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交
小區(qū)對面拐角處的生活超市是我經常去的地方。差不多每個周末去一次。在周末的傍晚。那時深淺不一的橘色夕陽漸漸消融在黑墨里,暈染均勻的昏黃色路燈一一開啟。
于是路燈接替過太陽,也接替過火——人類起始最欣喜的發(fā)現(xiàn),開始照明。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它們的色彩竟都如此相似。
離開超市,原路返回。我的雙手彎曲著,細長的塑料提手緊緊勒入手的縫隙,膝蓋磕著臃腫的食品袋,仿佛重新變?yōu)檑橎菍W步的幼兒,謹慎的,一步一步的走著。
“我?guī)湍闾嵋淮剑俊彬嚨?,有個聲音在身后響起。
我轉過頭去:是一位老奶奶。她的身后跟著一只溫順的棕色卷毛小狗,手里用于牽引她忠實隨從的繩子快要耷拉在她與隨從之間的路面了。但小狗前行的路徑與主人堪稱完美一致。主人徑直走。它便徑直走;主人微微偏離直行方向,或向左或向右,小狗便也偏離直行,或向左或向右不同弧度的做出調整。仿佛有一條看不見的繩索直達彼此的心臟,可以感知彼此一絲一毫心的波動。
她的嘴半張著。微笑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孤寂因為寂靜的黑夜流露了出來。但凹陷的眼睛里有著光,盡管因為衰老這光變小了不少。她忠實的隨從——小狗則整雙眼睛里都充盈著光,歪著頭呆呆的,不可理解地看著我。
在我轉身的同時老人伸出了手,指指其中一個食品袋。
“不用的,我可以的”我擺擺手,對她笑了下,便回過頭繼續(xù)往前走。至此我們沒有再說話。到了轉角處,我過了馬路,進了小區(qū)。而她不知何時已不見。
但在那短短的幾分鐘里,好幾次我想要回過頭去。想要與她搭話。我的心跳在猶豫中加快了跳動。我的臉部也開始有點發(fā)熱。
我在心里默默進行著與她的對話?!澳鷦偸侨ド⒉搅税伞薄笆前 薄澳业男」氛婵蓯郯 薄翱刹皇菃?,它是我最心愛的寶貝和最忠實的小尾巴了”——“您是一個人住嗎”——“你覺得呢,我是……”——“我們還有機會認識嗎”——“嗯?那個……”
說點什么都好啊!可是我什么都沒有說。
公寓,超市。超市,公寓。來去往返。反反復復。中間橫亙著一條馬路。在這條馬路上有人去購物,有人散步遛狗,有人耽于沉思。此時的我耽于能夠與這位老奶奶相識。
我渴望與她相識。我渴望此后可以常常去看望她,與她談天,與她遛狗散步,與她一起做飯做家務??梢耘c她做朋友。
春天剛來臨,重逢的兩棵樹露出新葉打招呼:“你活了多久啦”——“算不久,你活了多久了”——“比你久多了,老人啦,年輕人!” ——“哈,忘年交”,遠處的一棵樹看著它倆如是說。

房東奶奶
我努力搜尋頭腦中最初的記憶,想要知道降落大地后的我第一眼看到的世界是怎樣的。然后我看到了猶如一幅畫卷似的景色:穹頂碧藍萬里,大地一片碧綠沒有盡頭。整個天地里,有一老一小,是我和老奶奶。老奶奶扶著三輪車,車子里面滿是綠油油的油菜。我走在她的身旁,身體矮幼,小小的腦袋緊挨在她的大腿位置。
我就是在那時有了朋友。她是出現(xiàn)在我最早記憶畫卷里的朋友。除此之外她還是我的房東。她有一座有好幾個房間的院子。我和我的家人租住在其中的一間房子里。她自己住一間,另外幾間有時租出有時空閑。我們管她叫房東奶奶。
房東奶奶的話不多。大多時候沉默著。生活著。她早已飽經風霜,心底的湖水深不可見,難再起波瀾。
清晨剛起,我總要去她門口,看看她在做什么。她看見了我,便擺手讓我進來。我坐上她的竹編椅上晃著腿。她打掃房間,張羅早飯。從里間臥室到客廳。她走路的步子既輕又穩(wěn)。每個角落掃了又掃。擦了又擦。物件的擺放端詳又端詳,確認過和昨天前天以及大前天完全一致,才會放開手來。她的物件沒有一個不是陳年舊物。但是她每天不曾懈怠的清潔保養(yǎng),這些舊物件雖不似新物件光鮮亮麗,卻也有著歲月的深沉光澤。
漫漫歲月,她這個“舊人”和她的舊物件相處融洽,相依為伴,很合得來。房東奶奶和她的舊房子舊物件,讓我覺得親切舒服,還有種神秘感,這一切都令我著迷。
“來吃米飯咯”午飯,房東奶奶喊我。我曾悄悄告訴她她煮的米飯比較香。次數(shù)多了家人礙于面子喝令我不許去,房東奶奶便盛上一碗白米送來給我。
傍晚的時候,我和房東奶奶一起去田里。那里有一片她種的蔬菜。我們淹沒在綠葉里淹沒在藍天下。我看向她,她依舊溫和,波瀾不驚。我知道我們是朋友,她也把我當作朋友。她沒有把我當作小孩敷衍寵溺,我也沒有把她當作老人仰望謙讓。盡管我是個孩子,她是個老人。

井上奶奶
女性無論何時都希望自己是個少女。容顏易老,人老珠黃。人們對逝去青春的女性評價殘酷苛刻。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是在對自己進行打擊式的修煉。過一會對面走來一位女性,他們說他們就這個女性在“自由言論”。
女性抵擋不了衰老的容顏,但老人——老奶奶并不總是有一顆與容顏相似的衰老的心。相反她甚至有一顆并非因為年齡而被成為少女的真正的少女心。
老家的一口很古老的井?,F(xiàn)在已經棄之不用。在早些年它可是供應著全村人的唯一可食水源。離井口最近的一戶人家是兩個老人。我們叫他們井上奶奶和井上爺爺。
這位井上奶奶就是有一顆并非因為年齡而被成為少女的真正的少女心。她開朗熱情不下于少女們。有些年輕的少女們除了青春活力,她們還有著為賦新詞強說愁、睹物思春的憂郁。這些在在她那兒不曾有過。她的心就似初升的太陽,蹦蹦跳跳的從海平面上升起來,然后對著大家釋放熱情、笑臉相迎的說道:“我出來嘍。”
她的老伴——井上爺爺是一個不很健康的人。有點聾,話語有點不連貫。走起路來頭總是來回晃動,好像他的脖頸太過柔韌富有彈性。有時他頭部的擺動甚至會引起整個身體的輕微傾斜和晃動。因此與其說是相依為命,不如說只能是井上奶奶照顧老伴的飲食起居,一個人處理生活瑣事。而她自己的飲食起居則由她自己負責。還有她那顆跳動的少女心,她也懂得如何讓其釋放出旺盛的生命力。
她打從心底里喜歡與人交談,也喜歡新鮮的事物。每天清晨,當井口響起轆轆聲,裝滿井水的水桶從深井里咯吱咯吱地向上拉時,井上奶奶便隔著自家的院子與還在奮力打水的村民攀談起來。她的聲音響亮高亢,好像可以直沖上云霄,方圓幾戶人家都可以聽到。我常常在清早便是聽著她這個歡快的鬧鐘起床的。
在我去她家時她總是很歡喜,我也很歡喜。我總覺得她與我在一起時比與大人或其他同齡的老人在一起時更歡喜。她甚至比我還像是個少女,是個孩子。
她在菜園子里摘蔬菜,我就跟在后面接過她摘得蔬菜好讓她空出手來;他在菜園子里挖土豆,我就雙手撿起她扔過來的土豆往籃子里放;我們準備吃西瓜,我就跟在她的后面學著她的樣子用手指敲敲西瓜,再聽聽聲音。
在院子里的我們,就像是兩個游戲的少女。我們每一次的對話都快樂無比。有時我們兩個會笑個不停無法停下來,只是因為灰塵沾到誰的臉上了;我的接住她遞給我的蔬菜了;或者我們兩人選的西瓜沒熟。
某一年的春節(jié),我端了家人讓給的食物送到他們家去,最后留下來三個人一起過了年。瓦數(shù)過低昏暗的燈光下,食物失去了原有的色澤,但我仍感覺美味幸福。井上爺爺慢悠悠地咀嚼著很是熟爛的肉塊,井上奶奶夾著菜,偶爾因為一件什么小事像高中女學生竊語般,朝向我神秘的一笑。

高老婆子——高奶奶
當村里所有人家都早已開電燈看電視,在那個時代有一戶人家仍然生活在黑暗里。他們偶爾點燃細細燈芯的煤油燈,甚至為了不點燈,不管幾時幾點天黑就上床睡覺。他們是一戶姓高人家,因此父母們都在背后叫那位奶奶高老婆子,而除了我之外好像再沒有小孩喊過她高奶奶。
他們住在一座可以俯瞰整個村莊的小山丘上。這座山丘并不算太高也不算太陡,離村子也很近。但是多年來,兩個老人與村子的聯(lián)系總是很少。他們偶爾坐在這個小丘頂上的一塊木頭樁上,看看整個村莊,看看聚在一起的人家,算是消磨時間。但是兩人都不會從小山丘上下來,加入到大家中。
高奶奶是從她小山丘的家里看到了附近的我,她招手讓我上來。我爬上她的小山坡到了她家里。然后她拿了塊西瓜讓我吃。這一塊是從只有哈密瓜大小的西瓜上切下來的,她的西瓜瓤粉里透著黃。高奶奶抱歉似的說,“我們家的西瓜只有這種的,因為地不好。”
后來經常去她家。有時是她喊我去,有時是我自己去。直到有一次我去了她家,她面有歉意,好像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最近我家也沒有什么好吃的,今年冰雹都把東西打爛了,一個不剩”。我有點驚訝于她說的話。也驚訝于她誤解我來她家的意圖。至此我便沒有再踏上那個土坡一次。
前幾年我回老家,遇到了她。她早已從小山丘上搬了下來,生活比以前好了許多。她看見我很久沒有說話,末了有點委屈的說了一句:“小時候給你吃了那么多好吃的,怎么后來都不來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