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島大和屋里一只靈動的蝴蝶——《湯島之戀》(中)

? ? ? ? 每次遇到不好的結(jié)局,我都會想,要是我的人生其實(shí)是一本書,每次選擇都有選項(xiàng)的話,書上會寫著:“選擇A跳到x頁,選擇B跳到x頁......”
? ? ? ? 我想說,要是人生的每次選擇背后的結(jié)局都是未知但既定的,會不會迫不及待的翻到最后一頁,一個一個往前逆推,盡量讓人生的每一次選擇都完美無瑕?
? ? ? ? 苦笑,那該多好???那該多好啊,那樣是不是就可以避免悲傷的產(chǎn)生,每天都熠熠生輝?
? ? ? ? 但苦樂同生,怎樣才能將其分開呢?邂逅一個人,你會歡喜,會失落,所以糾結(jié)萬分。

入浴歸來——神月與蝶吉的初遇
神月輾轉(zhuǎn)學(xué)業(yè)生活瑣事,姐妹離散。他所迷戀的東京湯島,也是他母親的故居。神月看著風(fēng)花雪月,想著母親在世時是否也和他現(xiàn)在一樣,看著這片土地?
即使這片土地給予他的人生試煉實(shí)在是嚴(yán)酷。
那時,他尚未結(jié)識龍子小姐,沒有錢上學(xué)從宿舍搬出,全靠朋友夫婦幫助,有了一席居所,可那對夫婦也一窮二白,被趕出公寓。神月惆悵的徘徊在湯島神社。
夫婦二人找到新居,離開邀請神月前來同住,神月欣然前往,不料迷了路。輾轉(zhuǎn)三四次,連車夫也小聲抱怨起來。他窘迫萬分時,蝶吉出場了。
? ? ? ? “這時,蝶吉嘩啦一下拉開“瀑布”澡堂女性入口處的門,走了出來。她剛洗完頭,嘴里叼著紅綢縫的米糠袋,手里拿著濕毛巾,邊走邊撩撥臉蛋兩側(cè)披散下來的濕發(fā)。她外披只在后背印有一枚家徽的黑縐綢外褂,里面是家常衣裳,腰上系一條粉紅色腰帶,領(lǐng)口松松敞開,腳踩一雙整木剜成的高齒木屐,越發(fā)顯得體態(tài)修長,婀娜多姿。當(dāng)時,她剛從仲之町的伎館里出來,打算另尋雇主,暫時在附近一家熟識的薦頭店里混日子。初夏時節(jié),黑乎乎的大街上,在洗凈殘春的大雨來臨前,年方十七的蝶吉與梓萍水相逢。一只蝙蝠翩然翻飛,擦著地面掠向遠(yuǎn)方。米鋪早已打烊,兩三束燈光安靜地穿過繩編門簾,落在大街上。只見一個白凈少年背對米鋪,臉朝這邊,手提油燈,悄然而立。彼時,梓該是一副蹙起劍眉的模樣吧。他正準(zhǔn)備掄起油燈朝車上扔。蝶吉具有江戶兒的秉性,看人垂頭喪氣比看見蛇還難受。她不懼生人,正值青春,行事灑脫,一見這清朗俊秀的年輕人大動肝火,怒氣沖天,就知其中必有緣由,便出聲招呼?!?/p>
? ? ? ? 蝶吉為他指明方向?!斑@個角落隱在柳條后,藏在松枝內(nèi),潛在寬屋頂?shù)年幱爸?,處于鱗次櫛比的二層小樓之下,就算登上男坂也看不見它。射箭場被取締后,即使從鐵欄桿上向下俯瞰——其實(shí)它就在眼皮底下——依然連屋頂也見不著。它是天神下一處與世隔絕之地?!?/p>
? ? ? ? 蝶吉也是。時天神下與世隔絕的美玉。

幻影——不經(jīng)意的邂逅,如同幻影
? ? ? ? 神月在天神下的新家住了一陣子,回來晚了,街路皆已關(guān)閉。老板娘看見是梓,便道:“讀書的少爺,請?zhí)嶂惧?,這邊走?!?strong>
? ? ? ? 梓尷尬地別開臉,正準(zhǔn)備從店里穿進(jìn)去,驀地撞見了前幾天那位美人。她也手拎木屐,從后門進(jìn)到店里,兩個人在門口擦肩而過。紅色貼身長衫從她袖口處扯出來,差點(diǎn)纏上梓的胳膊,熏香的味道撲面而來。兩人互看一眼。
? ? ? ? “借過。”
? ? ? ? “……”
? ? ? ? “得空兒時來玩呀?!闭f完,不等梓回話,她快步走出門口,喊聲“大娘,叨擾啦”,唰地一下拉開薦頭店大門,走了進(jìn)去,門上的鈴鐺叮當(dāng)作響。今晚,蝶吉去后院常盤津師父家串門了,剛回來。
? ? ? ? 蝶吉何許人也?此時神月還不知曉。但他母親也是這片藍(lán)天下的藝伎,看到蝶吉,梓不禁有些感動。
? ? ? ? “時光荏苒,斗轉(zhuǎn)星移。這柳、這松、這澡堂子,都飽經(jīng)風(fēng)霜。直至今日,附近的女孩們?nèi)詴奂谒略洪T前嬉戲玩樂、拍彩球、念歌謠。房檐、屋脊、土地的顏色一如往昔。梓戀母心切,每見一處房子,都要心馳神往地琢磨母親以前是不是在這里住過。就連暫住的那間年代久遠(yuǎn)的破房子,他也想入非非地揣摩過母親住在里面時的幻影。梓左思右想,暗暗地將初見時的蝶吉當(dāng)成母親的化身。在餅干鋪擦肩而過時,他也想,母親在這般年紀(jì)、在此時此刻,是不是也如此生活過呢?;秀遍g,一切宛如上個世紀(jì)的幻燈片,一幕一幕在眼前展現(xiàn)開來?!?/p>
? ? ? ? 輾轉(zhuǎn)半生的梓,在大和屋的藝伎身上,感受到了久違 的溫暖。

清晨朝香——神社下的二人
? ? ? ? 神月認(rèn)識龍子后,靠著她家的資助讀完大學(xué),繼承家產(chǎn)時候,天神下的居所出依然大變樣,曾經(jīng)的風(fēng)景早已無處尋覓,和梓的身份一樣,他再也不是個向人們低頭致歉的小書生了,他是玉司子爵,實(shí)打?qū)嵉膶W(xué)士加老爺。
? ? ? ? 然而即便物非,神月依舊懷念著這里有個叫蝶吉的姑娘。“梓就是懷著這樣的感情在此處與蝶吉重逢——而且還是在參拜湯島神社的清晨。洗手臺前掛著桔梗連的燈籠,上書以嫩葉、鯉魚旗、杜鵑為季題的俳句。曙光初現(xiàn),浮云片片,一輪殘?jiān)聮煊跇渖?,恰似一幅水墨畫?!?/p>
? ? ? ? 那時一件小事。神月在此參拜,拿起柄勺正要凈手時,一個圓臉小孩從盛豆子的一排瓦罐后探出頭來,說:“給水錢呀!”
? ? ? ? 倒不是說神月是貪圖便宜之人,只是恰巧,他忘記帶錢袋了。
? ? ? ? “給水錢?。 ?/p>
? ? ? ? 正當(dāng)神月窘迫至極時,蝶吉又一次救了他。
? ? ? ? “他局促不安,正要落荒而逃時,一個婀娜多姿的美人立在他身后。她也是來參拜的。她充滿稚氣地莞爾一笑,從家常扎的緞子腰帶里抽出一只用懷紙裹著的、鼓鼓囊囊的錢袋子,攤在掌心上;又從猩紅色綴錦錢袋中掏出一個拇指食指圈起來大小的、像玩意兒一樣的蛙嘴式綠色天鵝絨小錢包,咔嚓一聲打開。她天真無邪,滿臉笑意,像小孩扒住大人袖子偷瞧般,瞇起一雙水靈靈的美目,從錢包里拈出一枚銀光閃閃的小銀幣,扔了過去?!?/p>
? ? ? ? “小和尚,老爺那份也在里邊啦。”
? ? ? ? 梓愣了。
? ? ? ? 美人回眸嫣然一笑:“來,請把手伸出來。”
? ? ? ? 事已至此,梓暗下決心,決定日后要報(bào)答這份恩情,同時,趕緊伸出那雙像醫(yī)生一樣干凈的手。一勺清水澆下來,水珠四濺,如珍珠般飛散。接著,又是一勺。蝶吉不讓他甩掉水珠,落落大方地看著他,凝起一汪秋波。她稍稍抬起臉,抽出一條供奉用的手巾,遞給他。那是條平平整整的新手巾,茶色底子上用白絲線繡著“數(shù)寄屋町大和屋內(nèi)蝶吉”。
? ? ? ? “大姐,以后一定報(bào)答你?!辫髡\心誠意地說。
? ? ? ? “嗨,這點(diǎn)小事,不算什么。”
? ? ? ? “一定會。”梓添上一句。之后,他便揮別蝶吉,踏上石板小路。
? ? ? ? 蝶吉仿佛是命運(yùn)安排好的似的,總是在神月困難的時候出現(xiàn),給予他一份安心。

荒謬至極
? ? ? ? 哪怕蝶吉身體不舒服,哪怕神月說“為了吃飯,要好好學(xué)習(xí)。”之類的話,她回答:“我去賺錢,沒事的?!?/p>
? ? ? ? “但是,我討厭木屐那檔子事。”神月忽然攤牌了。
? ? ? ? 蝶吉感到意外。
? ? ? ? “討厭,你吃醋啦?他哪是你的對手呀,不值得為他多心??茨阏f的,好像初來花街似的,丟不丟人?!?/p>
? ? ? ? “這么說,是真的了?”
? ? ? ? 神月反問。見神月如此態(tài)度,蝶吉只好告訴他,自己的心里始終只有他,倒不如說,不論哪個方面,源次那人都比神月差遠(yuǎn)了呢。
? ? ? ? “我可是蝶吉啊!”她擠出微笑。
? ? ? ? “我不是在意他,是在意你肚子里的……”說完,梓自己都覺得臊得慌。他別開臉。
? ? ? ? “啊……”
? ? ? ? 蝶吉沉默了,低下頭。少頃,她抬起頭,滿臉通紅:“誰告訴你的?告訴我,打哪兒知道的?”
? ? ? ? “在大街上聽見幾句,十分掛心,所以才問你?!?/p>
? ? ? ? “你全知道了?”
? ? ? ? 神月當(dāng)然舍不得責(zé)備蝶吉,但作為文學(xué)士,他實(shí)在無法接受這件事。
? ? ? ? “呵。”蝶吉的語氣像忽然老了三歲似的??伤R上轉(zhuǎn)換語調(diào),正色道:“我已經(jīng)好了呀。聽說,在西洋,大家都對這事見怪不怪。就算是鄉(xiāng)下,也不覺得這算大事。我已經(jīng)好利索啦。師姐說,我身體沒什么大礙。為慶祝我康復(fù),今晚,她們給我做了紅豆飯。所以,我就喝了幾杯。慶祝慶祝嘛,這有什么不對?你說,你說?。俊?/p>
? ? ? ? “嗨,你發(fā)什么愁啊。替我愁?覺得我做得不對?”
? ? ? ? “且不論對錯,你這做法,荒謬至極?!?/p>
? ? ? ? “我有什么辦法?!钡[起一雙水靈靈的美目,低頭輕笑。隨即,抬起頭,眨眨眼。
? ? ? ? “再說,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是有人說,只要流過一次,一輩子都懷不上小孩??赡悴皇钦f過嗎,‘不想要孩子,覺得孩子又哭又鬧、讓人心煩、最最討厭’。所以,我也說:‘那就從別處領(lǐng)養(yǎng)個三歲小孩,會叫爸爸媽媽的、乖巧伶俐的,多可愛?!Y(jié)果你又說:‘這樣也煩人,想聽乖巧伶俐的話音兒,養(yǎng)只鸚鵡就行?!?/p>
? ? ? ? 梓目瞪口呆,無言以對。
? ? ? ? 蝶吉一臉得意:“瞧瞧咱倆。這不是挺好嗎?我也不想要小孩?!闭f完,她把身子一歪,邊含情脈脈地看著男人,邊像暗示什么似的,把手放在胸脯上。
? ? ? ? “你不是說,讓我把這邊的胸給你當(dāng)菜,大一點(diǎn)的這邊給你下飯嘛?!彼箘乓焕涨靶?,縮起肩膀,笑得花枝亂顫,“不要!好痛啊。”
? ? ? ? “蝶兒!”梓忍無可忍,聲音有些嚴(yán)厲。一被呵斥,蝶吉就能把話岔開?,F(xiàn)在,她又以三指扶地,恭敬地俯下身,亮出扁島田髻上束著的奴元結(jié)。剛洗過的秀發(fā)水潤豐澤。她裝出男人的聲音,一臉憋笑:“您叫小的,有何吩咐?”梓百感交集,他最看不得人放低姿態(tài)。因看不見這女子的臉,他心中一軟,眼淚竟滴了下來。他咬咬牙,湊上前去,與蝶吉膝蓋對膝蓋,把手搭在她肩膀上,突然將她抱起。蝶吉吃了一驚。
? ? ? ? 梓凝視著她說:“可憐的姑娘。你生來就命苦,不知世間人心險惡,所以,我不怪你。就算你啐我一口,對我說出‘嗨,你被騙啦,呆子!給你灌點(diǎn)米湯,就高興得什么似的。說自己是我情郎,聽了都讓人無語。瞧你這德行!’此等無情無義的話,我也不會口出怨言,生你的氣。不會的。就算我心有不甘,也決計(jì)不會氣你惱你,說你不近人情。若你明知這話說來薄情,不近人情,還是說了,的確叫人惱火;可你是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做出這些事,那就沒什么說不過去的了。所以,我不會多話。你好像跟別人念叨過,說我沒見過世面,是個公子哥兒,什么都不懂。沒錯,該調(diào)低第三根弦還是該調(diào)高第二根弦,曲調(diào)是該拖長還是該收短,我的確一竅不通。論會玩會逛,通曉花街,我是外行。但我知道,為了逞能而在這么冷的天里穿單衣,對身體不好。我還知道,你目空一切,看不起這里的藝伎們,說她們穿棉衣很土。穿薄衣服,身材當(dāng)然顯得苗條。據(jù)說,你們受過訓(xùn)練,故意裝得顛三倒四、傻里傻氣;說起話來不經(jīng)大腦、天真爛漫,說這樣才受歡迎。我成天扎在字典里查方塊字,耳朵里聽的盡是深奧的大道理,聽你說些莫名其妙的、不經(jīng)大腦的、天真無邪的話,我很開心。與其說跟你在一起有意思,不如說,我得到了一種慰藉。我漸漸喜歡上了你,越看你越覺得你可愛,終于跟你到了這個境地。但再糊涂、再天真,胎兒的事……你聽好,若政府知道此事,你就成罪犯了!做出這種無法見人的事,還吃人家的紅豆飯,喝得醉醺醺的回來,你太過分了?!彼÷暤驼Z,可聲音和手勁兒卻越來越大。蝶吉滿面羞紅,但并沒有將臉轉(zhuǎn)開。她像倒吸氣一樣,嘴唇翕動著。
? ? ? ? 梓定定地看著她:“可憐的姑娘。我說這些,絕不是要責(zé)備你。我講過,正因?yàn)槭悄?,我才什么都不介意。你十九歲,我二十五,我是長你七歲的兄長。我把你當(dāng)妹妹,你就聽我一句勸吧?!?/p>
? ? ? ? 回想。蝶吉是不認(rèn)識的人口中的娼婦,是藝伎,是瘋丫頭,現(xiàn)在即使是在心愛人的心里,也不過是因?yàn)橥槎?dāng)做的妹妹罷了。
? ? ? ? “我可是蝶吉啊?!钡獢D出的笑容,絢爛如花,堅(jiān)強(qiáng)的不像話。

伴奏藝伎——世界上孤獨(dú)的蝶伎
? ? ? ? 蝶吉就是蝶吉。她“走在大街上,覺得哪個家伙趾高氣揚(yáng),就過去撞人一下。梓勸她,說何苦呢,你是弱勢一方,對方要是惱了,你怎么辦?她卻一本正經(jīng)地說,要是對方看著像要動手打人,我就混到二十五座上去跳舞。梓對她真是無可奈何。他覺得,她好歹也十九歲了,總不至于真信自己能逃掉。然而,如她話中所描述的那樣,她的內(nèi)心至今還保留著那份稚氣。就算跟她說“墮胎犯法”,她也壓根兒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就算對她講“警察會抓你去坐牢”,估計(jì)她也會說“那我混進(jìn)二十五座里跳舞去”。對她,梓無計(jì)可施?!?/p>
? ? ? ? 蝶吉的母親本是京都一家頗為富庶的商人家的女兒。她跟一位土佐浪人山盟海誓,私奔到了江戶,在根岸隱居下來。誰知天意弄人,男人丟了工作,她淪為仲之町的歌伎。她一邊賣藝掙錢,一邊對丈夫盡著妻子的本分。在根岸討生活期間,蝶吉誕生了。
? ? ? ? 母親依舊做著藝伎,在酒席之上,她泰然包過蝶吉,放下三味線,敞開前胸給孩子喂奶。待到蝶吉一歲時,父親去世了。
? ? ? ? 三歲時,一位老主顧同情母女二人,花錢 給蝶吉母親贖了身,納為小妾,蝶吉總算度過了幾年小姐生活,也學(xué)會了叫“媽媽。”
? ? ? ? 好景不長,老主顧的生意瀕臨破產(chǎn),他不得不逼著蝶吉的母親把當(dāng)時贖身的錢統(tǒng)統(tǒng)還來。
? ? ? ? 自此之后,蝶吉母親悲觀厭世,認(rèn)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了。她沒日沒夜的工作,賣了所有能賣的來還錢,還不夠,就把小蝶吉送到了仲之町大坂屋去當(dāng)藝伎,期限為十三年。
? ? ? ? 按照慣例,伎館不會要求包身藝伎賣身,但她們跟母親說好了,在調(diào)教蝶吉學(xué)藝上,用什么手段都無所謂,叫她吃點(diǎn)苦頭都行。這么著,蝶吉受到了非同尋常的折磨。
? ? ? ? 蝶吉的痛苦藝伎生涯開始了。下雪的晚上,蝶吉跟神月提起受的苦時,神月毛骨悚然。
? ? ? ? 那一帶的客人常常深夜十二點(diǎn)后才光臨。賬房一喊陪客,蝶吉趕緊先把兩位師姐的和服、帶揚(yáng)、腰帶、帶留以及綁貼身長衫的帶子按順序擺好,自己換好衣服后,再把她倆的木屐擺好,把四把三味線送到自家賬房——擅彈三味線但性格潑辣的師姐說,要是在客人面前斷了琴弦,接得上弦也接不上曲兒,為撐門面,得帶上替換的。完事后,馬不停蹄地折回,捧上自己的樂曲再往賬房趕。
? ? ? ? 然后調(diào)好三味線的音,調(diào)自己的樂器,師姐回來擦去她們鞋上的雪,后,急急忙忙感到席間坐下時,開場曲已近奏完了。手還沒落在膝蓋上呢,就被師姐數(shù)落,嫌伴奏晚了。手指磨破了不說,因?yàn)樘炖?,手都僵了。她上氣不接下氣,連把小鼓扛在肩膀上的力氣都沒有。
? ? ? ? 講到這里,蝶吉只穿一件貼身長衫,鉆出被窩,把友禪染的睡衣袖一攤,單膝跪在上面,手在膝蓋處比畫,“我那時候小,才這么點(diǎn)。背上鼓就看不見人了”。說著,她單手扶肩,猛地?cái)[出打小鼓的姿勢,兩鬢的頭發(fā)散落在她那未施脂粉卻肌膚似雪的臉頰旁。追憶起往事時,她目光直勾勾的,臉上帶著難以言喻的悲傷神色。梓不由得正襟而坐。
? ? ? ? 有時,打鼓用力過猛,腰上吃不住勁,會摔個四仰八叉。師姐暗地里咒罵道:
? ? ? ? “哼,不成器的玩意兒,就欠用火筷子穿過你屁股給你釘在榻榻米邊上。有了這個符咒,看你還摔不摔。”一下席,就受到處罰:扯著耳朵,照臉上給一頓巴掌;揪住領(lǐng)子按倒在地,用長煙袋桿兒朝背上掄。不僅犯錯時要挨打,疊和服時,硬說后背上的線給疊歪了,也要打,跳不好舞時同樣會挨揍。身上的傷一直沒斷過,卻被支使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忙到冰冷刺骨的黎明時分。兩位師姐走后,得收拾和服、整理三味線跟木屐。天一亮,又被派出去,拎著賬本跑酒館,一家一家記賬,幾乎沒時間睡覺。
? ? ? ? 白天也不消停,要練習(xí)吹笛子,打太鼓,學(xué)跳舞。隔一天練一回書法。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
? ? ? ? 蝶吉依稀記得媽媽是誰,但不知她身處何處,年齡幾何。一哭,就有人來擰嘴,所以,只能吧嗒吧嗒掉眼淚。說到這兒,蝶吉癱倒在地,淚流滿面。
? ? ? ? 每次走過河堤之類的地方,看見別人家的孩子跟母親牽著手或玩耍得很開心,她就禁不住想:大家都是人,為什么命就不一樣呢?有一次,她瞧見五六個小孩在田邊潺潺流淌的小溪中抓青鳉魚,羨慕不已,遂不顧一切地撩起下擺,挽起袖子,跳進(jìn)溪水中。
? ? ? ? “也帶我玩玩吧!”
? ? ? ? “呸!婊子、蛤蟆骨朵兒、下流貨!”
? ? ? ? 說著,兩三個孩子抓住她手腳,把她仰面掀翻。她喝了一嘴泥水,一臉蒼白地回來了。她們怎會放過她?二話不說,她就被人用細(xì)繩來了個五花大綁,渾身濕淋淋的,直接被塞進(jìn)高高的壁櫥里,從下午關(guān)到半夜兩點(diǎn)。在這半死不活的時間段里,她暗想:我這么可憐,受這么大罪,外面那些家伙非但不同情我,還罵我是婊子,把我推進(jìn)水里!你們這幫家伙,有人疼有人愛,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卻身在福中不知福,臉上還長著痘,就跟爹媽哭喊著要來錢,拿著錢來玩女人。就因?yàn)槭澜缟嫌心銈儯也旁谶@里被迫學(xué)藝。等著吧,我要打倒你們,給自己爭口氣!我要愚弄你們、折騰你們、讓你們生不如死!一定要讓你們刮目相看!
? ? ? ? 藝伎蝶吉決心出人頭地,為了自己,為了母親,因?yàn)椋?/p>
? ? ? ? “我可是蝶吉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