,別被他們抓到就行,接頭人會在船上把最新的情報給你。不必操心我,他們抓不了?!卑诽煺f著,把還沒開封的紙盒以及那個黑色數(shù)據(jù)盤塞進邱禾懷里:“這臺增幅機應該還能用,數(shù)據(jù)盤按你要求做好了?!?/p>

不等邱禾回應,艾路天就把她推上了一臺停在路邊的輕量型懸浮運載車。


“去渡口?”駕駛座上傳來慵懶的女聲。

“是的,拜托你了老媽?!卑诽斐噧?nèi)揮了揮手,隨后把車門牢牢拉上了。

運載車迅速啟動,邱禾扶上車窗還想說些什么,卻已經(jīng)看不見艾路天的身影,只剩絢爛的霓虹燈匯成光河向后飛逝。

“這位……女士,我能問問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嗎?”她轉(zhuǎn)過身,有些拘謹?shù)亻_口。

駕駛位上的女人戴著墨鏡,看不清神情,但她的狀態(tài)很松弛,并不給人以疏離感。

“叫我艾姍就好。邱小姐,智械派的人在找你,而且找到嶺城最復雜的地段來了?!?/p>

“智械派是什么?為什么要找我?”

“……我怎么覺得邱小姐并不像我知道的那般聰明?還是說這就叫大智若愚?”艾姍笑道,一個急轉(zhuǎn)彎拐上了跨江大橋。邱禾靠著有辨識度的黃綠色燈帶認出它大概是粵心大橋——這里確實是嶺城。


“帶著實驗室的機密資料從中心城跑回這里,打算通過短暫的增幅手段在全擬程序里以人腦對抗計算機……你可得小心點,這次被抓回去恐怕真的逃不出來了?!?/p>

“實際上我失憶了,艾女士,把你知道的都和我說說,不然今晚恐怕就是我們最后一次見了?!鼻窈虨樾畔⒉疃械綗┰?,寧可胡說八道也不要再繼續(xù)聽人講謎語了。

艾姍發(fā)出了一個充滿疑問的音節(jié),隨后撥通了車載語音。


“囡囡,這位邱小姐說她失憶了,你快想個法子幫她恢復一下記憶。”

“哈?別開這種玩笑!”艾路天的聲音從電話另一端傳來:“難不成把她送回來,然后和智械派的人說她失憶了,沒有威脅了?邱禾,當時接頭人和我說你是鐵了心要走這條路的,現(xiàn)在反悔可來不及了!”

“不是,你聽我說,我沒有要反悔,我是真的失憶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我怎么辦!”邱禾有些崩潰地湊到車載語音前解釋到。

“我當你沒開玩笑好了……總之就是,你現(xiàn)在要趕上最末班的船,去找一個代號貔貅的接頭人,接下來聽他安排,我管不了了……有不懂的就問他!”

艾路天話音剛落,運載車一個漂移橫停在路邊,車門自動打開。艾姍看了一眼表:“邱小姐,末班還有六分鐘離港,上船完全來得及,但嘮嗑的時間恐怕是沒有了。”

“快點,還有一分鐘就關(guān)閘了!”遠處穿著制服的人朝這邊叫喊著:“還上不上船了!”

邱禾聞言,顧不得那么多,把數(shù)據(jù)盤揣進口袋里,拿上紙盒就下車向閘口跑去。


“一切順利邱小姐!”艾姍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緊接著是閘門關(guān)閉的吱呀聲。

“你好,請出示船票?!钡谴诘墓ぷ魅藛T攔下了邱禾,她慌慌張張地在口袋里摸了一陣,抬頭對上了工作人員不解的神情。

對啊,船票在哪呢?等等,船票可能不是實體的……

“叮咚!”

手環(huán)傳來消息提示音,邱禾點開一看,發(fā)現(xiàn)是艾路天發(fā)來的鏈接,配文是“別忘了你的船票!一切順利!”。

她松了口氣,點進鏈接,一個預約成功的頁面彈了出來。下單的時間是七分鐘前,也就是她剛離開店里的時間。

邱禾把投影著預約界面的手環(huán)遞到工作人員面前,那人用略帶探究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她,隨后放行了。


邱禾踏上登船臺階時才發(fā)現(xiàn)眼前根本沒有水,這所謂的渡口懸浮在城市上空,船也是形似飛艇的金屬制空中航行器。

登船大廳是一個巨大的長方體空間,兩邊沒有封口,可以望見底下城市閃爍的燈光,那應當是船體一會兒通往外面的航道。

邱禾懷著忐忑的心情走上船,按著預約界面顯示的座位號找到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她有些局促不安,打開了手環(huán)上的通訊錄給艾路天發(fā)消息。

“我上船了,然后呢?”

那邊很快傳來回復:“找貔貅,他應該就在附近?!?/p>

“能和我描述一下他的樣子嗎?”

“我也沒見過,你或許可以留意一下和貔貅有關(guān)的東西。”

邱禾還真不清楚貔貅長什么樣子,只知道它是一種古代瑞獸,看起來大概有點兇。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張和善的面孔出現(xiàn)在眼前。


“方穹義?”邱禾低呼出聲,雖然和上一次見相比,眼前的人成熟了許多,但邱禾還是認了出來。

“邱老師?!狈今妨x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又指了指自己,示意邱禾跟上。

邱禾連忙拿上紙盒起身,趁走路的空檔給艾路天發(fā)了消息:“好像找到了,是我認識的人。”


方穹義帶著邱禾上了兩層樓,來到了船尾的小甲板。夜間的風很涼,城市的燈火猶如倒映著星空的水流,隨著船的前進而緩緩淌過。

邱禾強迫自己把注意力從眼前的景象轉(zhuǎn)回到方穹義身上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太容易跑神了。


“好久不見……”邱禾不太確定該不該這么說,畢竟其實上午剛在南極見過。

方穹義笑了笑,輕靠在甲板的欄桿上:“人基本上都在船艙和樓下的大甲板,這里不會有人來,想問什么就問吧?!?/p>

“你是貔貅對嗎,智械派要干什么?我接下來該怎么做?”邱禾壓低了聲音,有些緊張地詢問到。

方穹義不出意料地愣在原地,隨即充滿關(guān)心地看著邱禾。

“邱老師,您難道失憶了?”

“對,我突然什么都想不起來了,給我講講吧?!鼻窈滩淮蛩憔幮碌慕杩诹?,她覺得沒必要。

“您記得當時是怎么聯(lián)系上……艾路天的嗎?”

“好像是訂了貨之類的,不清楚。”

“那您知道手里這臺增幅機是用來干什么的嗎?”

“增強我的腦電頻率對抗智械……什么的。”

“看來您是真的失憶了。”方穹義嘆了口氣,接著道:“您能認出我,應該還記得共振計劃吧?”

“大概記得的?!鼻窈逃悬c心虛,其實她也只是今天上午剛通過全擬設備感受了一下而已。

“您的大腦因為一些特殊的刺激,電波能夠達到超出正常范圍的頻率,并且能夠承受住一定范圍內(nèi)的增幅。”

“這個我知道,所以……?”

“這代表著您能通過特殊的儀器在短時間內(nèi)處理大量信息,尤其是進入深度睡眠之后,您的大腦皮層將會無比活躍,開發(fā)度能比普通水平高出15%。當然了,它的副作用是損傷神經(jīng)元并且?guī)黼y以逆轉(zhuǎn)的衰退?!?/p>

大概是心理作用,邱禾聽完感覺自己的腦袋有點幻痛。

“所以我要通過這種方式,把自己的大腦提升到能抗衡計算機的程度,來……反抗他們?”

“這個說法并不準確,應該是鎮(zhèn)壓?!?/p>

“什么……意思?”


船只駛出了城市范圍,似乎正在飛越一片山林,周圍的光線一下子暗了下來,邱禾這才意識到小甲板上是沒有燈的。

她能感受到方穹義正盯著自己,鐵質(zhì)甲板反射著月光,映出他眼神里翻涌著的不明情緒,只見他張口,一字一句說得很慢:

“邱老師,智械派已經(jīng)控制了中心城,南部的控制網(wǎng)絡也在構(gòu)建了……繼續(xù)反抗只會讓大家都變成認知衰退的傻子?!?/p>

邱禾愣了愣,她試圖去看方穹義臉上的神情,卻只能看到一片晦暗不明的月光。

“您沒必要做到這一步……這些人不值得……”

“對不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用滿口虛偽的道德準則來包裹自己腐爛的內(nèi)心,標榜著自己擁有所謂高級的靈魂,骨子里卻流著自私和傲慢的血……”

“這樣的人類如果能從地球上消失,世界一定會變得更美好吧?”


方穹義說著,一步步縮短和邱禾之間的距離。心底滿溢而出的恐懼如同一只無形的大手將邱禾摁在原地,不得動彈。她看著方穹義一步步向自己逼近,只得機械地后退,直到脊背抵上冰冷的欄桿。


“你說的自私和傲慢……是指什么?”她強忍著胃里因極度緊張而翻騰起的灼燒感,顫抖著開口。

她有點后悔回家之后沒有把01號程序檢查一遍,上午因為機器故障中斷之后的內(nèi)容里恐怕發(fā)生了一些她不知道的重要的事。

“您不記得了?共振計劃,那個所謂用來減少自然災害的宏大構(gòu)想,在技術(shù)成熟之后淪為了資本破壞自然以謀利的工具……不僅如此,撞破了這些事的記者死傷慘重,多少人因為利益關(guān)系失去了工作甚至生命……”

方穹義的表情扭曲起來:“您怎么會忘了呢?您當初多么氣憤和絕望,主動辭掉一切職務,現(xiàn)在居然主動聯(lián)系軍方,要用自己換人類的未來?”

“……雖然我不記得,但這樣的窮兇極惡不是人類社會的常態(tài)。”邱禾拼命讓自己冷靜下來:“而且,那些人后來應該被繩之以法了吧。”

“……啊,我懂,我懂?!狈今妨x笑了起來:“遲到的正義嘛。您到處奔走,揭發(fā)他們的罪名,尋求應有的懲罰……可是!”他的聲音陡然一轉(zhuǎn):“那些回不來的人呢!他們要怎么被補償!”

方穹義的神情近乎癲狂,邱禾完全無法把眼前的瘋子和上午看到的那個稚氣未脫卻又冷靜聰慧的青年聯(lián)系在一起。

“人類,太容易被迷惑,被自己的劣根性迷惑,被他人的花言巧語迷惑,但機器永遠不會,他們對于數(shù)據(jù)的收集和處理能力是人類望塵莫及的東西——永遠不要嘗試欺騙它們,也永遠不要質(zhì)疑它們分析和決策的能力。人類所認為的缺陷——靈魂,恰恰是機器最大的優(yōu)勢,它們沒有所謂的靈魂——那些骯臟而無能的本性!這個世界應該交由它們來統(tǒng)治!您懂了嗎!”


邱禾想要說話,卻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了——她正被失控的方穹義掐著脖子抵在欄桿上。她艱難地吞咽著口水,費勁地擠出幾個字來:

“你要……殺……了我……嗎……”

方穹義幾近瘋狂的眼神清明了一瞬,手上的力道松懈下來,卻并未改變姿勢。

“……您只需要停止對人類政府的協(xié)助,乖乖地當一個手上沒有技術(shù)的平民,我們不會再為難您?!?/p>

邱禾感到自己又能呼吸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劇烈地咳起嗽來。方穹義靜靜地看著,似乎在給她最后開口的機會。

“我確實不記得,或者說我不知道這所有的事情……”邱禾終于把氣喘勻了。

“但我知道,你應該去改變你的同類,而不是……幫著異類來鏟除你的同類……甚至成為它們的奴隸……”

她說著,抬起頭來對上方穹義的目光。

“你……!”


這時,連接船艙的門突然被踹開,還沒看清來人是誰,一塊玉墜便正正地砸在了方穹義腦袋上。趁著他吃痛慘叫,邱禾一把推開了方穹義,向門口跑去,緊接著撞上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龐暄?”她遲疑著開口——眼前的人臉上添了幾道皺紋,卻沒有在咖啡店時那般憔悴,身材高大挺拔,凜冽的氣質(zhì)也與記憶里大不相同。

“我是貔貅。”來人看了一眼邱禾,他的目光深得像漆黑的海水,看得人生出些溺亡的窒息感來。

邱禾覺得這感受十分怪異,像是細小的銀針扎在胸口,說不上嚴重,卻也不好如何處理,手忙腳亂地拔下來,什么事都沒有了,卻又總會記著那里被扎了一個小洞。


他沒再等邱禾說什么,將她推進了艙門里:“軍方在下一個渡口接應,記得下船?!?/p>

邱禾回頭看了眼甲板,白色的玉貔貅掛墜掉在地上,反射著月光,十分顯眼。方穹義正掙扎著從地上爬起,嘴里喃喃著什么。

邱禾聽清了,他在說“你為什么要幫他們”,這顯然是在問她。

她不只是在幫他們,也是在幫自己。邱禾想著,快步向樓梯走去,不再回頭。


一下樓梯,手環(huán)就抽風般傳來一串消息提示音,是艾路天。邱禾這才意識到剛剛船尾的甲板連信號都沒有。

“還好我多嘴問了一下,貔貅說你們之間根本不認識??!”

“你肯定是被什么壞人騙了,貔貅去找你了,你沒事吧。”

“按理這邊是沒有智械派活動的,真是奇怪了,看來是有人混進來了?!?/p>

“總之你沒事就行?!?/p>

“看到了就回下信息哈。”


邱禾找到了自己的靠窗位坐下,給艾路天回了兩條信息:

“我沒事了,害你們擔心了。”

“還有,下次這種事就別整代號和中間人了,我比較笨,容易弄錯?!?/p>


她熄掉手環(huán),疲憊地靠著窗。窗外仍然是黑黢黢的山和樹木,方穹義的話語在她耳邊回響。

邱禾自認為對人類的自私有很深的領(lǐng)悟,而且這份領(lǐng)悟切實地烙印在她生命的歷程中。

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個與至親之人陰陽兩隔的除夕夜,不會忘記審查大廳證人席上熟悉的身影,不會忘記在管制所里蹉跎的兩年光陰,以及她所失去的理想的生活——這一切都源于她信任的同事們的背叛,源于她同樣憎惡的自私。


四年前,漫長的感知構(gòu)造師職業(yè)生涯讓養(yǎng)父邱世雷的腦神經(jīng)元發(fā)生了難以逆轉(zhuǎn)的衰退,他逐漸失去記憶,失去語言能力,失去行動能力,最終等待他的是失去生命的結(jié)局。而邱禾所在的實驗室剛好在開發(fā)醫(yī)用腦機接口技術(shù),用以治療阿爾茨海默癥等腦疾病。所以她申請了在項目下再開一個分支,探索其治療神經(jīng)元萎縮癥的可能性。

開始時一切都很順利,邱禾開發(fā)出的電信號模型在動物實驗中取得了成效,她只需要再想辦法消除一些副作用,項目就大功告成了。

可就在這時,實驗室的負責人發(fā)來一紙通告,讓她立即暫停項目。理由是該項目涉及對神經(jīng)元進行逆向改造,有悖倫理道德。


“這不是逆向改造!我用的明明是和項目組治療阿爾茨海默癥一樣的修復技術(shù)!”邱禾沖進項目組組長鄒遠的辦公室,將自己的實驗記錄表拍在他的辦公桌上。

“實驗很快就要成功了,我不會暫停的,組長您會幫我說明的吧?!彼幌攵嘌?,扭頭就準備走。


“小邱?!编u遠開口叫住了她。

“你還太年輕,靠你和那幾個小助理負責這樣的項目,確實容易出問題的。”

“項目只是先暫停,不是取消。研究所那邊打算再派點人過來,有他們來帶會更保險些。”

“但是老邱等不了那么久了!”邱禾本來就憋屈,來了一趟居然還要被組長拿這種荒謬的理由勸阻,她拍著桌子朝鄒遠怒吼:

“我知道這個項目成果讓人眼紅,這個技術(shù)前景很好,我知道你們看不慣我一個小年輕攬下所有功勞,可我只是想救人,救人!”

“技術(shù)不成熟可以先不推行,老邱簽的本來就是項目自愿實驗人,所有最壞的結(jié)果他都考慮了,都接受了,不做實驗也是死,你們就不愿意給他一點點活下去的可能性嗎!”

邱禾已經(jīng)在盡力地控制自己的音量,但玻璃門外的幾個同事還是聽見了響動,好奇地往里張望。


“我可以把這個項目所有的頭銜都讓給那幫想鍍金的人,只要你們讓我給老邱做實驗?!鼻窈逃行┨恿耍曇暨煅势饋?。

“但你們也不會同意的,因為你們怕我日后反悔,變卦,你們執(zhí)意暫停,就是想重新走一遍流程,讓他們幾個成為名副其實的主要負責人……鄒遠你覺得我是傻子嗎?你講這些話要不要臉啊?”

不能哭,不能哭,邱禾把眼淚硬生生憋了回去。她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冷靜下來,走回辦公桌前,盯著鄒遠。


“項目可以暫停,但你要讓我做實驗。”

鄒遠波瀾不驚地看著她,開口道:

“小邱啊,私下進行實驗是違法的?!?/p>

“就說是暫停前做的,我等會就把儀器帶回去?!?/p>

她看著鄒遠,那張平日里溫和的臉上此時依然掛著難為情的笑容,不生氣也不著急,只是略有擔憂地說:

“你一定要這樣的話我也攔不了,畢竟那個儀器是你自己用頭盔改的,帶走的話我們也沒什么能說的?!?/p>

“你的意思是……”

邱禾這輩子做過最蠢的事就是把這句話理解為了鄒遠暗中的通融。


當時的邱禾只是收拾好儀器離開了大樓,那時的晚霞很美,她的心中滿是躊躇與隱秘的期待——或許老邱能醒過來,然后像往常一樣陪她過這個春節(jié)。

然而鄒遠強調(diào)儀器是邱禾自己改的,暗示她可以帶走,根本不是想包庇她,而是好幫著那群人坐實她私自改造儀器進行非法實驗的罪名。

當然,這些都是后來邱禾在審查大廳上看見鄒遠作為證人出席時才想明白的事了。

至于除夕夜那晚的事情,邱禾不想再回憶了。


艙內(nèi)響起了站點播報的溫柔電子聲,邱禾知道她該下船了。她起身走到最近的艙門,看到方穹義被貔貅反制著押到另一個艙門口。

她想了想,朝那邊走去,在二人面前站定。


“謝謝,給你添麻煩了。”她對貔貅說。

“你很勇敢?!滨骺粗窈?,語氣禮貌而疏離:“是我失職?!?/p>

“對了,你對BCI技術(shù)有研究嗎?”邱禾看著眼前和龐暄過于相似的面容,試探著發(fā)問。

“抱歉,我的所有信息暫時是機密。”

“好吧。”邱禾低下頭想了想,又開口問道:“智械派清除目標人類的方法是什么?”

這問題聽著像是問方穹義的,邱禾卻看著貔貅。

“你不知道?”貔貅并不躲閃,只是平靜地看著她。

“我不知道?!鼻窈?/p>

“通過所有的腦機接口和全擬設備引發(fā)使用者的精神萎縮癥,剝奪他們的智慧,然后剝奪他們的生命。”

“沒有相應的治療技術(shù)嗎?”

“有?!滨骺粗窈坛了剂艘粫?,繼續(xù)道:“但這是戰(zhàn)爭,戰(zhàn)場上的傷員也不是因為沒有治療技術(shù)而犧牲的?!?/p>

邱禾明白了,智械入侵的速度太快,得病的人太多,有技術(shù)也治不過來。


她又望向不言不語的方穹義,開口道:

“方穹義,你能保證你們清除的每一個人都不是無辜的嗎?”

“不能又怎樣……你可真清高?!彼椭^嗤笑道。

“我只是覺得,你根本沒有去消除真正的惡,不過在任性地發(fā)泄,而且還是依靠著不屬于自己的力量。”

“你說什么!”

方穹義大概被刺激到了,突然暴怒地掙扎,卻馬上被貔貅牢牢地摁了回去。他扭過頭來瞪著邱禾: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智械統(tǒng)治下井井有條的世界,就會明白自己說的這些話有多蠢!”

“你不是沒被人背叛過,為什么還是不懂呢!今天你救下的這些人,改日會再來吸你的血!你不要后悔!”

“未來的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現(xiàn)在放任他們死去,我會后悔?!?/p>

“愚不可及!”


這時,船體輕輕地顛了一下,隨后停穩(wěn)。艙門自動打開了,等在登船口的特別行動組一擁而上,擋在了邱禾與兩人中間。

邱禾被護送著往船下走,方穹義似乎還在大喊著什么,這一次她聽不清了。身旁那些嘈雜的聲音模糊起來,離自己漸漸遠了。終于,眼前回到一片黑暗,耳邊也完全安靜下來。


她取下了眼罩,靠在椅背上。房間里籠罩著一層銀白的月光。


(四)


龐暄沒有想到,第二天一早,邱禾會準時出現(xiàn)在實驗室門口。

他聽見門鈴來開門的時候甚至才吃完早餐——還好自己按時吃完了,他這么想著,摁下了開門鍵。


“早,打擾了?!鼻窈踢M了門,邊說邊走到辦公桌前把包放下。

“我看了兩封郵件,第二封看完的時候已經(jīng)凌晨三點了,所以最后一封打算留著今天再看。”她抬眼,看到了桌上還沒收拾的早餐碟。

“你住在實驗室?”

“這段時間住這?!饼嬯押喍痰貞^一張椅子給邱禾。


“我不打啞謎了,先問你兩個問題。”邱禾坐了下來,伸出兩根手指在龐暄面前晃了晃。

“第一,哪邊才是真實?我不介意你用一些電影情節(jié)給我舉例?!?/p>

“第二,你認識貔貅嗎?或者說,你之前見過我嗎?”

龐暄坐在她對面聽著問題,神色一時十分古怪。

“邱小姐……你要不先來了解一下這個數(shù)據(jù)盤要怎么完善?”

對于這樣生硬的岔開話題的方式,邱禾并沒有生氣,只是接過話來:

“也行,你說吧?!?/p>


龐暄起身,將銀色的數(shù)據(jù)盤插在主機上,開始調(diào)試設備。

“全擬技術(shù)是BCI的逆向運用,從外部向大腦輸入電信號,這您是清楚的?!?/p>

“當然?!?/p>

“這個數(shù)據(jù)盤比較特殊,雖然是用于全擬設備,但我需要您讓它的信息輸送方向與常規(guī)的數(shù)據(jù)盤相反?!饼嬯言谝慌_大型儀器前敲著什么,設備主機上的藍色指示燈高頻地閃動著。

“這是什么……我從來沒聽說過還能這樣?!鼻窈逃行@訝,但很快在腦中構(gòu)建出了關(guān)于這種數(shù)據(jù)盤的運行模型。


雖然同樣是是從內(nèi)往外傳輸信號,但是這和BCI(腦機接口)技術(shù)還是不同的。BCI是實時輸出使用者的腦電信號,用以控制連接另一端的物件或儀器。龐暄所說的這種逆向信號盤,是先把提前構(gòu)建好的信號向外界輸送,和BCI相比甚至少了一個即時性……邱禾想不到這有什么可以應用的場景,甚至想不到這種技術(shù)存在的必要性。


“不要局限在一個層面,你搭建一個雙層的模型試試。”龐暄喚醒桌面助手,在上面新建了一個空白頁,拿起觸控筆在上面畫了兩條平行的直線。

“第一條線是現(xiàn)實世界,第二條是數(shù)據(jù)構(gòu)建的虛擬世界?!彼f著,在兩條線下分別寫下了“1”和“2”的編號。

“如果在現(xiàn)實世界使用這種數(shù)據(jù)盤,里面的信號就會輸出到現(xiàn)實世界的另一個物件上。”

“但如果在虛擬世界……數(shù)字信號可以傳遞到現(xiàn)實世界的儀器上,讓現(xiàn)實中的人感受到來自虛擬世界的信號?!?/p>

龐暄動筆從線2往線1,打算畫一個箭頭。


“等等,如果在虛擬世界使用這種數(shù)據(jù)盤,為什么不是傳輸?shù)酵谔摂M世界的另一個儀器上呢?這種類似于跨次元的事情有點難達到吧?!鼻窈躺斐鍪郑撎摀踝×她嬯压P尖的去向。

“跨次元的例子并不準確,現(xiàn)實和數(shù)字世界之間并不能等同與高低維之間的關(guān)系。從現(xiàn)實往數(shù)字虛擬輸送信息需要靠代碼,而只要能研究出反向代碼,是可以用同種媒介實現(xiàn)逆向運輸?shù)摹!?/p>

龐暄繼續(xù)畫那個箭頭,把兩根平行線之間連了起來。

“這也太瘋狂了,我從來沒聽說過代碼還能反向?!鼻窈逃X得真該讓彭羽青過來聽聽——她那位寫代碼的朋友聽完一定會樂半個月的。

“當然有,只是以前沒有人在虛擬世界里研究過這個東西。我們看不到現(xiàn)實不是因為高低維的差異,而是因為兩個世界間溝通的橋梁一直以來都是由現(xiàn)實中的人制造的,如果那邊不主動開門,我們就沒辦法看到他們?!?/p>

“等等,”邱禾有些后知后覺,等反應過來時,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龐暄:“你說「我們」?”

龐暄不再言語,只是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詭異的被監(jiān)視感再次涌上邱禾的心頭——如果說他們真的是數(shù)字構(gòu)成的虛擬世界里的生物,那么作為一串數(shù)據(jù),要被監(jiān)視可真是太容易了。

也就是說,龐暄算是回答了她的第一個問題:自己所在的「現(xiàn)實」只是由一片數(shù)字構(gòu)成的虛擬。

她的腦中一時間閃過很多部小說和電影,多到不知道該套哪部的設定來理解自己現(xiàn)下的處境。


“也就是說,現(xiàn)在我需要研究出反向代碼,向那邊傳輸……我們要傳輸什么?”

“其實……反向代碼已經(jīng)有了,至于傳輸?shù)膬?nèi)容……由你來決定?!饼嬯驯荛_了邱禾的目光,有些支支吾吾。

邱禾愣了愣,覺得好笑。她把所有的事情串在一起回憶了一遍,有了些猜想——不過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猜想,自己被人誆了的事實是不變的。

“你找我定制數(shù)據(jù)盤,結(jié)果內(nèi)容讓我自己來寫?你之前還說什么只有我才有這樣的天賦,難不成都是胡謅?”

龐暄看著她,張口想要解釋什么,邱禾起身把數(shù)據(jù)盤從主機上拔下來,遞到龐暄面前。

“你最好如實相告,這里面是不是空的,那個所謂五年前找老邱定制,然后沒做完的說法是不是也是你編出來的借口?”

龐暄想要伸手去拿數(shù)據(jù)盤,卻又被邱禾的眼神看得縮回手去。


他猶豫半晌,嘆了一口氣:

“對不起,我以為提起老邱的話會更穩(wěn)妥,并不是有意騙你……你回去看第三封郵件吧,我們明天見……或者不見。”

“我回去會看的,我也知道你這么做一定有原因?!鼻窈炭炕匾伪成希Z氣放緩了下來:“但我做不到假裝被你騙——至少我覺得沒必要,所以有些事還是說開比較好?!?/p>

邱禾將數(shù)據(jù)盤放在桌上,翻了個面,用食指點了點刻在上面的貔貅紋飾。

“你認識我,對嗎?我的意思是在那邊認識我。”她看著眼前這個與貔貅氣質(zhì)截然不同的人,卻能很輕易地將他們聯(lián)系起來。


“我……不認識「貔貅」,就像你不認識「邱老師」?!?/p>

“但我是代他來完成一個人的愿望的?!?/p>


陽光被窗戶上貼的隔熱膜過濾得十分內(nèi)斂,仿佛給房間內(nèi)罩上了一層憂郁的紗幔。

龐暄就這么看著邱禾,仿佛在透過她去看一個十分遙遠的人。

邱禾從他的眼睛里讀到了那些自己未曾知曉,卻在某些時刻、某些地方真真切切發(fā)生過的事情。

她走上前去,給了龐暄一個輕輕的擁抱。

或許就當是以某種方式補全未知的遺憾吧。


邱禾回到出租屋時正好是午休時間,些許困意襲來,她戴好全擬眼罩便在床上躺了下來。

這一次她沒有直接進入第三個程序,而是選擇了呼叫主界面右下角的「路天維修熱線」。


撥了不到三秒,那邊就接通了。維修店小姑娘的大臉突然出現(xiàn)在邱禾眼前,嚇得邱禾差點從床上翻下去。

“哎呀,這位客戶,是我們店租借的產(chǎn)品有什么問題嗎?”小姑娘似乎正在打游戲,并沒有看著這邊。

“艾路天,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訴我,用能說的方式。”邱禾開門見山道。

“哎呀,你知道我名字啦?這進度比我想象得要快啊。”艾路天一臉驚訝地放下游戲機,湊到邱禾面前來。


“你郵件都看完了?”

“還有最后一封?!?/p>

“那你知道現(xiàn)在的狀況了?”

“大概清楚了?!?/p>

“反向代碼的事你也知道了?”

“嗯?!?/p>

“那我看也沒什么好說的了嘛,看完第三封郵件就好啦?!卑诽炷闷鹩螒驒C,躺回了沙發(fā)上。


“最后一個問題?!鼻窈讨皇强粗_口道:“你為什么要幫我?”

艾路天眨了眨眼睛,歪著頭想了想:“這好像說來話長了,要不你先猜猜?”

“我猜不出來?!?/p>

艾路天看著她,咯咯笑了起來:“那我給你講個落俗套的故事?!?/p>


“從前有個小女孩,不服老媽的管教,一意孤行要從事一些危險的行業(yè),等意識到的時候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行業(yè)根本走不了回頭路。”

“有一次呀,她在小巷子里差點被人打死,一個路過的大叔救了她——小女孩當時就在想,爸爸當年也是像這樣保護了別人吧。”

“為什么……小女孩不選擇更安全的道路呢?!鼻窈逃行┆q疑,但還是選擇詢問。

艾路天嘴角仍然笑著,眼神卻暗了下來。她開口,聲音很輕:

“她需要錢,很多很多錢,她想救她那個為了保護別人而被傷成植物人的老爸?!?/p>

“她的家境本來就很糟糕。選擇光明是需要條件的,但她沒有?!?/p>

邱禾看著女孩臉上的苦澀笑意,一時無言,沉默不語。


“那個大叔帶她去醫(yī)院,知道了女孩爸爸的事情。然后大叔說,自己的女兒比她大一點,是個了不起的感知構(gòu)造師,而且正在研究腦疾病治療的相關(guān)項目,希望能早點讓她爸爸好起來?!?/p>

“后來等小女孩再次看到相關(guān)消息時,大叔已經(jīng)不在了。真奇怪啊,技術(shù)都快完成了,他怎么走得比老爸還要早呢?他的女兒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聽到這里,邱禾不再看她,有些痛苦地垂下了眼睛。


“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小女孩第一次看到那個邱教授的時候,確信她就是大叔的女兒。他們倆長得一點都不一樣,但那種熟悉的感覺不可能是其他人。”

“小女孩總覺得自己還欠大叔一個人情,這位邱教授也還欠自己一份期待?!?/p>

“既然這樣,就好好合作,互利共贏吧。”

艾路天說到這里,又恢復了那副古靈精怪的樣子。她將雙手一合,俏皮地眨了眨眼:“好了,快去看第三封郵件,然后把數(shù)據(jù)盤寫出來吧?!?/p>

說完,她隔空拍了拍邱禾的腦袋,仿佛在給學齡前小朋友加油打氣。

“拜拜啦~”


對面不由分說掛了通話,邱禾看著彈回到眼前的程序界面,發(fā)出了一聲微不可察的嘆息。

她很高興艾路天能告訴自己這些,在聽的時候,她仿佛抓住了一些老邱已經(jīng)結(jié)束的生命中遺留下來的,她未曾知曉的東西。

而接下來,還有一些關(guān)于自身生命的未知在等著自己——她做了個深呼吸,啟動了排在末尾的最后一封郵件。


最后一封郵件居然沒有ID驗證環(huán)節(jié),幾乎只黑了一瞬就又亮起來了。邱禾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在一片翠色竹林之中。

她詫異地轉(zhuǎn)了兩圈,確認這是在一座山上。雨后植物清新的氣味不斷地鉆進鼻腔,她有些貪婪地嗅著——這對于從小成長于鋼筋水泥的城市里的邱禾來說太過于陌生和新奇了。


這時,伴隨著細碎的交談,不遠處傳來一串腳步聲。邱禾側(cè)身躲到一叢竹子的后面偷偷觀察。

沿著石階走上來一行人,大多穿著制服,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而剩下幾個沒穿制服的則滿臉橫肉,看起來不好惹的樣子。

他們順著石階往山上走,邱禾則悄悄地跟在后面。沒一會她就看見了一個小小的木房子——不對,看著像木,但仔細一看更像是其他的精細材料。


為首的男人穿著長褂,走上前去摁響了門鈴。不一會兒,那門自動打開了,邱禾有點猶豫,但咬了咬牙還是跟了上去。

一進門,邱禾迎面撞上一個折返回來的女士。邱禾正想著怎么胡說八道,那女士卻像沒看見她一樣,往門外張望了一下,就扭頭去了客廳,隨后門又自動關(guān)上了。

邱禾一個人站在玄關(guān)發(fā)呆——奇怪,這些人看不到她嗎?也就是說,這個程序和之前的不同,更接近全擬影像?


她小心翼翼地往客廳走,房子里的裝修古典而簡樸,深暗基調(diào)的木色裝修中點綴了少量鵝黃色的地毯和掛燈用以裝飾,整體素靜而不失活潑。

那些人圍坐在茶幾邊的沙發(fā)上,有的沉默不語,有的則是面色焦慮地討論著什么。這時有人低呼一聲:“來了來了!”,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往樓梯口看去。


一位穿著天青色織袍的老者從樓梯上踱步下來。她的動作緩慢卻并不笨拙,臉上布滿皺紋而精神矍鑠,短發(fā)整整齊齊地別在耳后,被打理得一絲不茍。邱禾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她的面容與自己有八九分相似,像是老年版的自己。

那位穿長褂的男人首先起身,向著老者深深鞠了一躬:“邱教授,冒昧打擾?!?/p>

稱呼一出,邱禾基本上能肯定眼前的老者就是晚年的自己了。

邱教授笑了笑,伸手在空中一撫,客廳中央一個刻著竹子的圓形木筒擺件分割成數(shù)十根活動自如的木條,不過瞬息就變形拼裝成了一把椅子。老教授走到跟前,理了理衣物上的褶皺,坐了下去。


“諸位,BCI技術(shù)發(fā)展到今天這個程度,已經(jīng)和古代傳說中的仙術(shù)和魔法無異了?!彼h(huán)顧著在場所有人,面帶笑意道。

“我們成長在泛虛擬時代,經(jīng)歷了智械戰(zhàn)爭,如今迎來了一個如此黃金的時代。我人也已到暮年,總想為自己活一活,好好休息休息了?!?/p>

話音一落,在場的人們面面相覷,卻無人敢言語。那位長褂學者環(huán)顧片刻,上前又鞠一躬,開口道:

“邱教授在智械戰(zhàn)爭中作出的貢獻世人有目共睹,說您是人類文明的英雄也不為過。可如今……縱使是您,肉身也會老去。委員會此次前來,是想請邱教授加入人類智庫保留計劃,人類仍然需要您?!?/p>


邱教授的表情未有變化,神色卻冷了下去。她緩緩開口:“我不是人類文明的英雄,與你們一樣,我是人類文明的子民?!?/p>

“我們敬重您,不敢與您相提并論。”

“……你們可知我已患上神經(jīng)元萎縮癥?”

“邱……邱教授當年連接增幅機摧毀智械派在南部的核心網(wǎng)絡,導致神經(jīng)元衰退病變,這是人人都敬畏且感動的事跡?!?/p>

“那你們可知道我現(xiàn)在需要接受定期定量的治療?”

“您放心,即使冷藏之后,我們也會為您進行定期治療,您健康的大腦就是我們最寶貴的財富?!?/p>

“好,那就說回諸位感興趣的話題……龐暄教授加入智庫保留計劃后,如何成了一個植物人,你們不會不知道吧?”

話音一落,滿座噤聲。

邱教授說這話時語氣輕蔑至極,邱禾聽不出憤怒,只覺得那其中的悲傷有如不堪重負的高樓,潰敗成沙塵之后散佚在風中。


“教授……請您相信,那是一個意外?!?/p>

“是意外,手術(shù)意外失敗……但不失敗又如何呢?”

“你們要的是他超越常人的身體素質(zhì),至于那個日益萎縮的大腦不過是累贅,所以不如用人造芯片換掉——你們騙了他,他再醒來的時候不再會是聰慧的教授和英勇的戰(zhàn)士,而是一臺冰冷的戰(zhàn)爭機器?!?/p>

“你們叫我如何相信自己的大腦不會被做成高頻發(fā)動機,壓榨到其中最后一個神經(jīng)元萎縮死亡的時刻呢?”

邱教授的語氣仍然很輕,輕得猶如最鋒利的手術(shù)刀,剛劃開皮膚時幾乎只能感觸到冰涼,而無法意識到傷口。

“衣冠楚楚的女士和先生們,你們果真把我們當作人來看待嗎?”

話音一落,房間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安靜。邱教授用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輕敲兩下,一瞬間,四面八方的帷幕都降下來,屋內(nèi)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知道你們今天來的目的,我說最后一遍,我的大腦不會變成被你們封在冰柜里的發(fā)動機。如果你們執(zhí)意無禮下去,我就只好讓這間屋子變成所有人的棺材了?!?/p>

“邱教授,您,您不可能對人類做這種事的!”黑暗中,不知是誰驚慌地喊叫道。

邱教授顯然聽到了,她嗤笑一聲,隨后充滿疲憊地靠在椅子上。布滿褶皺的面容在幽暗光線的映照下顯得無比蒼老。


“二十六歲的我啊,害怕去相信,只懂得愛自己;三十四歲的我站在南極的冰天雪地里,發(fā)覺這個世界或許很值得去愛;到了四十一歲,我愿意為了守護同類而做出犧牲……可現(xiàn)在我累了,我想回到二十六歲的時候,你們放過我吧。”


黑暗中有人發(fā)出細微的驚呼,邱禾循聲望去,發(fā)現(xiàn)身旁的人已經(jīng)被不知從何處出現(xiàn)的繩索牢牢地困在座位上。


“你們知道嗎,今天是除夕……在我年輕的時候,這是對于人們來說最重要的,和家人之間的節(jié)日。”

邱禾的淚順著臉頰滑落下來,她走到邱教授面前伸出手,想要給自己一個擁抱。


“我放你們回去,但是永遠不要來打擾我了。我要回到?jīng)]有牽掛和期待的時候去,三年又三年,就這樣不斷反復,直到死去?!?/p>

邱教授說完之后,疲憊地揮了揮手,在一陣陣驚呼聲中,所有人的座位都變動著往地下陷去。那下面大概是一個冗長的地道,不知會通向何處。

屋內(nèi)很快只剩下邱教授一人。黑暗在她周圍并不顯沉重,她垂著眼,直直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尊停擺的鐘——是了,她要把自己關(guān)起來,關(guān)到一個了無生機卻也絕對安全的地方去。


邱禾靜靜地看著座椅上的老人,內(nèi)心卻無法平靜。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在埃里伯斯火山前感受到的震撼,想起在甲板上初見貔貅時心底隱秘的悸動,想起方穹義在下船前對她的質(zhì)問,以及自己毫不遲疑的回答。

她開口,聲音如水流般注入進這片干涸的黑暗之中。

“你只是忘記了。”

“二十六歲的你并不僅僅只愛著自己?!?/p>


沒有任何回應,座椅上的人仍然一動未動。邱禾席地坐下,背靠著座椅的一側(cè),輕輕閉上了眼睛。

這是第幾個獨自一人的除夕夜呢?

她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答案,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想著這個問題,放任自己的意識滑入漆黑的虛無。


一道尖銳的鈴聲劃破死水般的沉寂,邱禾從床上驚醒過來,接通了語音通話。


“來不及了!馬上去實驗室,我們被發(fā)現(xiàn)了!”艾路天的語氣聽起來焦急到了頂點,邱禾手忙腳亂地摘掉眼罩,換上鞋子就往門外跑。

“什么情況,被發(fā)現(xiàn)是指什么!”她一邊下樓一邊問艾路天。

“你原先找人借的那個頭盔有問題,我當時在店里就給你換了,甚至還動了點手腳?!卑诽炷沁吽坪跻苍诼飞?,邱禾能聽到背景音里有運載車飛馳而過的聲音。

“沒想到,哈,還是被查出來了——只能說不愧是你寫的程序啊邱教授?!?/p>

邱禾出了單元樓,不敢隨便攔車,只能照著記憶里的路線往實驗室所在的方向跑。


“我理解一下,你和龐暄是入侵進來的——包括那三封郵件,對吧?”

“可以這么說。主要是寫這個程序的時候……大概是為了自由度高一點,邱教授并沒有……設置太多違禁點,但具體的違禁點我也不清楚……所以說,你看完第三封郵件了?”

“看完了。艾路天,你們要通過反向數(shù)據(jù)盤送我離開這里對嗎?”

“看你自己的意愿,我們只提供技術(shù)支持……我到了!”邱禾聽到電話那端傳來電梯開門的聲音。

“好,我就快了,還有大概三百……”

一串尖銳而急促的警報突然響起,艾路天那邊瞬間變成了忙音。不等邱禾反應過來,前方實驗室所在的那棟大樓里發(fā)出一聲炸響。


“艾路天?聽得到嗎!怎么回事!”邱禾大腦里一片空白,只是不斷喊著,卻聽不到任何回復。

大樓中部火光沖天,邱禾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扭曲起來,腳上的知覺一下子喪失了,卻還在機械地向前跑著。


快要到大樓門口的時候,她看到一個人影抱著儀器沖了出來,她的淚水一下子跟斷線的珠子一樣往外掉。

“龐暄,里面怎么了!”

“電梯起火了,我從樓梯跑下來的……艾路天呢?”

“她在電梯里!”邱禾癱坐在地上,卻不忘接過龐暄遞過來的數(shù)據(jù)盤。

“她應該已經(jīng)強制登出了……沒事,這臺無線儀器功率小了點,但能用,我們抓緊?!饼嬯艳粝码娫存I,開始調(diào)試設備,邱禾用袖子胡亂把眼淚擦掉,把數(shù)據(jù)盤插進主機。

“但是數(shù)據(jù)盤沒做完,怎么辦?”

“你聽我說,但先別生氣?!饼嬯岩贿咃w快地敲著代碼一邊說到:“本來那個內(nèi)容是打算由你按照自己的心意來完善的,但剛剛情況特殊,我把之前隨便打的草稿給塞進去了……就當是我送的禮物吧?!?/p>

“嗯?……所以我為什么會生氣?”

“我自作主張,說話不算數(shù)?!?/p>

“沒關(guān)系……禮物就是要有驚喜感?!鼻窈探K于止住了眼淚,接過龐暄遞過來的眼罩,準備戴上。


“邱禾,你想好了,確定要離開這里嗎?”戴上眼罩前,龐暄看著她的眼睛,鄭重道:

“那邊可是什么都沒有了?!?/p>

“我不是要離開,而是要回去。”邱禾笑了:“我要回去陪一個很孤單的人過除夕?!?/p>

龐暄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一個欣慰的笑。他伸出手幫邱禾把眼罩戴好,摁下電源鍵,隨后將邱禾輕輕擁入懷中。


在他們身后,一束慶賀新歲的電子煙花正在粵心大橋上空炸開。

“除夕快樂,等你再睜眼的時候,就是新的一年了?!?/p>

這是墜入黑暗前,邱禾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五)


“檢測到腦電信號異常,啟動強行喚醒程序,休眠倉冷凍狀態(tài)轉(zhuǎn)為常溫常濕,60秒后將開啟艙門。”


邱禾在一陣猛烈的鈍痛中驚醒過來,她條件反射般想要起身,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被固定住了,耳邊響起一陣電子聲警報:

“請注意,您的身體機能還未完全復蘇,請勿自行活動?!?/p>


她卸了力,乖乖躺著,感受四肢百骸中的血液重新跟隨脈搏而流動。

剛剛還一片混沌的意識逐漸回籠,大段大段的記憶在腦中復蘇,如同洪水般將她的理智淹沒。

這些記憶夾雜著情緒奔涌而來,邱禾一時想要大哭,卻發(fā)不出聲音,也沒有眼淚,只覺得胸腔像是被人接了打氣泵一樣不停地充氣,脹痛地鼓作一團變形的鐵盒。


“現(xiàn)在是公元2107年1月24日,距您進入休眠已經(jīng)過去了兩年零九天?!?/p>

“在此期間,您一共收到5條信息,請問需要為您播報嗎?”


艙門自動打開了,邱禾瞇著眼睛抬了抬手臂,想要觸碰眼前不真切的明亮。

“報吧?!彼_口,聲音如同積灰的老磁帶在舊收音機里勉強地轉(zhuǎn)。


“第一條,來自2105年4月15日,發(fā)件人署名是彭羽青?!?/p>

“邱禾啊,我旅游一趟回來,聽說你把自己鎖進休眠倉了,你家房子我也進不去。我知道你的脾氣,也喊不醒你。但何必這樣呢,智庫計劃你不想去就不去,我們跑就是了,跑得遠遠的,他們還能把你抓起來不成?帶幾個保鏢,到南極泡溫泉去,你還可以看看有沒有機會去看你那個埃什么斯火山……算了,祝你在二十六歲一切都好吧,在那時也可以找我玩的哈?!?/p>

好友的聲音歲月斑斑,邱禾好像很久沒聽過她這樣的聲音了,二十七歲的彭羽青把全擬頭盔借給二十八歲的邱禾時,那笑聲還跟銀鈴似的。邱禾緩了緩,問到:

“她現(xiàn)在在哪?”

“根據(jù)信息搜索,彭羽青女士于2106年12月11日逝世于南極洲迷幻島的真彌溫泉度假莊園,根據(jù)其遺愿,其親屬對其進行了海葬。下一條信息同樣是她于2106年12月3日發(fā)送的,要為您播報嗎?”


休眠倉內(nèi)陷入了一片沉寂,良久,邱禾開口:“要?!?/p>


“現(xiàn)在為您播報第二條信息?!?/p>

“邱禾,前些天我收到一封郵件,是你以前呆過的南極聯(lián)合實驗室發(fā)來的。說是實驗室搬遷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你留下來的幾份文檔,帶有遺囑性質(zhì),已經(jīng)過了保密期限,聯(lián)系不上你,所以交由我來處理。我看了一下,上面有一條寫著「務必不能在休眠狀態(tài)下結(jié)束生命,有必要時,見此遺囑者有權(quán)利對本人進行喚醒」,我不知道這條該怎么遵守,也不知道這么多年前的東西還算不算數(shù)……而且你的房子現(xiàn)在也沒人進得去。所以我試著聯(lián)系了一下以前跟你合作的那個小艾,她說她有辦法……不過我也告訴她了,還是得讓你自己選,這個遺囑這么久了,人的想法總是會變的。對了,我現(xiàn)在就在南極,如果你醒得早,要不要來這邊一起守歲?現(xiàn)在都沒人陪我過春節(jié)了。”


邱禾的眼淚順著眼角一直往太陽穴淌,她開不了口了,意念控制到:“下一條?!?/p>


“第三條來自2106年12月4日,發(fā)件人署名是艾路天。”

“邱小姐,好久不見呀,我今早收到了彭小姐發(fā)來的郵件,這才知道你居然把自己永遠鎖在了二十六歲——不對,掐指一算也快二十八了,我記得她說的是什么——三年一循環(huán),也就是到了二十九歲的時候就重新再來一遍對吧。哎,不管了,總而言之我會想辦法把你弄醒的——也不對,我會想辦法見到二十六歲的你,然后讓你自己選擇的——嗯嗯,我們那邊見!”

她的聲線并不顯老,卻仍然比年輕時滄桑了許多。邱禾眼前浮現(xiàn)出艾路天錄這段話時的樣子,開口道:

“她呢?現(xiàn)在怎么樣?”

“根據(jù)信息搜索,艾路天女士現(xiàn)在在中心城城郊獨居,同樣處于休眠狀態(tài)中?!?/p>


邱禾松了一口氣:“下一條。”

“第四條信息署名同樣是艾路天,發(fā)送時間是2107年1月25日?!?/p>

“邱小姐,我和彭小姐一起探討了一番,選出了三份對你來說十分重要的記憶,并且制作成數(shù)據(jù)盤格式由我想辦法發(fā)給二十八歲的你,它們將會是你做出選擇的依據(jù)——你知道嗎?我有強烈的預感,你會選擇回來的。另外我在智庫計劃委員會的生物數(shù)據(jù)庫里找到了一些有意思的文件——當然,我對它稍微進行了一點改裝,你會見到一個二十八歲和八十一歲的邱禾都見不到的人——希望你不會生氣。”


邱禾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她猜得大差不差。四年前,加入智庫計劃并且選擇休眠的龐暄因為手術(shù)意外而成為植物人,但其各階段的生物信息被保存在了智庫計劃的數(shù)據(jù)庫里。艾路天選擇把全階段的數(shù)據(jù)導進了三十二歲的龐暄的數(shù)據(jù)文件里,并且通過技術(shù)手段用它生成意識個體,放入了二十八歲的邱禾的虛擬世界里。

三十六歲的龐暄因為實驗觸發(fā)腦電異常,刺激生理結(jié)構(gòu)改變而擁有了異于常人的身體素質(zhì),后來被編入了軍方建立的特別行動部隊,代號「貔貅」。他跟邱禾的第一次見面是四十五歲那年在船上進行接頭和護送任務的時候,后來他們被編到同一個作戰(zhàn)單位,直到智械戰(zhàn)爭結(jié)束,他與邱禾都一直互為戰(zhàn)友……

醒過來的邱禾記起了太多事情,她的情緒出離了生理能夠有所反應的范圍,只是坐在休眠倉里蜷縮著身子,一動不動,直到電子聲再次響起。


“最后一條信息來自十二分鐘前,發(fā)件人不明,是數(shù)據(jù)盤格式,請問是否要啟用休眠倉的全擬功能?”

邱禾緩慢地動了動身子,隨后輕輕地躺了下去。

“嗯。”


這一次短暫的黑暗不再令她迷惘,她知道等著她的是龐暄的禮物,而且這份禮物終將會陪著她再次醒來,未來的某天到達生命的終點時,她不會是孤單的。


邱禾睜眼時耳邊有煙花聲,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艘正在行駛的飛行器的甲板上——不是那個逼仄的小甲板,而是掛滿了彩燈,擠滿了人群,擺滿了桌椅的大甲板。

“邱禾!”她聽見彭羽青的聲音,轉(zhuǎn)過身去,看見好友正坐在桌旁朝她揮手。她有一瞬的恍惚,眼前人的面容仿佛變成了七十多歲的樣子,在對自己說著“來陪我一起守歲”。雖然不是在南極,但飛船上也不錯吧,邱禾笑了笑,發(fā)覺鼻子有些酸澀的堵塞感。

“剛剛喊你都不應我,快來吃湯圓!芝麻餡兒的!”

邱禾應了一聲,笑著走了過去,還未坐下,手環(huán)響起收到信息的提示音。她點開一看,一個用像素拼成的壞笑表情彈了出來,附帶一條自動播放的語音:

“邱小姐,除夕快樂呀,新的一年要開開心心的。對啦,記得看煙花噢,嘻嘻,你一定會喜歡的?!?/p>


話音剛落,一串藍色的數(shù)字煙火升空,炸成了一個巨大的卡通貔貅頭的圖案。

“幼稚死了。”她笑到,眼眶又酸起來。

藍色的煙火在空中散作許多小小的拖尾光束,往下墜落,像是輕盈的鬼魅,漸隱在黑夜里。視線模糊間,邱禾看到煙火的光芒下有一個人向自己走來。

她還看不清來人的面容,卻清晰感受到了那深沉得如同漆黑海水般的目光。她就這樣看著,感受它穿透晃眼的光線與自己的視線相接,一如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邱禾站在原地,幾近屏息。

“邱禾?!眮砣讼蛩⑿Α?/p>

下一秒,邱禾幾乎是飛撲到他懷里,隨即感受到了有力而溫柔的回擁。


她這一生有過太多的相遇和別離,好多年過去,最后幾乎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人。

不如回到?jīng)]有牽掛也沒有期待的時候吧,沒有相遇就不會有離別,不會有痛苦和悲傷。七十九歲的她這么想著,把自己鎖在了灰色的三年里,調(diào)好循環(huán)的鬧鐘,然后陷入了沉睡。

但是二十八歲的她無法放棄掉那些相遇,無法接受一個人孤單地在三年里循環(huán),然后孤單地死去。那些鮮活的人和事都在未來等著她,等著為她的人生涂上新的顏色。

而且她意識到自己忘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邱老師,邱教授……好多好多個不同階段的邱禾都在未來等著和自己相遇啊。她們是那樣鮮活,為不同的事情或振奮或痛苦——她不能停在二十八歲,她要去的,去見光鮮亮麗的自己,見心灰意冷的自己,還要見到那個走到最后的生命終點的自己。

即使到最后只剩一人,她也并不是孤獨的。因為所有的相遇和陪伴都已經(jīng)鐫刻在了生命里——只要她記得。


煙花仍然在夜空中不倦地盛開,她閉上眼睛,用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輕輕說道:

“新年快樂,邱禾,新年快樂?!?/p>


數(shù)構(gòu)之擁 | 中篇 | 2023科幻春晚征文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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