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生丨無疆12
第二日的東江,雪后初晴,天垂麗象,令人十分快意。沈巍和羅浮生悠閑自在地過了一個上午,默契地絕口不提今晚將進行的交易。中午時,羅浮生收到洪老板的信息,是交易的時間地點,一個多余的字也沒有。羅浮生既答應(yīng)了沈巍,便將這信息給他看了。沈巍只表示知道了,并沒有多說什么,羅浮生反而感到不安,敏銳的神經(jīng)告訴他,這場交易恐非等閑。
午后的天空依舊柔潤如璧,有絲絲云絮隨風舒卷,羅浮生站在窗口,兩手叉著腰,抬頭向外望了望,陽光猶如一種實質(zhì)凝固在天上,但又無時無刻不在遷延變化,讓他感覺到某種無法掌控的流逝。
“浮生,晚飯想吃什么?”是沈巍的聲音。
羅浮生轉(zhuǎn)過頭,放松了身體:“想不出來,沈教授說吃什么就吃什么吧。”
沈巍站了一會兒,看著羅浮生的臉,他雖然背對窗口,但兩側(cè)雪白的墻同時泛著光,使他的笑容依然清晰明朗,是鐫刻在沈巍心底的模樣。沈巍點點頭:“那就吃得豐盛些,這幾天總是給你煮粥,補償一下?!?/p>
羅浮生的眼睛亮起來:“我和你一起去買菜吧!”說著就往門口奔。
沈巍攔住他,說:“你別去了,你昨晚沒睡好,在家好好休息,免得病癥又有什么反復(fù),你還想繼續(xù)喝粥?”
羅浮生聞言向后縮了一下,彎腰做出一個“請”的姿勢:“有勞沈教授,速去速回?!?/p>
沈巍莞爾一笑,拿上外衣出了門。羅浮生慢慢站直,盯著關(guān)上的大門,將笑容一點一點收起來。他仰臉癱在沙發(fā)上,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等著沈巍回來。
天光漸漸暗了,羅浮生覺得自己快睡著了,突然聽到門口一聲悶響,好像有什么東西撞在了門上。他起身打開燈,去查看動靜,門外傳來微弱的敲門聲。羅浮生疑惑地將門打開一條縫,赫然是沈巍倒在地上。
“沈??!”羅浮生心中大驚,他怕貿(mào)然開門會撞到沈巍,只得慢慢把門推開,待他見到沈巍的樣子,一陣戰(zhàn)栗剎那襲遍全身。沈巍胸口插著一把刀,血流如注,瀉在平地,映出了他灰白的臉。旁邊裝食物的袋子散開了,更添狼藉。
羅浮生一慌之后,迅速鎮(zhèn)定下來,這種血腥的場面他不是沒見過,至少在夢里已經(jīng)習以為常,童年噩夢召出的恐懼,被他強行壓制下去,沈巍需要他。
他一邊叫著沈巍的名字,一邊小心翼翼地將他抱進屋內(nèi)。情況不明,羅浮生不敢將沈巍移動太遠,一進門廳,便將他輕輕放在地面上。
“浮生……幫我……”沈巍終于回應(yīng)了他,氣若游絲,“把……把刀……拔出來……咳……”他說完咳出一口血沫。
羅浮生的心狠狠揪了起來,他不確定沈巍的身體能不能自行修復(fù)這樣嚴重的傷,他所知的處置方法此時完全派不上用場。他只好遵從沈巍的話,握住刀柄,一試之下,竟拔不出來。鋒利的刀刃輕微攪動了一下,沈巍的眼神渙散了一瞬,不自覺地張開了嘴,好像吐出了最后一口氣。羅浮生心臟驟停,他強迫自己控制住顫抖的手,以免給沈巍造成更嚴重的傷害,他用雙手再一次握住刀柄,極快地一拔。鮮血飛濺出來,沾在他的臉上,是一種令人絕望的觸感,帶著生命衰微的氣息。
沈巍的身體突然松懈下來,似乎失去了意識,了無生機。羅浮生還握著刀,他僵住了,周遭的一切仿佛變作了空白,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不知過去多久,沈巍的手動了一下,羅浮生六神皆復(fù),他把刀一扔,伏低身子呼喚沈巍。
“浮……”沈巍口中涌出猩紅的血,他艱難地呼吸著,不斷咳嗽,再難說出一個字。
羅浮生手足無措,他死死抓著沈巍的衣服,好像這能留住什么。
漸漸地,沈巍的呼吸平順了,羅浮生恢復(fù)了理智,他撿起刀,挑開沈巍胸前的衣襟,傷口翻卷著,觸目驚心。血還在向外冒,但仔細看,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傷口正慢慢地變淺。
羅浮生忽然覺得自己完全失掉了力氣,他用手支撐著上身,頭低下來,望住沈巍,頭發(fā)也垂下幾綹,明顯地抖動著。
沈巍的臉色依舊灰敗,盡管傷口愈合了,流出那么多血,也讓他元氣大傷。他努力睜開雙眼,看向羅浮生,他臉上染了些許血跡,眼神空洞,陷在頭發(fā)造成的陰影中,面貌平添了幾分可怖,像個將要受祭的煞神。沈巍心里微微一顫,瞬目間,羅浮生察覺到他已蘇醒,臉上頓現(xiàn)喜色,仿若云開月明。
羅浮生就要站起來,沈巍卻無力地挽住他的胳膊:“浮生,別走……”
“我不走,你不能躺在這,我抱你去床上?!绷_浮生邊說邊用雙手托住沈巍的身體,稍一用力,沈巍被振蕩了一下,又發(fā)出細弱的咳聲,羅浮生趕緊停下動作。沈巍喘了兩口氣,輕輕說:“沒事……”
羅浮生把沈巍抱進臥室,安放在床上,兩個人都沾染了一身的血,景象頗為凄厲。羅浮生按了兩下床頭邊的按鈕,柔和的燈光散出來,白紗窗簾緩緩合上了。
羅浮生坐在床邊,面對著沈巍低聲問:“你想喝水嗎?”
沈巍慢慢搖了搖頭,他伸出一只手搭在羅浮生腿上,虛弱地說:“你別走……”
羅浮生肯定地答道:“你放心,我不走。”他站起來,把被子蓋在沈巍身上,又繞到床的另一側(cè)躺下,沈巍的視線一直跟隨著他。
“沈巍,你睡一會兒吧,”羅浮生側(cè)著身子,用手支起頭,“我一定不走?!?/p>
沈巍盯了他片刻,將眼睛閉上,卻從被子下面摸索到羅浮生的手,力不從心地握住,這才放心地睡去。羅浮生也放松下來,他看著蒼白的沈巍,心頭終于涌起傾山倒海的恐懼。
在東江,唯一有理由傷害沈巍的人,只有洪老板了。羅浮生心里生出絕望的痛楚,他將臉貼在柔軟的枕頭上,卻覺得接觸到一片荒蕪的砂地,干枯而粗糲,摩擦著他的心,那顆被沈巍的關(guān)懷逐漸浸潤的心,再也無法接受如此暴虐的對待。他稍稍抬起頭,感覺到枕上一片濕涼,他不知不覺流了許多淚。
羅浮生望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已經(jīng)將近七點鐘了,約定的時間是晚上八點,他的手機還擱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但他不想面對。羅浮生慢慢翻身平躺下來,因為沈巍抓的是他放在外側(cè)的手,為了不驚擾沈巍,他只能盡量貼近他。血腥氣占據(jù)了整間臥室,羅浮生仿佛能看到空氣中漂浮著厚重的紅色液滴。他閉上眼,覺得疲累了,平生第一次懼怕死亡,他不愿再經(jīng)受這樣的刺激……
月亮慢慢轉(zhuǎn)到天上,它從溫暖的白晝抽繹出不絕的信念,預(yù)備發(fā)出終夜的光。
沈巍醒了過來,四肢依然乏力,羅浮生斜倚在他身旁,正注視著他。
“幾點了?”
羅浮生一愣,看看墻上的鐘:“九點多了?!?/p>
沈巍“嗯”了一聲,又閉上眼睛。羅浮生輕輕搖了搖他的手:“沈巍,我去給你倒杯水吧?”
“好?!?/p>
羅浮生下床走出臥室,漸漸生出疑慮,沈巍一醒過來便問時間,實在有些奇怪。更奇怪的是,今晚洪老板讓他去交易,他爽約了,洪老板竟沒因此給他打個電話質(zhì)問。羅浮生想到此節(jié),走向客廳,順手拿起了手機,沒有洪老板的消息。
羅浮生洗掉手上的血漬,給沈巍倒了杯水,又拿了一塊濕毛巾,返回臥室。沈巍依舊安靜地躺著,眼鏡脫落在門廳的地板上,感覺不太習慣。他偏頭看到羅浮生端著水走回來,便支起身子,靠住床頭,衣服上的血液半干了,還有些潮濕。淡綠的被罩上也染了血,像是印著一片團花,臥室燈昏昏昧昧,照在上面,竟見出些喜慶。
羅浮生把毛巾遞給他,讓他擦了手和臉上的血。沈巍失血之后,口干舌燥,將羅浮生給他倒的水一飲而盡。
“還疼嗎?”羅浮生見他也如常人般反應(yīng),不禁開始擔心。
“不疼了,”沈巍笑笑說,“沒事的,比這更重的傷我也受過?!?/p>
羅浮生的心防驟然崩潰,他臉上出現(xiàn)了一霎的哀傷,趕緊垂眸掩藏自己的情緒,他用平板的語調(diào)問:“沈巍,是什么人傷你的?”
“我不知道,沒看清?!鄙蛭〉淮鸬溃瑵M臉是歷盡劫波的豁達。
羅浮生試探道:“也許是我義父派來的?”
“嗯……”沈巍嘴角似乎噙著一絲喜悅,“說不準?!?/p>
“那你……你全好了嗎?”羅浮生發(fā)出疑問。
“嗯,好了?!鄙蛭≌f,“對不起,浮生,嚇到你了?!?/p>
羅浮生凄然一笑:“既然你好了,我就去辦義父交代的事了。”說完便欲起身。
沈巍猛地攥住他的手腕:“浮生!你別去!”
羅浮生了悟似地看向沈巍,他反握住沈巍的手,坐回床邊,心底的悲痛盡數(shù)流露出來:“沈巍,不是我義父派人傷你的,對嗎?你一直叫我別走,是你不想讓我去……”
“你還是要去?”沈巍急切問道。
羅浮生搖頭:“時間早就過了,我是詐你的?!?/p>
沈巍明顯地松了一口氣。羅浮生卻覺得自己好像被一道繩索吊在半空,四周盡是虛無,唯一懸著他一條命的繩索緊緊纏繞住他,叫他呼吸不得。
“沈巍,你的傷是……”
“我自己刺的?!鄙蛭∑届o地答道。
羅浮生怔住了,眉頭蹙起,不解地問:“為什么?你如果不想我走,明明可以用別的方法制住我,為什么要傷害自己?”
“因為我……想讓你自己選?!鄙蛭∫荒樓敢猓皩Σ黄?,浮生,如果你是被迫不能赴約的,肯定還會有下一次,我沒法次次都攔住你?!?/p>
羅浮生偏過頭,深深喘了一口氣,再次看向沈巍:“你想讓我以為是義父干的?”
沈巍不置可否。
羅浮生又說:“最初我的確以為是他,可后來仔細一想,義父明知小區(qū)有監(jiān)控,怎么會在這里下手?假如傷你的人是在外面動的手,你還能帶著買的東西回來嗎?”
沈巍將身體坐直了些,靠近羅浮生:“我知道破綻很多,但是浮生,我只希望你想清楚一件事,其實你心中明白,你義父是能做出這種事的人?!?/p>
頃刻之間,羅浮生好像失去了某種力量的支撐,他垂下頭,仿佛在替洪老板羞慚。沉默了半晌,他終于抬起頭,看了眼沈巍破損的衣襟,朝他勉強地笑笑:“你去換件衣裳吧?!?/p>
沈巍洗去了身上的血污,傷口已經(jīng)愈合如初,只剩一條紅痕,也逐漸減淡了顏色。羅浮生打掃了門口,又擦凈地板,為了不惹人懷疑,要將染血的枕被和衣物扯碎,他發(fā)狠地撕著那些布料,沈巍的上衣被血浸過,還沒干透,很韌,羅浮生的手已經(jīng)被勒紅了,又蹭上血漬,像受過一場刑罰。沈巍看得心慌,他拉住羅浮生的手臂,不讓他再動。
“浮生,可以了,停下好不好?”沈巍勸說著,“我知道你心里難受,你別傷了自己?!?/p>
羅浮生轉(zhuǎn)過頭:“只許你傷自己?”
沈巍自知理虧,緘口不言,但仍然牢牢抓著羅浮生不放。羅浮生妥協(xié)了,他把碎布裝進兩個黑袋子,扔了出去。
外面是透骨的寒夜,從天上涼到地下,沒一處是暖的。羅浮生忍受著冷風在門外站了一會兒,進屋時連鼻尖也涼了。他好像冷靜了下來,面對歉疚不安地等在門內(nèi)的沈巍,他實在無法指責。
“好了。都收拾完了,你好好睡一覺吧,畢竟受了一回傷,總要養(yǎng)一養(yǎng)的?!绷_浮生迅速說完話,便進了自己的臥室。
兩人在各自房間里輾轉(zhuǎn)反側(cè)。
這一夜確實不太平,尤其對于那些做了虧心事的人們。警局接到匿名信息,在一處偏僻的民居抓到了疑似倒賣文物的嫌犯,過程中,還遇到幾個鬼鬼祟祟的人,順手也給制服了。一審問,前者不是倒賣文物的,而是偽造文物詐騙的,后者是小飯館老板,堅稱自己只是帶員工路過。調(diào)查之后,發(fā)現(xiàn)幾個人都有前科,小飯館違法經(jīng)營,一搜查,竟找出了真的被盜文物。如此機緣巧合的離奇案子,讓相關(guān)部門收獲頗豐,只不過真正的幕后黑手依舊沒有落網(wǎng)。
太陽歡欣地躍上天空,又是一個響晴的天。
吳山居一清早就開了張,人傻錢多的顧客走了之后。小奸商吳邪和王胖子跑到吳外樓,點了一大盤子螃蟹,低調(diào)地慶祝著。一邊吃剛出鍋的螃蟹,一邊聊剛出爐的八卦。
“……一個搞真貨的,一個搞假貨的,兩個窩,一晚上全給端了!”王胖子挑了只個頭最大的螃蟹,掰下一條腿放到吳邪碗里,然后掀開了蟹殼找蟹黃。
吳邪把蟹腿扔回去,自己拿起一只,卻也先掰了蟹腿咬著:“看來搞真貨的打算對搞假貨的出手了,只是不知道什么人又出了一招黃雀在后?!?/p>
“唔……依我看啊,肯定是被坑的買主?!蓖跖肿余洁熘?/p>
“去交易的買主沒出現(xiàn),是聽到了風聲,還是這根本就是他下的圈套?”吳邪嘴里的蟹腿發(fā)出輕微的碎裂聲。
“關(guān)鍵是不知道買主是誰啊?!?/p>
“嗯……只要不是羅浮生就行。”吳邪又掰下一條蟹腿。
王胖子吐出一口咬碎的殼:“買主說不定是搞真貨的人安排的,為了釣出那幫搞假貨的,所以不可能是他吧?!?/p>
“那報警的又是誰呢?”
“嘶……”王胖子眉毛一皺,“這……”
吳邪拿出手機,說:“希望你這開過光的嘴這次能靈驗些?!?/p>
沈巍和羅浮生的手機鈴聲同時響了起來。羅浮生看了一眼,離開餐桌去一旁接電話。沈巍按了接聽,吳邪的聲音傳出來:“喂,沈巍,昨晚盜緒山古墓的人被抓了,你知道嗎?”
“我還不知道?!?/p>
“哦,”吳邪稍微放下心,語氣也輕松了一點,“據(jù)說是有人報警,盜墓倒賣的和造假詐騙的一起抓了?,F(xiàn)在除了那個背后雇主,應(yīng)該全都落網(wǎng)了,我猜你說的研究所主任也跑不了?!?/p>
“嗯……”沈巍默不作聲。
吳邪直覺不妙,忐忑地問:“這事和你沒關(guān)系吧?”
“我……”沈巍猶豫著說,“我報的警?!?/p>
輪到吳邪沉默了。
“對不起,浮生要替洪家去做交易,我怕他出事,只好釜底抽薪。”沈巍萬分歉疚地說。
“沈巍你……”吳邪壓著怒火,“你可真會給我惹事。萬一有人找到我,我也管不了他了。”
沈巍誠懇地說:“我明白,以你的名義保護他這么久,我已經(jīng)很感激了,這次是我考慮不周,對不起?!?/p>
“唉,你們兩個好自為之吧?!眳切皰鞌嚯娫挘昧Σ鹆艘恢惑π?。
沈巍坐在餐桌邊陷入沉思,羅浮生忽然匆匆跑向門口,身影在沈巍眼前一晃而過,沈巍一驚,立刻去拉住他。
“浮生,你要去哪?”
“見我義父?!?/p>
沈巍沒有放手,他遲疑了一下,說:“有件事,我要先告訴你。昨天我知道你們交易的時間地點后,就報了警。剛才吳邪告訴我,昨晚被抓的人還包括偽造文物的。浮生,這件事恐怕不簡單,你義父讓你去見的究竟是哪伙人?”
羅浮生呆若木雞,他覺得自己好像陷進了一場博弈當中,每個人都在執(zhí)棋,唯有他是個一無所知的棋子。他慢慢抽出手:“我不知道,我該走了?!?/p>
“我和你一起去?!鄙蛭】绯鲆徊剑ツ猛庖?。
“你……”羅浮生回頭道,“你隨意吧。”說著推開了門。
“浮生,對不起?!?/p>
羅浮生搖了搖頭。
車子駛向美高美,沈巍坐在副駕駛,時不時地看羅浮生一眼,可他只注視著前方,嘴唇抿成一條線。沈巍無可奈何,也只好安安靜靜地坐著。忽然,羅浮生朝沈巍偏了一下頭,沈巍立即去捕捉他的視線,原來他只是在看倒車鏡。羅浮生將車并到右側(cè),轉(zhuǎn)了個彎,停在路邊,對沈巍說:“你下車吧,前面就到美高美了,別讓洪家的人知道你也在?!?/p>
車門自動打開了,沈巍忽然拿出紫玉:“浮生,你帶上它,千萬小心,我就在附近,萬一有什么事,一定要給我打電話。”
羅浮生終于認真地望進沈巍的眼睛,他似乎有很多話要說,他的目光已經(jīng)確定了命題,然而這一篇,他一個字也沒作出來。羅浮生接過紫玉,待沈巍下了車,他轉(zhuǎn)回頭,絕塵而去。
美高美還在沉睡當中,為絢爛燈光而設(shè)計的風格,在單調(diào)的陽光下顯得無精打采。昨晚狂歡的人已然散場,剩下混濁的空氣,在四處留連飄蕩。
洪老板在美高美有間寬敞的會客室,雖然他幾乎不用,但依然有人每天打掃,此刻,他坐在沙發(fā)上等著羅浮生。
羅浮生走進美高美,門口圍著一圈人。羅誠搶先說道:“哥,老板看起來不太高興,你當心些?!逼渌思娂婞c頭附和。羅浮生溫和地笑笑,徑直走向會客室。
“剛才進去那個真是生哥?”有人問。
“我感覺要出大事。”另一個人回道。
羅浮生反手關(guān)上會客室的門,將一干好奇的目光擋在外頭,室內(nèi)立刻變得沉靜,為了抵擋噪音,這間屋子的墻壁裝了隔音板。
“義父,您找我?!绷_浮生既已知道了昨晚發(fā)生的事,實在不能無動于衷,說話時便帶著幾分心虛。
洪老板銳利的眼光牢牢鎖住他,用不可抗拒的語調(diào)問道:“昨晚你為什么沒去,給我好好解釋一下?!?/p>
“昨晚……”羅浮生目光游移,“我不想……不想讓洪家再陷進去了,所以……”
“說謊!”洪老板一掌拍在桌子上,“昨天晚上有人報了警,偏偏你沒去赴約?你敢說和你無關(guān)?”
“也許是對方露出了什么馬腳……”
“羅浮生!你還在砌詞狡辯?難不成他們自己報警抓自己?”洪老板霍然起身,戟指怒目,“洪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眾矢之的,都是因為你!”
“義父,不是我……”
“不是你?這件事整個洪家只有你我知道,你說是誰報的警?羅浮生,你說實話,是不是你覺得洪家轉(zhuǎn)向古玩生意,資金就不會再向美高美傾斜,所以你才千方百計阻撓我?”
洪老板的誅心之論令羅浮生萬念俱灰。
“我沒有!您把我從小養(yǎng)大,在您眼里我就是這樣的人嗎?”
“哼,知人知面不知心,”洪老板嗤笑一聲,“自從你認得沈巍,就開始對我說謊,現(xiàn)在還跟他學會大義滅親了,?。俊?/p>
“義父,是您讓我接近沈巍的?!绷_浮生無望地申辯著。
洪老板冷笑著:“好好好,這反倒是我的錯了,我偷雞不成蝕把米!”
“我不是這個意思。”羅浮生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想找一條出路,“義父,當年您收留我,讓我有個家,我心里一直把您當親生父親看待,不管您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從來沒貪圖過洪家的產(chǎn)業(yè)。我知道您生我的氣,昨晚的事,我……我確實沒法解釋,但求您別誤會我……”
“你解釋不清楚,還讓我別誤會?”洪老板鼻子里“哼”了一聲,發(fā)出輕蔑的嘲笑,“如果不是你,那就一定是沈巍了?”
羅浮生正要否認,洪老板又開口了:“事已至此,不管是你還是沈巍,總之與你有關(guān),此事要追究個罪魁禍首,你就替洪家再擋一次,也算你報答我的養(yǎng)育之恩了?!?/p>
羅浮生強忍淚水:“好,這件事我認下了,我保證沈巍絕沒有參與,義父,您能答應(yīng)我,不去為難他嗎?”
“哦,又是沈巍,你和他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
羅浮生扯出一個苦笑:“我和他,就像您和我爸爸一樣,是很好的朋友。”他忽然滿眼希冀地望著洪老板。
“朋友?”洪老板極輕地一笑,“呵……”愚弄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天真的孩童。
羅浮生剎那間感到如芒在背,他定了定神,朝洪老板說:“義父,需要我怎么做,才能撇清洪家?”
洪老板坐回沙發(fā),緩緩說道:“這事倒也好解決,只要你脫離洪家,那些人自然不會再找洪家的麻煩?!?/p>
“義父?”羅浮生愕然失色,“您真的一點都不在意我的死活了嗎?”
“唉……”洪老板長嘆一聲,“浮生啊,義父心中也不忍啊,只是這次你闖的禍實在太大了,為了保住洪家,義父也不得不出此下策,這洪家也有你父親的心血?。 焙槔习逋葱募彩椎卣f,“你是個有情有義的孩子,義父一直對你寄有厚望啊?!?/p>
羅浮生垂頭盯著地板上的花紋,簡單的幾何圖形,卻排列出他參不透的規(guī)律,“義父,我答應(yīng)您,但是我還想再勸您一句,洪家走這條路,遲早會翻車的,請您再考慮考慮吧?!闭f完,他掉過身就要離開。
“你就這么走了嗎?”洪老板的聲音在背后冷冷響起,“做戲也要做全套,浮生,洪家的家法可不是擺設(shè)?!?/p>
羅浮生的腳步好像被釘在地上,他無聲地笑起來,眼淚終于含不住了。
外頭的人一個個屏氣凝息,想探聽會客室里的聲音,卻一無所獲。過了好半天,羅浮生打開門走了出來,有眼尖的看到他臉上的淚痕,心里驚詫不已。洪老板在他后面,也走出來了,他在大廳正中的長椅上坐下,羅浮生面朝著他,單膝跪地,從后腰處摸出紫玉,狠狠插在自己的腿上,直至沒刃。
羅誠驚呼出聲,趕緊過去扶他。羅浮生顫抖著站起來,把他推開,拖著流血的腿往外走。羅誠還想再跟,卻被洪老板厲聲喝住。羅浮生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繼續(xù)朝門外走。
他上了車,血已經(jīng)浸濕了褲子,心像打鼓般搏動著,他感受到一種鋪天蓋地的恐慌,令他頭暈眼花。羅浮生想起昨晚因失血而昏睡的沈巍,雖然他不會死,但卻將每樣痛苦都經(jīng)歷了一遍,羅浮生忽然敬佩起沈巍把刀插進自己胸口的果決……他強撐著精神,開車回到與沈巍分開的地方,無力地擎著手機,眼前逐漸變黑,他憑記憶按了沈巍的號碼,也不知道有沒有撥通……
羅浮生清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沈巍在他身邊坐著,見他睜開眼睛,表情一舒:“浮生,沒事了。”
羅浮生打量一下房間,裝修很是豪華。他的頭昏昏沉沉,全身也沒什么力氣。沈巍又輕聲喚他,羅浮生微微轉(zhuǎn)頭,面對沈巍笑了一笑,他想告訴沈巍,他已經(jīng)不再是洪家的人了,但是他連說話的力量也不足夠,這時他倒有些羨慕沈巍的恢復(fù)能力了。
沈巍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卣f:“浮生,你只管好好躺著,什么也別想,沒人知道你在哪里。”羅浮生忽然感覺心臟被刺了一下,他合上眼睛,摒棄雜念,只將沈巍成竹在胸般的言語在心頭反復(fù)咂摸,漸漸又起了睡意。
沈巍把羅浮生的手細心地塞到被子底下,盡管室溫合宜,輸液管里的液體依舊很涼。沈巍用手暖著輸液管,俯身靠近羅浮生,他褪色的嘴唇微微動了動。
終于是有驚無險。
沈巍被羅浮生放下車后,一直在美高美附近徘徊,看見羅浮生的車搖搖晃晃地返回來,他心道不妙,趕緊跑過去,便目睹了羅浮生在失血昏迷之前,還執(zhí)著地撥打他的電話號碼。沈巍百感交集,卻絲毫沒有耽擱,立刻給他止了血,送他去了醫(yī)院。羅浮生脫離生命危險之后,沈巍用他的手機聯(lián)系了羅誠,知道了事情原委,沈巍立刻明白,因報警一事,洪正葆打算將羅浮生推出來做替罪羊,妄圖息事寧人,保全洪家。沈巍心知,消息一旦傳出去,必是九死一生之局,為了隱藏羅浮生的行蹤,他不得已聯(lián)絡(luò)了遲小姐,請她幫忙。眼下他們在樊偉家中暫且落腳,以圖后計。
塵埃落定之后,沈巍心中的自責浪涌般一波一波襲來。紫玉是他親手交給羅浮生的,沒想到不僅沒有保護好羅浮生,反而成了傷害他的工具,若只是一把普通匕首,他未必會傷得這樣狠。
接下來該怎么辦呢?沈巍也覺得迷茫了。
羅浮生沉睡了很久,仿佛墮入濃黑的云霧,直到再次破曉,敷彩的云天昭示了新的一日。他悠悠醒轉(zhuǎn),看到沈巍睡在他旁邊,握著他被扎了針的那只手?,F(xiàn)在針頭已經(jīng)拔掉了,幾個空袋子和輸液管吊在一邊,看得羅浮生一陣心悸。他小心地抽出手,以防吵醒沈巍,可沈巍還是察覺到了。
“浮生?你醒了。”
“嗯,我沒事,你接著睡吧,天還早呢?!绷_浮生忘了腿上有傷,干脆利落地下了床,趔趄了一下,沈巍猛地起身,羅浮生緩緩神,對沈巍一笑,他擺手示意沈巍不要扶他,便一瘸一拐地進了衛(wèi)生間。他照了照鏡子,臉色很白,穿的是自己的藍色睡衣,腿上的傷口微微作痛。
羅浮生一開門,就見沈巍守在門邊,他不由分說地扶住羅浮生,不讓他蹦著走。
“沈巍,我也沒那么嬌氣,”羅浮生抗議道,“真的,這傷又不重?!?/p>
沈巍聞言看了他一下,面色嚴肅地讓他躺回床上,自己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開口道:“我們現(xiàn)在在一個朋友家……”
“什么朋友?”羅浮生坐起來警惕地問。
“……普通朋友?!鄙蛭】匆娏_浮生臉上現(xiàn)出放心的表情,不覺想笑,“我昨晚回去過一趟,取了些東西。我已經(jīng)問過羅誠,大概知道發(fā)生了什么?!?/p>
羅浮生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委屈。沈巍將手輕輕貼在他的腿上,安慰說:“你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為今之計,我們要盡快離開東江,最好也不要去龍城。昨天我接到白老師的電話,她有事找我,所以我想,我們可以先去吳州?!?/p>
“沈巍,你別管我了,這次……”
“你想說什么?”沈巍語氣中大有威脅之勢,羅浮生馬上閉嘴,心中竟一陣暗喜。
然而這點歡悅轉(zhuǎn)瞬即逝,沈巍又說了什么,他全然沒聽進去。他已答應(yīng)洪老板,要用自己換洪家的平安。他不知道危險什么時候降臨,他再次后悔牽連了沈巍,上一次在美高美喝醉,他打了沈巍的電話,這一次在美高美受傷,他又打了沈巍的電話,羅浮生納悶,自己怎么就管不住打電話給沈巍的手?
“浮生?浮生?你在想什么?”
“啊……我在想,我這次恐怕躲不過去了?!?/p>
“唉,剛才的話,我都白說了?!鄙蛭o奈地嘆口氣,又說了一遍,“我找吳邪再給你做一張人皮面具,幫你換一個新的身份,以后你想去哪就去哪,開酒館也好,咖啡館也好,總之,你與洪家再也沒有關(guān)系了?!?/p>
羅浮生張圓了眼睛:“沈巍……可是,對不起,我不能走,我走了,那些……不知道是什么人,一定會找義父的麻煩。”
“你到現(xiàn)在還要維護他?”沈巍慨嘆。
“畢竟,我爸爸是為了洪家,為了義父而死的,我……我其實很羨慕他們的感情?!?/p>
沈巍忿懣道:“他們的感情,是他們的事,你有你的人生。更何況,你就這么相信洪正葆的話?”
羅浮生頓時呆住了,他恍然想起洪老板那聲帶著嘲弄的輕笑。父親和義父經(jīng)歷的患難是他從小深信不疑的故事,構(gòu)成了他對這個世界最深的期待,難道竟會是假的嗎?
“沈巍,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浮生,問問你自己,你想知道什么?”
一滴淚毫無征兆地從羅浮生眼中落下來,跌在他的睡衣上,轉(zhuǎn)瞬之間洇出一點靛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