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03月29日 16:13

來源：羊城晚報 作者：李麗

“今日是你我分別之日了?！焙芏嗳艘宦牎懂攼垡殉赏隆烽_唱伴奏中那句京劇唱腔，便會想起張國榮在《霸王別姬》中的虞姬扮相。這部戲是張國榮表演生涯中跟他本人形象差別最大的挑戰(zhàn)，但奇妙的是，至今仍有很多人認為它最能代表張國榮。

“看來看去，每一個角色都是你?！币晃粯s迷對張國榮電影的評價，代表著張國榮在這一行確實達到了很多人都未企及的境界——人戲合一。正是這種統(tǒng)一的形象讓張國榮至今鮮活地存在于很多人的心目中。而他，又是如何做到這一切的？

A《霸王別姬》 　　

故事

程蝶衣是張國榮塑造的最為刻骨銘心的銀幕形象，而對他本人來說，這個角色同樣意義重大。張國榮生前曾在一次接受采訪時回憶自己首次觀看《霸王別姬》的感受：“我有一個很強烈的感覺，我以后會越來越減產(chǎn)，不會再拍爛片。作為一個演員，我希望得到人家的尊重，而拍到一部好的電影，我完全感受到尊重的滿足感。”

但據(jù)《霸王別姬》的投資人徐楓透露，這部戲落到張國榮手中的過程卻是一波三折。剛開始，是導(dǎo)演陳凱歌對張國榮不熟悉，無法確定這個香港演員是否能演好他心目中的程蝶衣。到后來，尊龍突插一腳，表現(xiàn)出寧降片酬也要演這部戲的誠意，令徐楓一時間頭腦發(fā)熱，宣布程蝶衣一角意屬尊龍。但當徐楓真正見到尊龍本人，她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錯得離譜：“他的臉太有棱角了，完全不似張國榮般柔和——尊龍不可能適合這個角色！”還好，對于投資人的反復(fù)，張國榮并沒有在意。程蝶衣、虞姬、張國榮，這三個絕世形象終于有機會合為一體。

回憶跟張國榮的合作，陳凱歌在一次接受周刊采訪時表示，他第一次看到張國榮的虞姬扮相，整個人都驚住了?！八辉趺刺а郏酆熅湍敲创怪?，本來京劇的化妝和箍頭都使眼角稍稍往上，而他又不怎么抬頭，那真是千嬌百媚?！彼∠笞钌羁痰囊粓鰬騽t是程蝶衣犯煙癮，段小樓來看他。劇本里設(shè)計的動作是張國榮要用一根拂塵的尾巴打爛一整墻的鏡框，墻上掛的都是兩人的合影。開拍前陳凱歌相當緊張，擔心如果一次不過，光打掃屋子就很耽擱工夫。“這是一個斯泰尼康的運動鏡頭，我一再地跟顧長衛(wèi)說，焦點千萬跟緊，別人家演好了，咱虛了。拍之前我也留心兩個演員的狀態(tài)，看張國榮是鐵青著臉，張豐毅坐在旁邊咬牙，我就跟攝制組說快快，這兩人都進去了。果然一開機張國榮就瘋了，然后就是拿著棍子亂打這墻上的鏡框，玻璃碴四處飛濺，張豐毅在后頭抱著張國榮也是豐沛的感情，可以說現(xiàn)場兩個人的表演已經(jīng)驚心動魄，我不禁對自己說，這哪是煙癮犯了發(fā)瘋啊，這是人在眼前愛不得的極度痛苦，是面對不公命運，拼盡全力的反抗?！碑旉悇P歌喊停，張國榮卻已哭成淚人，久勸不止。陳凱歌說：“我勸不住也急，說你還真是哀哀如喪考妣啊，人戲不分。”還有一個細節(jié)，陳凱歌記到了今天。那是拍張國榮走路的一個簡單鏡頭，走著走著，鏡頭里的他突然就站住了?！拔覈樍艘惶?，不過他只提起腳輕輕地抖了抖，之后又接著往前走，我才注意到原來那地上有很多煤渣子?！边@不經(jīng)意間的一個提腳，相當傳神地表現(xiàn)出了程蝶衣的潔癖，陳凱歌說：“原來所謂‘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就是這個樣子了?！?/p>

《霸王別姬》最終在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獲得了金棕櫚獎。電影在電影節(jié)放映時賺盡口碑，主演三人——鞏俐、張豐毅、張國榮高興地在媒體的鏡頭里留下了一張“美人醉酒，二張伺候”的歡樂照片。

B故事

《色情男女》

爾冬升第一次見到張國榮是1977年，當時他還是個新晉演員，在電影公司安排下去欣賞張國榮參加的“亞洲歌唱比賽”。爾冬升對他的第一眼印象是：這個人很英俊。再聽到張國榮的名字，卻是張國榮要拍一部情色片《紅樓春上春》。爾冬升迷惑不解：“為什么剛出道就要接這樣的戲？”爾冬升對這個過分美麗的男子的偏見，張國榮自己是很清楚的。他曾經(jīng)跟媒體說：“你知不知道其實爾冬升以前是不喜歡我的。但一個人總會有進步，我想我經(jīng)歷了那個階段，比以前少了一些棱角，年紀大了，可能人也不像從前膚淺。”

兩人的交情真正開始，是由于《色情男女》。當時，張國榮從加拿大休息歸來，爾冬升覺得他“整個人都改變了，很輕松，很多事都看通了”。爾冬升認為，這個時期的張國榮已經(jīng)將歌手的包袱放下，不再擔心形象，因此是時候找他拍戲了。

《色情男女》中，張國榮要作很大膽的演出?！爱斔豢诖饝?yīng)愿意作這么大膽的演出時，我也有點懷疑，不知他是不是真的接受得來。他跟莫文蔚那一段親熱戲，主要是靠他的引領(lǐng)，他的大膽令人意想不到。我看過他以往的電影，他的表現(xiàn)一直都很好。香港演員很難每一部作品的水平都一樣，有些是為賺錢的，有些是為藝術(shù)的。無論是水平高的電影，還是比較粗糙的，他都有接拍。我個人認為一般電影反而容易做，像《色情男女》這樣的題材是很難演的，合作后發(fā)現(xiàn)他的發(fā)揮空間很大?！币虼耍?，他們又繼續(xù)合作了《槍王》和《異度空間》，結(jié)果，張國榮都把角色完美交差。

在過去接受媒體采訪時，爾冬升表示，他認為自己曾見證了張國榮作為演員的巔峰狀態(tài)?！八搅诉@個年齡，正好到了最成熟的階段，他可以輕松駕馭很多年少的演員做不到的角色——一些探討人性的角色，他一定能演好?！?/p>

那個階段的張國榮，在片場同樣顯示出了他作為成熟藝人的氣度。爾冬升透露：“我跟他合作過三部電影，在拍攝現(xiàn)場，他很懂得搞氣氛，幫助其他的工作人員，令大家都能在輕松的氣氛下工作。他更時常安撫大家的情緒，叫人不要發(fā)脾氣、不要緊張、不要焦慮。拍攝《槍王》時，他便常常安慰導(dǎo)演羅志良，直到《異度空間》都是一樣?！薄渡槟信返膶?dǎo)演羅志良同樣見證了這一點。當時，跟張國榮拍親熱戲的女搭檔拍了十幾條仍然扭扭捏捏，而張國榮的表現(xiàn)卻比羅志良所期待的還要好上好幾倍。羅志良重放鏡頭的時候，女演員覺得自己確實演得太差勁，提出重來一次，羅志良原本不肯，卻是張國榮勸他說：“她剛剛出道，你說的她還不太明白，不如再給她一個機會。”

直到拍《異度空間》，所有人仍然沒有看出，那個在戲里博命戲外淡泊的張國榮，內(nèi)心其實已經(jīng)漸漸走到了絕路。

說法

影評人竹聿名：

“好的演員演什么像什么”

多年關(guān)注和研究香港電影的影評人竹聿名認為，張國榮在電影界的成功主要源于他高超的“角色扮演和轉(zhuǎn)化能力”。換句話說，沒有念過科班就出道的張國榮身上所具備的“職業(yè)”素質(zhì)，反而比今天的很多演員都要高。

記者：張國榮的很多經(jīng)典角色，會讓人覺得角色就是他本人。這跟現(xiàn)在很多演員給人的感覺很不同。為什么？

竹聿名：無非演技和擇戲兩個因素，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演技問題。演技決定角色，好的演員演什么像什么，差的演員演什么不像什么。你說的現(xiàn)狀只能說現(xiàn)在很多“演員”連基本素質(zhì)都達不到了。一個好演員就得相當于好間諜，是需具備極強的角色扮演和轉(zhuǎn)化能力的，這是職業(yè)的要求。張國榮的經(jīng)典角色讓人覺得就是他本人，離不開他做功課后的再塑造，從而在戲里散發(fā)的氣質(zhì)和氣場讓人相信這個角色的存在，繼而相信就是戲外他本人。

記者：有人說，張國榮找到了契合他氣質(zhì)——或許每個角色只是對應(yīng)他的某一部分氣質(zhì)——然后又能將這種氣質(zhì)發(fā)揚光大的角色。像《霸王別姬》體現(xiàn)出的對愛情的執(zhí)著以及對自身的性別認同問題，又或者《異度空間》中的神經(jīng)質(zhì)以及《阿飛正傳》中的頹廢。

竹聿名：張國榮喜歡挑戰(zhàn)角色。除了一批趕工的賀歲喜劇，大家會發(fā)現(xiàn)他的大部分影片都屬于高質(zhì)量的留世之作，由此可見他對電影選擇的高要求。反過來，他所挑選的這些電影和角色，經(jīng)過努力也都在他駕馭掌控范疇內(nèi)，因此，大家在看電影的時候便順理成章地覺得角色十分符合他的個人氣質(zhì)。

記者：現(xiàn)在的演員常說要突破自己，甚至找一個跟自己完全不像的角色——個性不同，經(jīng)歷不同，氣質(zhì)不同……覺得這就是挑戰(zhàn)。這是不是一種走極端？

竹聿名：一個乒乓球運動員去挑戰(zhàn)游泳、一頭牛去挑戰(zhàn)飛翔，這本來就是有問題的。做演員，首先需要思考的是這部戲值不值得挑戰(zhàn)，這個角色值不值得挑戰(zhàn)，然后才是自我的突破。

記者：你看過《色情男女》中張國榮執(zhí)導(dǎo)的部分嗎？他生前曾經(jīng)有過拍片的計劃，如果他還在世，是否會是一個好導(dǎo)演？

竹聿名：《色情男女》里張國榮執(zhí)導(dǎo)的部分是末尾徐錦江與舒淇的那段戲中戲，兩分多鐘，從拍攝到剪輯到配樂張國榮一手包辦。如果稍微留意，還能發(fā)現(xiàn)背景配樂他還用了好友王菲的音樂大碟《浮躁》里的《不安》。事實證明張國榮很有當導(dǎo)演的能力——上世紀80年代末，他退出香港樂壇，到加拿大修讀電影課程，正是在為做導(dǎo)演鋪路?！督鹬τ袢~》其中一組副導(dǎo)也是他本人。但是，他未必適合做商業(yè)導(dǎo)演，因為他太事無巨細太過追求完美。這樣的人做導(dǎo)演，不但累壞了自己，還會嚇走投資方。換句話說，他如果做導(dǎo)演最好有無上限的投資支持。其實王家衛(wèi)拍《一代宗師》的過程，大家完全可以想像成張國榮做導(dǎo)演也會如此經(jīng)歷。

記者：一直有個說法，張國榮的死在某種程度上跟拍《異度空間》相關(guān)，這部片加重了他的抑郁。

竹聿名：《異度空間》只是屬于正常范疇的港片，張國榮也是正常表演，看不出與他的死亡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也只能說明人生的巧合。若說加重“抑郁”，反而《槍王》呈現(xiàn)出來的抓狂狀態(tài)更讓人揪心。

記者：就你個人而言，最欣賞的三部張國榮作品是什么？

竹聿名：只說三部有點為難。其實，要論難忘，一定非王家衛(wèi)陳凱歌執(zhí)導(dǎo)的角色莫屬，因為《阿飛正傳》、《春光乍泄》、《霸王別姬》這幾部戲都往深度里去刻，刻到最后難免刻骨銘心。但就個人口味而言，如果選三部，我會選《倩女幽魂》、《東邪西毒》和《金枝玉葉》，這三個角色之間的反差度非常大。