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拖拖拉拉地走了進來，我關(guān)上門，走到他面前。陽光從門縫里穿進來，照在我的背上，后腦勺熱乎乎的。

“怎么回事？”我再次問他，他卻有一種不愿意說出口的意思。

“我去洗個臉，洗手間在哪里？”他攤開手，兩手和臉一樣污黑。

“在那邊。”我指了指，“毛巾在墻后的繩條上掛著。”

我聽著水龍頭嘩嘩流了有五分鐘，他才走過窗邊擦臉。也許是屋里太過安靜了，他擦臉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他走了過來，坐到了上一次他坐的地方。他看著眼前的地面，嘴唇顫顫巍巍地張開：

“邪神大人，他，在……在追我，”他看向我，“現(xiàn)在我有生命危險了！”

“云貓？是因為你透漏了他的秘密？”

他低下頭，發(fā)出沉悶的聲音：“或許是，但應(yīng)該不是。我不知道?！?/p>

邪神大人——云貓說過，他做事情沒有什么道理，如果非要去想是因為什么，恐怕是自己難為自己。所以說，現(xiàn)在要問清的是他怎么變成剛才那個樣子的。

“剛才——怎么回事，掉到碳堆里了？”

“我不知道，當(dāng)我有意識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到你的家門口了。在此之前……我應(yīng)該是在睡覺的，我感覺?！彼谂叵雱偛虐l(fā)生的事情，“反正就是邪神大人一直在追我，不不不，與其說是追我，倒不如說是每時每刻都在我的身邊，雖然說邪神大人沒有威脅我，但我感到他是在準(zhǔn)備殺我。我就一直跑，最后睜開眼，就到了你家門口。我想著，既然來了，何不進去坐坐?！?/p>

說著說著，他就放松下來了，手不自覺地去玩弄一旁的窗簾。

“以前有過夢游？”

“恐怕沒有?！?/p>

“你的意思是在來到我家里之前，你一直在睡覺？”

“我是這樣感覺的，不過沒有確鑿的證據(jù)?！彼奶帍埻?，“哎，我說——上次不是要聽什么收音機嘛，上次有事，沒聽，這次有時間了，打開聽聽?！?/p>

“你可真是心大，剛剛還被追殺，現(xiàn)在又要聽收音機?！蔽易呦蚴找魴C。

“不要因為這些事讓生活變得乏味，再說了，你都不慌，我慌什么！”

“我慌什么?！?/p>

“邪神大人給你的任務(wù)呀！”他很注意我的表情的變化，仔細(xì)審查著，好像可以從我的表情里看出我十年前的生日上，吃的那一口帶沙粒的奶油蛋糕。

“這個不慌，沒有時間限制，沒有特殊要求，先管好自己吧 ?！蔽矣糜喙饪粗m然看不太清楚，但我大致可以看出來，他的頭還是一直側(cè)向我這邊的，“我可從來不懷疑我自己的能力，至少……在洞察力這方面——我感覺，這件事情并不是這么簡單。所以，困難的問題不可能一蹴而就，務(wù)必要把眼光放長遠(yuǎn)?！?/p>

我打開收音機，此時竟然在播音樂，我聽不出來這是誰的音樂，爛大街的歌曲，爛大街的歌手唱的。這種聲音實在是聒噪，反正我是不太喜歡聽。與其感受看不見摸不著的、可以描述為四維的音樂，倒不如去看看幾乎接近二維的書畫——有時候，深究起來，書與畫的維度高得很。

“屋里有油煙味?！?/p>

“剛剛做過飯?！?/p>

“還會做飯？”

“說是飯，只不過是可以吃的東西罷了?！弊鲲堖@樣的事情，沒有必要和一個男人分享。

“吃光了？”

“嗯，太餓了，吃光了。”

“挺不錯的?！彼α诵Α?/p>

“沒有什么新聞？”他向收音機看去，收音機看著他，時不時滋滋啦啦回應(yīng)一下。

“早上倒是有，這個時候該去上班的都去上班了，隨隨便便弄個歌敷衍一下，電臺都是這樣?！?/p>

他看著我的收音機：“是個好東西，我好長時間沒有看見這樣的東西了。比起電視什么的，我感覺這個要強很多。”

“用單一感覺來接受外界信息，是鍛煉專注力的好方法。多感覺接受信息，一般來說是十分簡單的，所以說看電視要比聽收音機流行得多。機器在進化，人——是在退化的。”

“犧牲自我，成就科技，在老兄看來，是不值得的事情？”他竟然回問了我一句。

“我是這樣認(rèn)為，不過我可不敢出去亂講，惹出麻煩來就不好了?！蔽倚α诵?，坐在他斜對面的書桌前，“但是，畢竟身份地位卑微，說的話也沒有什么影響，還是比較自由的?！?/p>

“老兄喜歡看書？”他望向我身后的大書架，和墻體合二為一的大書架，向上頂著天花板，下面緊貼地板，書被放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贿^并沒有什么順序——我向來這樣——并不是想酒吧那樣，亂而有序，我每次想看什么書，一般情況都是找不到的。

“只不過是喜歡收藏一些書罷了，看倒是不曾看過多少。對畫，倒是喜歡。”我沖了一杯茶，茶葉是昨天放上的。

“沒想到你還是一個挺文藝的人，以前真沒看出來。那怎么說，你也會寫些文章吧！”他走了過來，拿起我桌上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輕》——米蘭·昆德拉的代表作——就像是在菜市場挑白菜一樣，先是掂量掂量了重量，然后嗅了嗅。

“有寫，不經(jīng)常寫，也不懂?！?/p>

“怎么能說不懂呢？寫東西這件事，沒有什么懂與不懂，也沒有什么對于不對，只要用心寫了，就是好東西。”他翻看起我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輕》來，“ ‘文學(xué)不是用來抒發(fā)情感的，如果它真的沒有承載什么，或者說不是在構(gòu)造一個新的世界，那就稱不上文學(xué)，只是文章而已。深入人心，不篤虛名，方成大作?！茫瑢懙暮?，我喜歡你這種對文學(xué)的態(tài)度?！?/p>

“只是胡說八道。一般人看到就會說我，連飯都吃不上了，還搞這樣的東西，真是不正經(jīng)?！蔽液攘艘豢诓?，我的舌尖嘗到了昨天的味道，“就是不正經(jīng)?！?/p>

“正經(jīng)不正經(jīng)。沒有違心，沒有害人，如果有人批評，當(dāng)閑話就可以了?！彼p輕合上書，把書放在原地，然后向我身后的書架走去，他用眼睛在書架上掃來掃去，似乎沒有找到什么想要的東西，然后就把目光移開了。“看過這么多書了，道理應(yīng)該都懂個差不多了，寫些東西當(dāng)然是手到擒來的。你怎么不想想用寫東西去賺錢?！?/p>

“我說了，不經(jīng)常寫，不懂，也不想寫?！蔽倚睦锊⒉皇侵t卑，而是真實想法?！百嶅X？還不如去打掃衛(wèi)生?！?/p>

我不了解他的這些話是什么意思，他似乎是在有意指引我去寫東西。說實話，我不喜歡寫東西，只不過在一些書白處，寫上當(dāng)時讀書的心得罷了。當(dāng)然每個人都喜歡別人夸贊自己，但一味接受夸贊，人就有可能飄的很高，然后消失不見。人，接地氣一點比較好——這些是讀《生命不可承受之輕》學(xué)來的。話說回來，他這次來，一定是有什么目的的，雖然我不知道有什么目的，反正……我有感覺，今天的他不同于往常的他，雖然之前之見過一面，但是我也大致可以揣摩出他能說出什么樣的話來，今天的有些話，說實在的，根本不像他說出來的。

“今天天氣不錯，我想出去走走，你……”我找個辦法要甩開他。

“哦，我也沒有什么事情吧，不過我還是不陪你了，我先回去?！彼D(zhuǎn)身就走。

“哎，還不知道怎么稱呼你?！?/p>

他回過頭，笑了笑?！拔乙膊恢涝趺捶Q呼你?！?/p>

“叫老兄就可以了?！?/p>

“那我就叫‘你’就可以了?！彼@次沒有留給我喊住他的時間，帶上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