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楚道石傳奇·幽館峰鏑錄》(9)
為了妥善地運送這些畫,完成岳歧鋒的心愿,楚道石來到天啟的大道上之后,決定叫一輛馬車,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可以雇傭的車子一輛也沒有。秘術(shù)士正在心焦時,一眼看到從路的盡頭,駛來一輛輕捷漂亮的四輪馬車。他一下子就認(rèn)了出來:
甄旻的車。
所有的侍女和馬夫們也都認(rèn)識他,等車臨近,有看見他的人通報了甄旻,后者喝令馬車停下,隔著簾子問:“楚道石,你抱著什么???”
楚道石大致把原委說了兩句,甄旻也沒聽明白,不過倒是知道他想雇車去素王府。郡主小姐大大咧咧地說:“別等了,我把你一塊送過去得了,反正我也閑。你上來。”
雖然是還沒有結(jié)婚的貴族小姐,但是天啟的這個時代,意外地比較寬容,兼之甄旻身份特殊,門第顯赫,受宮中寵愛,就更加不在乎外人眼光。她把楚道石招呼進(jìn)車,中間落了道薄簾,一邊讓下人們改道素王府,一邊問道:“到底怎么回事?”
楚道石比較詳細(xì)地講了這些畫的來歷,當(dāng)然背后的殺人命案等等,他統(tǒng)統(tǒng)沒說。甄旻聽得直皺眉頭:“這小子又用他那招郁悶別人,真太壞了?!?/p>
“五殿下只是直率而已。”
“你甭替他辯護(hù),我明白了,那可憐人就是希望讓他給把畫處理了對吧?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了?!?/p>
“呃?”
“不過,我才不讓他毀掉這些畫,我要掛起來,強(qiáng)迫他看,哼哼哼。”
這下楚道石倒真意外了:“那樣……好嗎?”
“什么好不好的,人家學(xué)畫畫容易嗎?他就這么糟踐人家,簡直沒有人性,我要好好地教訓(xùn)他一下。這些畫回去都掛我屋里,然后我每天請他吃飯,非看傻他不可,哈哈哈。”
楚道石有些躊躇:這么做,雖然跟岳歧鋒約定的有所不同,但對這些漂亮的畫來說,倒是個不錯的歸宿。而且,也算是曲線達(dá)成了讓白徵明看到的目的吧。
“不過,”甄旻狡猾地放低聲音,“上次說的那件事情,你可要辦到哦?!?/p>
秘術(shù)士恍然大悟:旻旻是要他向白徵明主動低頭,掛畫這件事,只是交換條件罷了。想到這里,他釋然一笑:“這太容易了。旻旻你又跟臭棋打賭了吧?放心,這次一定要你贏?!?/p>
私下時,楚道石也會稱呼甄旻的小名。甄旻在簾子那邊,不好意思地?fù)蠐项^,似乎是露出了被看穿的尷尬笑容:“嗯,被你發(fā)現(xiàn)了。但是,約好了哦!最近輸?shù)帽容^多,這次一定要贏回來?!?/p>
“那是自然。包在我身上?!?/p>
于是,等到了素王府,楚道石一個人跳了下來,所有的畫,都交給甄旻帶回甄府去了。臨走時,甄旻叫人進(jìn)去約請素王晚上一起吃飯。她與楚道石心照不宣地眨眨眼,就輕快地坐車離開。
楚道石跟下帖子的侍女一起進(jìn)了白徵明的書房,后者對郡主的打賭也是心知肚明,笑咪咪地在一旁站著,等看好戲。秘術(shù)士十分自然地走到故意裝作看書不理他的五皇子面前,咳嗽了一聲。白徵明也不抬頭:“有病喝水,別到這兒來流毒?!?/p>
楚道石徐徐跪下,向上拱手:“屬下罪過,讓殿下生氣了。”
白徵明沒吭氣。
“世有黑白,人分高下,人都是有自己的極限的。這個道理,我想通了?!?/p>
五皇子這才露出喜色來:“其實,我剛才也有些過了。楚兄起來吧,你跪在那兒我看不習(xí)慣?!?/p>
二人相視一笑,多日的隔閡,就此冰釋。旁邊看著的侍女掩著口樂完,也過來施禮:“五殿下,旻郡主請您晚上一敘?!?/p>
“哦!”白徵明的精神頭兒來了,他丟下書,“什么菜碼?”
“八百里加急送來的鰣魚,一路冰著,一點異味沒有。”
白徵明一聽大喜,霍地站起身來,往外便走:“不早說!告訴你們廚子,一律連鱗清蒸,他要是敢往里面兌雞湯烹煮,我就殺他的頭!套車套車!”
沒一會兒,門外就響起了轆轆的車輪聲,四匹馬拉的快車,拉著一個急著吃的素王,一路疾馳而去。
楚道石覺得好笑,看著白徵明走遠(yuǎn)了,搖搖頭準(zhǔn)備回自己的房間。他剛一轉(zhuǎn)身,正對上突然從墻里冒出來的厘於期。后者一臉灰塵,像是從什么土坑里刨出來一樣,滿面憂色。他見了楚道石,劈頭就問:“白徵明呢?”連敬稱都省略了。
“去旻郡主那里吃飯,怎么了?”
厘於期沉吟了一下:“嗯,那還好,不是去幽館就行。你坐下,我跟你說件事情。”
說著,他從懷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布包來:“你看這是什么?”
里面是兩本書。楚道石有點兒迷糊:“書啊?!?/p>
“我知道這是書。這是我從岳歧鋒屋子里翻出來的?!?/p>
楚道石心中不悅:“你擅自翻別人的房間?”
厘於期嗤之以鼻:“我說過我要去查他的,翻他的屋子沒什么問題吧。大理寺給素王面子,沒搜他,我可沒這個忌諱。但是問題就出在這里,岳歧鋒為什么要把書帶回自己的屋子?”
“他想看唄?!?/p>
“他是書吏,想看的話為什么不直接坐在館里看?”
“晚上讀書,館中禁燈燭?!?/p>
“好吧,就算這樣?!崩屐镀谕俗屃艘徊?,他指著第一本書的名字說,“你是他的朋友,我想問問你,他可能會看這種書嗎?”
封面上清晰地寫著:《天啟濟(jì)世算笈》。楚道石愣了一下:“這,這是什么?”
“別說你,我,連素王殿下也不可能知道這是什么。”厘於期把書翻開,指著里面一行行數(shù)字說道,“這是天啟城販夫走卒以及各色商鋪的報價羅列,把這個跟天啟的稅收比對,就會推算出一系列數(shù)字,由此可以預(yù)測接下來市井光景如何?!?/p>
“啊?”楚道石顯然一頭霧水。
“書的前面寫了說明,應(yīng)該如何與稅收結(jié)合推算,但是整個天啟,最終的稅收數(shù)字在上達(dá)圣聽之前,只可能上報一個人。”
“你是說……”
厘於期的眼里閃出光來:“沒錯,二殿下翼王白矩?!?/p>
一股強(qiáng)烈的不祥預(yù)感掠過楚道石的心頭:“你的意思是……”
“岳歧鋒不應(yīng)該也不可能會看這個,事實上,可能從幽館借閱此書的,只有二殿下的人,而且還要是翼王的左右副手肱股之人,才可以替他分憂,及時明了市面上的情況,并且匯報給他知道。”
楚道石像被一悶棍打在頭上,愣愣地看著書。厘於期繼續(xù)跟進(jìn):“而且,你知道我在他房間里還看見了什么嗎?風(fēng)物詩集。近十年來,全部的,所有流派的。死了的那個弋軔,沒記錯的話,就是個風(fēng)物詩人吧?!?/p>
岳歧鋒說過的話,清晰地浮現(xiàn)在楚道石腦海里:“不要忘了,整個天啟的士子們看的書都經(jīng)我的手,說幾句話,我就知道你喜歡看什么了?!崩屐镀诳粗羯档臉幼?,冷笑道:“你也覺出來不對勁了吧。這里面,一定有古怪?!?/p>
“而且,我在他房間里,發(fā)現(xiàn)了一些灰燼,就在桌子上。開始我以為是香屑,但是那窮鬼連個爐子都沒有,他拿什么點香?最后確定,那些都是紙灰。當(dāng)然,量少得很??墒遣还茉趺凑f,在桌上燒紙,這也太奇怪了吧!”
“你想說什么?”
厘於期齜牙一笑:“人就是岳歧鋒殺的,但他到底怎么做到隔空殺人,卻是個謎。所以我想跟你聯(lián)手,再現(xiàn)岳歧鋒的手段?!?/p>
白徵明剛一進(jìn)門,就被甄旻攔了下來:“瞧你急的,就知道吃是吧?”
素王賠著笑臉:“不是我著急,鰣魚離了水便死,一時三刻就餒敗了。春末的時候吃‘頭膘’,我一直忘不了那個味兒,后來母上那里出事,三月時就忘了吃,現(xiàn)在雖然已經(jīng)不是稀罕的東西,但上次那個廚子居然給我刮了鱗,把魚脂都浪費了,這次可不能再出這種事情。做得不好,就讓他們再送一趟,我要親自下廚?!?/p>
“六個羽人架著冰匣,倒班飛過來,中間還摔死了一個,你當(dāng)是馬車呢!”甄旻笑著打斷他說,“放心了,我年后就請了一個當(dāng)?shù)氐暮脧N子,上個月剛到,這次絕對給你吃好的。不過之前你先別忙,到我屋里來一趟?!?/p>
“哦?什么好東西要給我呀?”
“今天有人送給我很不錯的畫,我拿來貼在房間里,你給我看看好不好?!?/p>
“是大哥還是二哥?要是大哥送的,肯定是剛烈過剩,要是二哥送的,搞不好就香艷過頭啦,哈哈哈?!?/p>
“去你的。看了才知道。”
白徵明跟甄旻一邊說笑著,一邊走進(jìn)甄旻的書房,女孩子順手掩上了門。這是一件帶小套間四敞的大屋,里面小屋的最盡頭是一張拔步床,平時甄旻看書累了,就會在這里小憩一下。床上鋪的是外邦貢來的異樣枕席,據(jù)說是用一種稀有的玉截成整齊的片,用金線串起來,再在底下用堅韌的竹子打底,雖然沉重,但是睡上去清涼宜人,鋪上床單以后,玉又會變得極暖,相當(dāng)珍貴神異。在這個小屋的外面,就是甄旻讀書作畫的地方,沉重的巨大沉香木書桌,高聳林立的紫檀書架,各自都是用一整塊原木雕刻而成,花紋秀美輕盈,被夕陽從窗中一照,反射著幽幽的光芒。
現(xiàn)在在這個房間的墻上,都掛滿了畫卷。白徵明一眼看見,臉立刻沉了下來。甄旻知道他看出來了,馬上露出不高興的樣子:“怎么,不好看嗎?”
素王忍了忍,賠笑說:“不是不好看,但是,不覺得太晦暗了嗎?”
“不覺得呀?!闭鐣F存心整他,“這壯闊山水,早上朝陽一出,看上去多氣派?!?/p>
五皇子煩惱地拍拍頭,心想,楚道石這小子,原來道歉是假的,敢情是與旻旻合伙來氣我……但是現(xiàn)在不能馬上爆發(fā),旻旻會不高興的:“呃,那個,還是太大了吧,要是外面刮風(fēng),會被吹的噼里啪啦地響,很吵人的?!?/p>
這個借口,完全是信口雌黃,胡謅出來的,可是,出人意料地是,話音剛落,屋子里的畫居然真就“刷啦”、“刷啦”地響了起來。
白徵明像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把柄,趕緊跳起來笑道:“你看,是不是?很響吧?”
甄旻瞪大眼睛看著:“可是,窗子都關(guān)上了啊,怎么可能有風(fēng)?”
四周高高懸掛的畫,益發(fā)猛烈地?fù)u晃了起來。
“我不相信他會殺人。”楚道石閉著眼睛,試圖做最后的辯護(hù),在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的仍然是那個喜歡吃甜食,從書堆里鉆出來的矮小身影,“岳歧鋒是書吏,也許他只是想惡作劇,把憎恨者需要的書都統(tǒng)統(tǒng)拿走。而且,你要是覺得把敖之今和弋軔的頭斬下來的是秘術(shù),那么可以懷疑的對象有的是。岳歧鋒你也看見了,他身上哪有一點會秘術(shù)的跡象?他只是個普通人。”
厘於期站起來:“說到底,你還是被朋友這兩個字蒙蔽著啊,這樣也對,查不出他的手段,我不甘心,你也不服,那么我們來驗證一下,這里面到底有什么名堂。”他把書丟給楚道石一本:“你翻這本,我來看這本,找找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幽館的藏書,都在書的扉頁有統(tǒng)一的印章,使用的紙張是最好的等級,拿在手里,沒有那些市井流通的劣質(zhì)紙張的輕飄飄感覺。流暢飄逸的黑色字跡在雪白的紙上整齊地飛舞,翻得快了,就像許多烏鴉的翅膀翩然扇動。楚道石粗略地翻完之后,忍著心中的惡心一頁頁地檢查。
蠕動著的書堆。尷尬的微笑。吃到好吃的甜食時,快要流下眼淚的樣子。
“這種沒勁的書,看得下去才怪!”厘於期的動作越來越快,眼神卻越來越專注。
笑著遞過畫來作為回禮時的喜悅。打成包遞過來的書。像小狗一樣容易開心的家伙。
“喂,我說,楚道石,你別愣著啊,快點兒翻??蓜e又婦人之仁,放過了蛛絲馬跡!”
被抓住時淚汪汪的雙眼。飽含著期望的信任。枯瘦與飄零的字跡。
“你翻到什么了?不許瞞著我。我這邊太厚了,麻煩啊,這得翻到什么時候?”
酣暢淋漓的畫面,漆黑如夜晚,而蓬勃如黎明一般的畫面。
這一切,都如同褪了色的織物,蒼白地癱軟在回憶的深處,再也不動了。
楚道石慢慢地抬起頭,低聲說:“是這個嗎?”
他的手里,拈著一枚透明的書簽。殘陽的微光從它這一面,肆無忌憚地射穿到另一面。
“這些畫……好像有點不對勁!”
白徵明下意識地?fù)踉诹苏鐣F的前面,緊張地看著無風(fēng)自動的掛畫。甄旻也發(fā)覺出異常,趕忙問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看不見!”
像被什么外力突然猛抻,所有的畫陡然筆直地在空中挺成了直線。然后,第一幅畫緩慢地掙脫了掛鉤的束縛,在空中顫抖著旋轉(zhuǎn)起來。隨后,是第二幅畫,第三幅畫,第四幅畫……它們齊刷刷地漂浮于空中,以令人心寒的速度由慢到快,漸漸轉(zhuǎn)成了十個看不清邊緣的圓形漩渦!最先轉(zhuǎn)動的畫軸率先作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動作:
它斜著切向那二人面前的紫檀書桌,像切蔥一樣把整個書桌破為兩半——所有的畫,已經(jīng)化為了無堅不摧的利刃!
白徵明一把抓起甄旻的胳膊,幾乎是半拖半抱地把她和自己一起塞進(jìn)了盡頭的小屋,一把把門拍上。在空氣中高速旋轉(zhuǎn),發(fā)出蜜蜂般嗡嗡聲響的畫刃,就像被什么指引,毫不猶豫地悉數(shù)直撲門扇。小屋的門是木質(zhì)飾物架和落地玻璃鏡組合而成的回轉(zhuǎn)門,第一把利刃劈過來之時,背后鍍銀的鏡子表面就發(fā)出“咔嚓”一聲大響,變成了無數(shù)碎塊,第二把利刃隨后跟進(jìn),只用了一擊,就將飾物架斬開了半邊,緊接著,所有的遮擋物都在閃耀著刺眼白光的刀鋒中化整為零,十把利刃稍稍遲疑了一下,接著毫不遲疑地突進(jìn)!
白徵明和甄旻此刻已經(jīng)退到了拔步床上,背后就是墻。甄旻在慌亂中靈光閃動,一把摳住床上的席子,叫白徵明:“用這個!”白徵明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力氣,本來需要四個成年男人才能順利安放的豪華玉席,被他一個人雙手抓住,硬生生地給抽了起來,然后高舉過頭,在頂上畫了個半圓,“哐”地栽在了他和甄旻前面,斜著支在墻上,形成了一個可以容身的空間。
剛剛架好,他們倆就聽見外面“?!薄岸!眮y響,就好像有人用無數(shù)大錘猛力敲砸,白徵明拼死頂著玉席,每響一下,他就覺得兩臂發(fā)麻,兩肋發(fā)漲。甄旻盡管力量較小,但是也用肩膀和頭死死扛住,同時使出全身力氣不斷尖叫呼救。說來也奇怪,能把所有硬木家具變成木柴的畫刃刀鋒,對這張玉席,一時竟也奈何不得,但是它們不存在體力問題,只是一味狂亂進(jìn)攻。
白徵明把背轉(zhuǎn)過來頂住席子的中央,手卻要緊緊抓住席子的邊緣,免得它向后翻覆,不消一會兒,眼前就覺得開始發(fā)花。甄旻喊的嗓子都要破了,但是一個人都沒有到來,眼淚止不住地從她的眼中大顆大顆地涌出。
“大……大概……都去吃魚了……等……等魚吃完了……就來了……”白徵明在這個關(guān)頭,仍然沒有忘記替她寬心。
甄旻“哇”的一聲哭出來。
“別哭!妝……妝要花掉了……”
聲音更大了。
“你一哭我就手發(fā)軟哦!”
聲音果然小了點兒。
“乖!快說……你下次生日要什么禮物?”
甄旻帶著哭腔回答:“什么都不要!”
“必須要!”
“我不知道!”
“說,你還要一個玉琢的席子!”
“什么?!”
“弄個新的給你!”
甄旻用盡了力氣喊道:“我不要那個!”
“那……你要我嗎?”
“廢話!”
玉石撞擊的凄厲聲音中,白徵明忽然由衷地笑了,他看著哭到渾身顫抖的甄旻,大聲說:“別著急,魚還沒熟呢!”背后堅硬無比的猛擊,一下比一下更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