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與僧(五十二)

【無心X蕭瑟】妖與僧
63.云霧遮月
暮天蒙了一層變換無常的彩霞,夕光有涯。屋頂盤桓著幾只伺機獵食的烏鴉,叫聲沙啞。屋檐下的花槽里,幾簇堇花開得稀疏,一只蜘蛛匍匐于綠葉間盯視花下的蟋蟀。
花槽邊,白發(fā)仙閑倚在觀風(fēng),望見無心與蕭瑟從花徑另一端漫步行來,他端正了站姿,拱手相迎。
?
無心從容上前問:「莫叔叔,這么晚過來,可有要事?」
?
白發(fā)仙有意無意地瞥了蕭瑟一眼,向無心答道:「確有一事?!?/p>
聽聞他們要談?wù)?,立在一旁的蕭瑟往后挪了一步,正想轉(zhuǎn)身回避,而白發(fā)仙卻已開口:「有人指控蕭公子,說他是北離派來的奸細。今早左丞欲通報此事,要求主君下令將蕭公子收監(jiān)調(diào)查。左丞在畫雪山莊等候許久,沒見著主君,于是托我來稟報?!?/p>
?
奸細?無心與蕭瑟均是愕然一驚,二人面面相覷。
蕭瑟回想自己這段時間除了假冒魔族人做買賣,似乎沒干過其它事,怎就被當(dāng)成奸細了?他惑然問道:「發(fā)生何事?我做了什么?」
?
白發(fā)仙簡述道:「五日前,魔軍在北離商隊中檢獲一批黑硝石。黑硝石產(chǎn)自廊玥鎮(zhèn)的東礦場,是制造黑火雷彈的主要原料,在天外天是明文禁售的軍需之物。經(jīng)調(diào)查,知悉有人買通了廊玥鎮(zhèn)的守將石硠,與其合作盜取了一批礦石,繼而低價賣給了北離的商隊。左丞的下屬審問了石硠,從供詞中得知收買他的人是你,蕭瑟?!?/p>
?
這可真是飛來橫禍,蕭瑟忙澄清:「不是我,我不認(rèn)識石硠!此事我毫不知情!」
?
白發(fā)仙不置可否,面向無心說,「要如何處置,還請主君定奪。」他特意提醒道,「關(guān)于蕭公子的身份,外頭早有許多風(fēng)言風(fēng)語。一些傷風(fēng)敗俗的閑話也就不提了,事關(guān)公眾安危,主君可不能因私情敷衍了事。魔族臣民無法接受外來野妖禍亂家園?!?/p>
?
盡管無心與蕭瑟來往足夠低調(diào),可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幾乎無人不知。朝野上下皆知魔王不娶妻不納妾,專寵一只來歷不明的狐妖。專寵也就罷了,狐妖并非奴籍這點惹來眾人非議,有人猜想魔王意欲與其共主魔域,更有許多傳言說是狐妖利用色相迷惑了魔王,目的是操控魔王,企圖將魔域逐步改換成妖族的領(lǐng)地。
這些謠言無心自然沒少聽,默想片刻,他沉聲回應(yīng):「知道了,明日再議?!?/p>
此時他心情復(fù)雜,腦中回蕩著蕭瑟說的那句話:既然你要留我在這里,那就須承擔(dān)我背叛你的風(fēng)險。
望向蕭瑟時,他目光里帶了些許猜忌,而蕭瑟不加辯解,一聲不吭地回屋里坐下喝茶靜思。
?
不知不覺間,天已黑全,燈燭燃亮之時,白發(fā)仙推門而入,對蕭瑟說:「蕭公子,人總要選立場的。你若肯加入天外天,黑硝石之事不難解決。但你若再頑固不化,魔王也幫不了你?!?/p>
?
茶杯輕輕端放在桌上,蕭瑟緩緩起身,直視白發(fā)仙,沒有絲毫猶豫,「我拒絕。」他取來項圈交還給白發(fā)仙說,「無論如何,我不能背叛北離?!?/p>
?
白發(fā)仙早就不滿他人在魔域心在北離,聽他直接說出來,又是一番憤慨:「你仗著魔王的寵愛逾矩不遵,可曾想過他為你承受了多少非議與責(zé)難?」
當(dāng)然想過,蕭瑟正是因為這樣才不想留在天外天,可他還是留下來了,并且不出所料地招惹了禍?zhǔn)?。有些事情他雖已極力避免,但仍是避無可避。
見他垂眸不語,白發(fā)仙又逼問:「既然你沒打算留在天外天,又為何要糾纏魔王?」
蕭瑟心想,其實我打算與無心一同離開這里,去你們找不到的地方。然而他沒敢當(dāng)著白發(fā)仙的面說出來,只道,「你應(yīng)該去問問魔王為何愿意收留我。有時是他需要我,有時是我需要他。他若想驅(qū)逐我,不過是一句話的事?!?/p>
?
白發(fā)仙無話可說了,他明知無心對這狐貍精情有獨鐘難舍難分,多番規(guī)勸,軟硬兼施也毫無用處,心里萬般無奈又無能為力,暗自嘆道:我怎就攤上你們兩個任性妄為的小崽子!
?
夜深人靜。
夯昊在蕭瑟臥房門前逮了一只小耗子,正與它追來逐去。小耗子為逃生,無頭無腦地四處亂竄,手忙腳亂地爬到了房門上,夯昊縱身一跳,一爪子把它拍打下來,撞得房門「啪」地一響,不輕不重。
而淺眠的蕭瑟被吵醒了,披著氅衣下榻,吱呀一聲打開了房門,探頭向外張望。
門外石板路中,夯昊正叼著小耗子,屁顛屁顛地跑進了它的狗窩里享用。
門前木凳上,一人安靜地坐著,是失眠的無心。他聽到門開的動靜,隨即轉(zhuǎn)頭望向蕭瑟,一時怔愣不動,眼睛也不眨一眨。
?
「更深露重,你還不睡覺,坐在這里干什么?」蕭瑟輕輕把門推開,倚在門邊問。
「看月亮?!篃o心舉目向天,只見夜空云霧朦朦,幽暗深邃,不見明月,「今夜本應(yīng)是殘月。可是,誰知道隱蔽在云霧里的月亮?xí)菆A是缺還是方?」他語氣深沉地感嘆道。
「月亮是你心中想象的模樣?!故捝菏淄?,說得堅定,「那層云霧遮蔽的不是月亮,而是你的眼睛?!?/p>
「你的月亮又是何種形狀?」無心起身挪步到蕭瑟身前,注視著他的雙瞳,問得認(rèn)真。
「我……」蕭瑟的目光飄向那浩瀚夜空的黑霾之中,「和這片天空一樣,只有云霧,沒有明月?!?/p>
「待云霧消散之后,我和你一起賞月?!篃o心仰頭望了一眼幽黑的天穹,隨即轉(zhuǎn)身關(guān)上了房門,步入房里睡覺。
?
?
第二日晨間,無心便與白發(fā)仙一同回到了畫雪山莊,而蕭瑟如常度日。
午間,花朝給他端來餐點。
這段日子,蕭瑟一日三餐皆由花朝負(fù)責(zé)。
飯桌上二菜一湯,蒸魚、炒蘿卜絲、香菇蛋湯,都是北離的家常菜。
魔域之人日常餐皆是生鮮,無論瓜果蔬菜還是魚肉直接切開就吃,不經(jīng)爐火烹飪,偶爾吃米面熟食也只當(dāng)點心零食。因此魔域會做熟菜的廚子并不多?;ǔm生長在魔域,卻總是能做出很有水準(zhǔn)的飯菜,實屬難得。
仔細想想,這事有些可疑。他好奇了許久,不禁問道:「花朝,你從未在北離生活過,為何對北離的家常飯菜如此熟悉?之前負(fù)責(zé)餐飲的廚子與你一樣是生長在魔域的妖族,可他連蒸魚要去內(nèi)臟都不知曉。你比他強太多了?!?/p>
?
花朝靦腆地笑了笑,說:「是我祖父教我的,他本是北離皓州人,參軍打仗,兵敗被俘,被抓來天外天當(dāng)苦力。他吃不慣魔域的生鮮,一有空閑就自己找食材偷偷做飯吃。幾年前我隨他生活過一段時間,跟他學(xué)了一些皮毛,后來他病故了,我就只能自己琢磨?!?/p>
?
蕭瑟拿起木筷仔細瞧了瞧那盤炒蘿卜絲,藍色的瓷碟中每一根蘿卜絲長短大小薄厚皆驚人一致,碟子中央以一朵白蘿卜卷成的花作點綴。他伸手將蘿卜花拿起,展開后是薄如蟬翼的一長條,足有一臂長,可見其刀功極其精湛。他不禁贊道:「憑你這技藝,若生活在北離,定能成為揚名萬里的頂級大廚。」
?
這一夸贊,花朝就臉紅了,輕輕搖了搖雪白的狐尾羞澀地說,「蕭公子,你別開我玩笑了。」他下意識地摸了摸項上鐵環(huán),黯淡道,「我生來就是個小奴隸,去不了北離,也成不了大廚?!?/p>
?
絲絹般的白蘿卜又卷成了花,在蕭瑟手掌上。他微笑著對花朝說:「我想學(xué)做這個蘿卜花,教我做一次可以嗎?」
他沒給花朝拒絕的機會,馬上門外的仆從取來蘿卜和刀,讓花朝給他演示。
?
一截蘿卜在花朝的刀下轉(zhuǎn)得飛快。去皮之后,他又將蘿卜肉一圈一圈地削出來,切出來的蘿卜肉薄且透,手法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一看就知不是尋常人能做到的。蕭瑟盯著花朝的巧妙的手法看得入神,忽然,他拾起桌上另一把菜刀,迅猛地對著花朝的心口捅去。而花朝立刻舉刀格擋,鏗鏘一響,蕭瑟的菜刀離手飛轉(zhuǎn)墜落,刀尖插入了飯桌。
「你果然會武功,什么門派?跟誰學(xué)的?!故捝f著,揉了揉手腕。方才一擊之間,握刀的手震得有點發(fā)麻。
「是、是我祖父教我的。是他自創(chuàng)的刀法,沒有門派。」花朝慌張地答道。他忙放下菜刀,又俯身收拾掉在地上的蘿卜。
「你故意接近我,有何目的?是誰派你來的?」蕭瑟警戒地問。
?
「不,不是的。宮醫(yī)院執(zhí)事大人派我來給小神醫(yī)打雜。小神醫(yī)讓我給你煎藥,我就來了?!够ǔ皖^縮著狐耳答道。
「只是這樣?你若不說清楚,我現(xiàn)在就讓人把你趕出去?!故捝{道。
「我當(dāng)真是來給小神醫(yī)打雜的,后來是魔王令我給你備餐,我絕無圖謀不軌之心。」花朝滿臉真誠地辯解。
蕭瑟半信半疑,卻不再繼續(xù)追問。想來這些日子也是多虧花朝悉心照顧,身體才漸漸好起來,也就沒咄咄逼人。
?
臨近傍晚,紫衣侯帶了一隊人馬過來,說是奉魔王之命來查案。與他一同前來的人還有左丞向佐的侄子向楠。
向楠是個魔族武將,墨發(fā)赤瞳,左臉頰上有一道很深的刀疤。他雙眼虎視般地盯向蕭瑟,手中取出一個長盒打開問道:「蕭公子,可認(rèn)識此物?」
?
長盒之中,置放著一管翡翠風(fēng)紋玉笛。蕭瑟掃視一眼,認(rèn)得那是他的「風(fēng)語」,不久前無心親手所贈。
怎會出現(xiàn)在向楠手中?蕭瑟暗自詫異。他記得自己將此笛收放于臥室的儲物柜里,平日或臥病不起或忙于生意,鮮少玩弄。上一次取來把玩,似乎已是一個月前的事了。
此時,他故作鎮(zhèn)靜地回向楠話道:「這管玉笛看著眼熟,我也有一模一樣的?!?/p>
?
石楠嘴角一揚,冷笑道:「廊玥鎮(zhèn)黑硝石礦的叛將石硠,供出你重金收買他,與他合伙盜取黑硝石賣予北離商隊。此笛正是在石硠家中搜獲,石硠?wù)f這玉笛『風(fēng)語』是你賄賂他的證據(jù)。蕭公子的玉笛若在,可愿意取來比照,以證清白?」
?
不出所料,蕭瑟臥房的儲物柜里只有空置的長盒,本該留在盒中玉笛已然消失不見。而與玉笛同置于一處的紫玉折扇、琴海明珠、梅玉扳指、霓裳舞譜皆安在。這些珍寶幾乎與玉笛等價,有些甚至比玉笛值錢不止十倍。
蕭瑟靜默不語,心中云霧迷蒙。
?
一抹得意的狡笑在石楠臉上閃過,他拿起空盒對蕭瑟揶揄道:「蕭公子的玉笛,不會剛好被小賊盜走了吧?」
?
蕭瑟的居處有無心親點的護衛(wèi)在把守,四壁被圍守得嚴(yán)嚴(yán)實實,外人難以靠近,有賊也只會是內(nèi)賊。會是誰?蕭瑟仔細想了一遍,心里沒有定數(shù)。別院里的管家侍從加起來約有五十人,每個人都可能接近他臥室且順走他的東西。
?
紫衣侯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中折扇,站到蕭瑟身前,對向楠說,「向?qū)④娝砸膊粺o可能,前段日子蕭公子昏迷在榻,也許是屋里遭了賊沒察覺?!顾洲D(zhuǎn)向蕭瑟問道,「盜售黑硝石之事有人證,有物證,蕭公子可愿意隨我回司寇院協(xié)助調(diào)查?」
?
蕭瑟二話不說,跟紫衣侯上了馬車。
?
司寇院距離廊玥福地不遠,馬車行駛不到半個時辰就已到達。
天空飄著小雪,整座司寇院覆蓋在冰雪之中,莊嚴(yán)肅穆又冷酷。這是專司刑罰的院部。緊閉的大門前聳立著兩尊舉著巨斧的魔神石像,雕像足有三丈高,冰雪所封,不辨其貌。
蕭瑟跟從紫衣侯由小門進入,走上一條空蕩狹長的回廊,直入拘禁堂。
他被安排住在一間小拘室里。
拘室雖小,卻如客房一般,家具應(yīng)有盡有。只是此處寒冷陰郁,與溫暖的廊玥福地不在一個季節(jié),即便烤著兩個大火盆,蕭瑟仍覺不夠暖和,從窗縫里漏進來的寒風(fēng)一吹,他就凍得直哆嗦。
?
窗簾刷地拉緊,將風(fēng)口遮住,紫衣侯溫聲說:「蕭公子,委屈你在此住幾日,我們會盡快查清楚此事?!?/p>
蕭瑟懷疑道,「你真會查清楚這件事嗎?」他逼視紫衣侯,目光湛湛地問,「還是說,這根本就是你們?yōu)殡x間我與無心而設(shè)的局?」
?
聽聞這無禮的指控,紫衣侯沒有動怒,沉重地嘆了一聲,說:「魔王情忠于你,我當(dāng)然希望你能留在他身邊輔佐他。是你自己不愿加入天外天,我們又能怎么辦?」
?
片刻無言,憤恨與無奈在心頭沸騰翻滾,蕭瑟壓抑著雜亂的心緒,沉聲問:「也就是說,即使知悉真相,你們也不會還我清白對吧?」
陰風(fēng)在身邊打轉(zhuǎn),將他的眼神吹得極冷,仿佛看一眼就能將人凍住。
?
而紫衣侯本就是一塊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堅冰,在冷眼盯矚下,他波瀾不驚的容顏揚起一絲沒有溫度的淺笑,「也許吧,這就要看你的誠意了?!顾麖囊麓腥〕龌鹪拼簌i紋項圈,不輕不重地放在桌面,低聲說道,「加入天外天有何不可?北離并不需要你,你又何必固執(zhí)?」
?
項圈被蕭瑟一把抓起,帶著怒意猛地甩向門口,「噹」一聲砸在關(guān)閉的鐵門上,落在地面哐哐啷啷滾了幾圈,最終停在蕭瑟腳邊靜止不動。
?
看著抑郁不平的蕭瑟,紫衣侯輕輕搖了搖頭,轉(zhuǎn)身走向門口道:「好好休息,若有什么需要,跟守衛(wèi)打聲招呼即可。我還有公事要辦,明日再來聽你自辯,告辭。」
————
未完待續(xù)
好久沒更了……(⊙ω⊙)?。。≮s緊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